季冬梅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70)
人工智能技術融入金融、科技、教育等領域,深刻改變著創新創造的模式與過程。人工智能在創新創造中的獨立性逐漸增強,形成多種形態的智能生成物,包括人工智能生成發明、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等。其中,人工智能生成發明是指由人工智能計算設備借助自身的算法、算力,通過對輸入的數據、信息進行處理,無需外界干預而自動生成的技術方案[1]。近年來,人工智能機器DABUS自動生成技術發明一案引起廣泛關注,2017-2020年,申請人Stephen在美國、歐盟、英國等地就該發明方案相繼提出專利申請,但均被駁回。美、歐、英等專利局主要基于現行法對專利申請的形式規范等作出決定,并沒有直接否認人工智能生成物獲得專利保護的可能性,為未來立法調整與實踐應對留有余地。為及時回應人工智能技術給知識產權制度帶來的諸多問題,2020年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召開 “人工智能與知識產權政策”討論會,人工智能生成物能否成為知識產權保護的客體成為重要議題。
在人工智能與知識產權法問題上,國內外雖已圍繞人工智能生成物的著作權、專利保護展開討論[2],但較少結合實踐案例如DABUS軟件自動生成發明的專利保護問題進行現實探索。因此,本文聚焦DABUS案中的核心問題,回歸專利法基礎理論,重新闡述專利法的價值目標,分析是否需要通過專利制度保護人工智能生成物,并結合專利法的既有規則,從權利主體、權利內容和權利限制等維度,探索具有可行性與合理性的制度設計。
在技術研發過程中,人工智能曾扮演工具性角色,比如輔助人類發明者分析、處理實驗數據,預測、檢驗實驗結果,提高實驗效率與精確度,降低實驗風險與成本,形成“人工智能輔助發明”(AI-assisted inventions)。隨著強人工智能技術的創新突破,其數據處理與分析能力不斷提升,尤其是“深度學習”“神經網絡”等領域的優化發展,使得人工智能逐漸擺脫人類的干預,通過自身學習、分析和處理進行獨立自主的研究與篩選,自動生成具有創新性、新穎性和實用性的技術方案,即“人工智能生成發明”(AI-generated inventions)。John Koza研發的“Invention Machine”、IBM的“Watson”智能機器,都可以自主完成發明“構思”或方案設計,此時, “發明人”的主體身份如何確定、“人工智能生成發明”能否授予專利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
2019年,“DABUS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發明專利授權案”,揭示了知識產權制度在應對人工智能技術時存在的問題。DABUS(Device for the Autonomous Bootstrapping of Unified Sentience)智能設備包含多個系統和成千上萬的神經網絡,其中一個系統可自動生成構思或創意,而另一個系統可以對前述產出進行評估和完善。此案專利申請人Stephen先后在歐盟、美國、英國等多個國家或地區提出專利申請,并在申請文件中將發明人名稱列為“DABUS”,發明人姓氏部分標示“由人工智能生成的發明”,并將自己列為發明申請人。歐美英專利主管部門均駁回該申請,駁回理由主要聚焦于發明人是否適格以及申請人的權利來源等問題。
(1)以“發明人”的傳統理解否認人工智能“發明人”身份。在傳統概念中,“發明人”是指對發明創造的實質性特點作出創造性貢獻的人。人類通過個人的構思、設計、研究并開發出技術方案,只有對發明創造付出創造性腦力勞動的人才能被認為是發明人。與之相比,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發明的過程中,人類智力因素占比降低,人工智能作出更多實質貢獻,并不存在對發明創造的實質性特點作出創造性貢獻的“人”。在DABUS案中,DABUS設備通過系統性神經網絡進行編程和訓練,獨立完成發明創造,因此,申請人Stephen認為機器完全可以承擔“發明人”的角色。具體而言,首先,立法解釋上,立法中并沒有明確將“發明人”這一概念局限于自然人,申請人主張對“發明人”進行范圍擴大的解釋。其次,體系解釋上,專利立法中可以找到很多法律擬制主體的存在,例如“本領域技術人員”并不是一個客觀存在的自然人,而是法律假設的代表某技術領域一般認知和專業技術基礎的主體判斷標準。最后,從結果來看,如果不承認機器人可以滿足專利法中“發明人”的身份要求,將導致使用智能系統自動生成發明的主體隱瞞發明的實際來源,這會對專利法中誠實信用原則的實現帶來挑戰。
美國專利商標局從文義解釋的角度,否認人工智能作為“發明人”的主體資格。美國專利局認為,對“發明人”的界定應嚴格依照專利法規定。從詞義來看,美國專利法中多處使用“himself”或“herself”指代“專利發明人”,而這些詞義指向的都是自然人,不包括機器。美國司法判例中也曾有要求發明人為自然人的先例,基于美國專利法第100(f)條,主張發明人應當是進行發明構思的主體,構思是檢測發明的標準,是發明中蘊含的思想部分,發明人需要在腦海中形成完整明確、具有可操作性的思想內容,這就意味著發明人必須是自然人,而不能是公司或主權國家。因此,無法進行構思的主體(如美國的某個州)無法成為專利發明人。英國對發明人身份的界定與美國十分相似,英國專利法第7(3)條將發明人定義為“一項發明的實際設計者”,第13(2)(a)條以“people”一詞指代發明人,要求專利申請中應當指明“個體發明人或多個發明人(合作發明時)的身份”。
此外,專利申請與授權過程中的形式要件也成為人工智能生成發明獲得專利保護的一大障礙。美國專利授權要求專利發明人進行宣誓或聲明(oath or declaration),就完成發明創造等內容進行承諾。宣誓或聲明往往是為了約束自然人的言行,對于具有主體意識的自然人存在意義,機器人沒有個人主體意識(尤其是在弱人工智能時代),無法履行宣誓或聲明??梢姡绹鴮@质挚粗刈匀蝗嗽诎l明創造過程中的付出與貢獻,將其作為專利授權審查要件之一,以保證專利授權具有正當性,權利來源合理合法。而歐盟專利局(EPO)依據《歐洲專利公約》(EPC)第19條,主張DABUS案中的專利申請未能正確指定發明人身份,因而不滿足歐盟專利申請的形式要件。EPO認為,專利申請應當提供發明人的姓氏、名稱和地址等完整信息來確定其身份,而機器的名稱無法用以確定發明人身份。發明人權利中蘊含對個人人格的尊重,而機器因為不具有法律人格,也就缺乏享有此類權利的基礎。
(2)專利申請人權利來源問題。一般情況下,實際完成發明的主體有權提出專利申請并獲得授權。只有當滿足法律規定或約定的情況時,發明人和專利申請人才會發生分離,例如職務發明中的發明人和專利申請人、專利權人會發生分離,各國專利法往往規定雇主有權申請并主張其雇員完成的專利,但需滿足職務發明的構成要件。中國專利法規定,“執行本單位的任務或者主要是利用本單位的物質技術條件所完成的發明創造為職務發明創造。職務發明創造申請專利的權利屬于該單位,申請被批準后,該單位為專利權人”。 除職務發明外,發明人和專利申請人、專利權人之間的主體分離需基于權利轉讓合同關系。
DABUS案中申請人和發明人身份也出現分離現象,申請人Stephen對于DABUS智能機器自動生成發明能否主張權利成為另一焦點問題。Stephen基于對DABUS的所有權,主張對DABUS生成物的專利權。美國專利局認為這一主張缺乏依據,在DABUS自動生成發明的過程中并沒有人類智力因素的介入,不存在傳統意義上的發明人主體,也就不存在雇傭關系,人工智能也無法與他人簽訂轉讓合同。因此,美國專利商標局認為Stephen僅憑借對DABUS的所有權就主張自己擁有專利申請權缺乏依據,對DABUS擁有所有權并不意味著DABUS與Stephen之間具有雇傭關系。EPC第60(1)條也規定,如果雇員做出發明,雇主有權主張對該發明的專利權,該權利也可以轉移給他人,但是,人工智能并不是雇員。根據EPC第81條規定,如果申請人并不是發明人或不是唯一的發明人,應當陳述其主張專利的權利來源。人工智能在現行法律框架下沒有法律人格,也不享有權利,自然不能將權利轉移給他人。DABUS生成的發明不滿足EPC要求的專利授權形式要件。因此,基于“權利來源的陳述不夠充分”,歐盟主管當局也駁回了該專利申請。
人工智能生成發明涉及多方主體,導致專利申請人的權利來源問題更加復雜。首先,人工智能應用的設計者進行智能算法編程、應用開發;然后,人工智能應用的控制者往往從設計者處購買或獲取使用許可,控制人工智能應用的具體使用方式和使用目的;最后,人工智能應用的實施者完成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發明的實際操作,如DABUS案中應用人工智能設備得出發明成果的團隊成員,其可能與控制者的主體身份重合,也可能是控制者的雇員或受托方。人工智能生成發明能否獲得專利授權尚不明確,上述多方主體很可能在商業價值或經濟利益的驅動下提出各自的利益范圍主張。在缺乏權利邊界、主體身份劃分時,可能導致法律糾紛頻發、“圈地運動”盛行,降低社會整體經濟運行效率。因此,人工智能生成發明相關權益歸屬問題,需要立法者的明確回答,通過界定產權邊界與主體,為技術應用與市場交易提供便利。
從政策視角看,DABUS案中的駁回決定與理由并沒有明確排除人工智能生成發明的可專利性。結合立法歷史來看,最初制定和實施專利法時,例如20世紀60年代誕生的《歐洲專利公約》,立法者并沒有將機器人或其他非人類主體納入“發明人”范疇,只有自然人才能滿足立法最初的“明確預期”。歐盟專利局在DABUS案中指出,即使隨著科技和時代的發展,需要將人工智能歸入“發明人”的范疇,也應當通過嚴格的立法流程予以確定,而不應由行政部門或司法部門對現行法作擴大解釋??梢娖洳]有直接否認人工智能生成物獲得專利保護以及人工智能扮演“發明人”角色的可能,而是將問題交給立法者來設想與回答。
在設想與回答人工智能生成發明的專利問題時,首先,需要結合專利法的制度目標進行思考。我國專利法的立法目標為“保護專利權人的合法權益,鼓勵發明創造,推動發明創造的應用,提高創新能力,促進科學技術進步和經濟社會發展”。具體而言,可將其理解為層層遞進的三重目標:直接目標是保護專利權人的合法權益;間接目標是鼓勵發明創造,推動發明創造的應用,提高創新能力;最終目標是促進科學技術進步和經濟社會發展。其中,直接目標是間接目標的激勵措施或制度工具,間接目標又是實現最終目標的可選路徑,三重目標之間的遞進關系體現了專利法制度的基本邏輯,這與著作權法立法目標存在共通[3]。專利法既規定了立法目標,也規定了實現這些目標的路徑。在這三層目標背后,蘊含著專利制度的價值理論:洛克的勞動價值論為智力成果的私權保護奠定基礎,激勵理論論證了私權保護模式對科技創新的正影響,利益平衡則強調從社會整體經濟效益出發,以專利制度促進科學技術進步和經濟社會發展。其中,專利制度蘊含的經濟效應,是制度運行與發展過程中需要格外重視的一項內容。促進經濟社會發展的目標,并非專利制度與生俱來,而是2008年專利法修改新增加的立法目標,取代了之前專利法第一條“適應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需要”這一內容,更加聚焦于專利制度的經濟效應。因此,結合人工智能等新興科技的發展,對專利制度進行新解讀,應關注社會經濟發展的時代需求,結合產業政策、成本收益等進行考量。
與中國專利法的三層目標相似,日本專利法明確規定其立法目的在于“通過推動保護與應用發明來鼓勵發明,為產業發展作出貢獻”,也體現出“保護與應用發明”的直接目標、“鼓勵發明”的間接目標以及實現“產業發展”的最終目標,在立法目的層次劃分、路徑選擇上與中國專利法一致。與中日兩國稍有區別,美國并沒有在專利法中進行規定,而是通過憲法規定了專利與版權等智慧財產權的立法目的,即“通過保障作者與發明人在一定時間內對其作品與科學發現的排他性權利,推動科學與藝術的進步”??梢?,美國的立法特點更為強調私權保護的“工具性”,通過保障有限的私權實現“推動科學與藝術進步”的最終目標,發揮私權保護的激勵效應。專利目標在立法中或明示或默示的呈現,要求立法者或研究者時刻關注具體制度設置是否有利于最終目標的實現。這意味著面臨新問題時,首先,需要回顧制度背后的基層理論與價值基礎,判斷專利立法目標是否合理;其次,應檢省專利制度中規則設置或適用是否合理,避免立法目標難以實現。
知識產權制度自誕生以來,經過變革與發展,其理論基礎已經從傳統的“勞動價值說”,逐漸糅合創新激勵與利益平衡等理論內涵,形成更加多元化的制度樣態。智慧成果的獨占保護促使智力勞動者不斷進行研究、開發等創新投入,以換取獨占性權利,獲得經濟利益與精神權利的保障。同時,知識產權制度中的權利限制能夠發揮平衡功能,在保障私權不受侵犯的同時,為公有領域留下合理空間,如著作法的合理使用、法定許可以及專利法的強制許可、禁止濫用等制度,以維護社會公眾利益。在既有知識產權制度已經逐漸趨于平衡的狀態下,人工智能等新技術的出現或新業態的發展往往會打破既有平衡,帶來新的問題或挑戰。從實用主義的觀點看,制度設置與運行往往存在成本,如果沒有切實的促進科學技術創新與經濟社會發展的制度效果,專利制度中的規則設置就沒有充分的必要性與合理性。立法者或研究者同樣需要考慮,保護人工智能生成發明的專利可能帶來的消極后果,并探索降低制度成本的路徑或最佳選擇。與著作權法相比,專利法的立法目的帶有明確的經濟發展導向,這意味著專利權保護范式需要結合整體經濟效應進行選擇。在人工智能浪潮到來之際,知識產權制度作為與科技發展緊密相關的法律領域,無法置身事外,需要結合社會實踐進行理論回歸,分析勞動價值說、激勵理論和利益平衡理論三者在應對人工智能的挑戰時,如何在理論間相互博弈、此消彼長中實現動態平衡。
(1)勞動價值說在現代知識產權法下的局限性。作為知識產權制度的理論基礎之一,洛克的勞動價值說強調對于個人勞動成果的權利保護。勞動價值論主張,土地上的自然之物在原始狀態下歸人類共有,沒有人一開始就對這些物擁有排他性的私有權,但人對于自己的身體卻有排他性的所有權,只要他(勞動者)使任何東西脫離自然處的狀態,他就已經摻進他的勞動,摻入其擁有的某些東西,因而使它成為他的財產[4]。專利制度中對于發明人的利益維護體現了對智力勞動者的尊重和保護。傳統專利的誕生往往無法脫離人類的構思、設計、研究開發或其它智力活動,因此,在中國專利法框架下,對發明人的傳統認知也歸于“自然人”的范疇。構思,指“發明人腦海中形成完整、可實施發明的確定、永久的想法,該想法后來被付諸實踐”,人工智能無法滿足現行專利法中“發明人”的概念要求。
但是,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人工智能創造活動脫離了傳統的“勞動”范疇,人工智能也不屬于勞動者人權的主體范疇,人工智能知識產權保護環境難以滿足勞動理論中共有公共物的假設與自由資源無限性的條件,這些都沖擊著勞動理論[5]。相應的法律制度也應隨之調整,以發揮對經濟與科技發展的促進作用,回應社會現實的種種變化。勞動價值理論已經無法滿足社會實踐發展的全部需要,激勵理論和利益平衡理論逐漸發揮重要作用。這些理論之間互相補充和協調,促進知識產權生態平衡的完整與實現。
從立法現狀來看,尚無任何國家或地區明確賦予人工智能獨立法律主體地位。人工智能在技術研發過程中也主要扮演工具性角色,探討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專利保護問題需要放在當下的法律與科技語境下進行[6]。但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突破,尤其是機器學習水平不斷上升,人類利用人工智能的方式方法也不斷革新,人工智能在科學研究過程中發揮的作用愈發重要,有一些發明甚至主要依賴人工智能的分析、處理和檢驗,在此過程中人類智力投入和構思的內容較少,人工智能在研究與開發過程中愈發獨立。當人工智能自主完成發明“構思”或方案設計時,實施或擁有人工智能設備的自然人是否仍可滿足專利“發明人”的主體要求成為專利授權不可回避的問題。
以洛克的“勞動價值論”為理論基礎的專利制度,無法為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的技術方案提供保護,這與科技產業中維護利益以激勵創新的需求相矛盾。從洛克的“勞動價值論”出發,傳統的知識產權制度與規則主張人類對其智力勞動成果享有天然的權利,這一觀念面臨新技術特征的挑戰。在人工智能生成發明時,技術方案設計者不再是人類自身,而是人工智能,這給發明人身份界定帶來困難,人工智能技術的主體身份地位無法得到解決,將對發明能否獲得專利授權產生實質影響。傳統專利法之所以對專利發明人相關權益進行明確規定,比如表明發明人身份、獲取相應報酬或獎勵,是因為傳統專利誕生的來源是發明人的構思、設計、研究等智力活動。當現代科技進步導致傳統的技術發明方式被取代或更替時,法律制度應當及時作出回應,因缺少自然人作為“發明人”而拒絕對科技成果進行保護,只會導致科技進步受阻、創新動力受損。而法律制度應當迎合社會實踐發展需要,對現實問題予以及時回應和調整,謹防因新現實問題而造成行為選擇對法律規則的“削足適履”。 DABUS案中以Stephen為核心的研發團隊雖然沒有為發明方案的設計研發作出貢獻,但在研究、調試DABUS軟件方面付出了智力勞動,從結果主義視角看,其推動了技術創新應用,有助于技術問題的解決和商業價值的實現。人工智能生成發明若無法得到保護,將打擊智能技術應用者充分、深入挖掘智能創造潛能與契機的熱情。因此,從“促進科學技術進步和經濟社會發展”這一最終立法目標出發,以結果主義視角看,不妨通過擴大“發明人”的范疇,減少人工智能生成發明獲得保護的制度障礙。與之相呼應,為及時有效保護創新成果,知識產權的保護范圍已呈現不斷擴張趨勢,例如曾經不受保護的商業方法專利被納入保護范圍,聲音商標只要具備顯著性亦可獲得授權等?!鞍l明人”權益保護制度不應成為人工智能生成物專利保護的桎梏,需要結合實踐進行靈活調整。
(2)權利主體:人工智能生成發明的“投資”主體。目前,已經有學者提出擴大對發明人概念的理解,主張在專利法律理論中并沒有發明人必須為人類的限制,可以將人工智能納入發明人的范疇[7],但從目前世界各國的態度與法律實踐來看,人工智能依然不太可能扮演發明人的角色。2018年IP5中美歐日韓知識產權五局合作機制在關于人工智能的知識產權圓桌論壇中指出,發明人應當是人類[8]。作為知識產權大國,中美歐日韓五國均否認了人工智能作為發明人的現實可能。究其原因,主要在于發明人制度依然旨在保護人類發明主體的相關利益,在人工智能缺乏法律人格的情況下,承認人工智能發明人身份既缺乏理論基礎,也缺乏實踐可能。
但人工智能生成發明對私權保護模式提出一定需求,缺乏私權保護的環境會給人工智能技術與產業發展帶來不利影響。首先,私權保護的不足會驅使人工智能技術應用者選擇商業秘密保護模式,對人工智能技術手段與人工智能生成的發明進行保密,這不利于科技信息公開和社會福利增長。再者,專利權缺失可能導致科技成果剽竊、盜用等道德風險,誘發科技市場的不正當競爭行為,例如借助他人獲取的人工智能生成發明進行后續研發,繼而主張自己對該技術方案的私有權利等“搭便車”行為。最后,若人工智能生成發明不能獲得法律賦權,其權利邊界也就難以確定,交易雙方需要事前確定權利邊界,擁有技術與經濟優勢者甚至會濫用權利,造成社會效率低下,增加市場技術轉讓與許可等交易成本。因此,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市場對于界定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權利邊界、明確其權利歸屬的需求日益迫切。由誰來取得人工智能創作的知識產權,確定資源分配規則,將具有十分深遠的影響。
在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發明的語境下,發明人身份的確定需要結合技術更迭進行。傳統的發明人往往是對技術方案的內容提供實質性貢獻,如基于什么技術目的、采取何種技術手段、達到何樣技術效果等,展開完整、明確的構思。此時人類通過智力勞動,將發明成果從公有領域中分離出來,主張對該成果的所有權。而人工智能技術自動生成專利時,人類未對技術的實際內容作出貢獻,因此,按照“勞動價值論”傳統理念解釋,很難論證人類對人工智能發明成果主張權利的正當性。但是,從技術應用與轉化的全過程來看,人工智能發明成果從技術誕生到市場轉化,都需要人類對技術方案是否具備專利的“三性”要求、是否具備市場前景、能否實際投入生產使用作出分析和判斷,并決定是否提出專利申請。正如在DABUS案中,專利申請人Stephen雖然沒有對具體的技術方案進行設計、構思,但是,Stephen需要設定人工智能設備研究、分析的目標,輸入相關數據,并就人工智能得出的技術方案,從技術、法律與市場等方面進行是否申請專利的分析。通過規則或制度激勵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實際就是激勵更多專利申請人能夠像Stephen一樣有效使用人工智能技術,并將成果充分公開,促進信息共享與交流,以帶來更大的社會福利。
因此,人工智能時代,對專利法中的發明“構思”需作廣義理解,不僅包括發明在技術內容上的“構思”,也包括發明在法律意義上的“構思”。雖然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發明的過程可以脫離人類智力因素的介入,但是,發明轉化為專利的階段仍需由人類判斷該發明的市場前景、技術領域、獲得專利的可能性以及是否與現有技術相沖突。發明成果若無法實際應用和轉化,其單純的研究和開發意義將十分局限。人工智能生成發明是客觀發生的事實,并不會帶來專利授權的必然效果,專利授權在形式和實質方面的要求意味著需要自然人進行后續分析與挖掘,提出實際的專利申請。因此,現階段人工智能依然無法擺脫法律意義上的“工具”屬性,在無法賦予人工智能獨立法律人格的前提下,人工智能無法享有權利、承擔義務,也就無法成為適格的發明人,專利法明確賦予發明者在精神和財產方面的權利,人工智能都無法正常行使。
(1)激勵理論對促進人工智能創造與應用的重要作用。專利權是政府對市場的審慎干預——一種人為激勵創新的重商主義經濟政策[9]?;诩罾碚?,發明者獲得發明專利權的依據并不在于他們付出了勞動而自然產生權利,而在于服務于公共利益和促進科學及實用技術進步的社會經濟后果與需要[10]。激勵是知識產權制度蘊含的內在功能和政策目標。專利制度價值有賴于對技術研發的創新激勵,產生正向的市場信號,實現專利制度與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體系的有效協同[11]。人工智能在促進技術生產力、穩定性、效率性和可靠性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有助于全人類科技發展和共同福祉的實現[12]。而人工智能生成物能否獲得知識產權保護,會對人工智能技術研發和應用產生重要影響。如果像美國或歐盟專利局一樣,完全否認對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的技術發明進行專利保護,可能抑制科研人員應用人工智能技術的熱情,不利于促進人工智能技術的廣泛應用,對整體社會福利將產生不利影響。
人工智能生成物獲得專利保護有助于激勵創新,促進產業發展。借助算法、算力和數據,人工智能技術能夠快速進行運算、分析和處理,幫助人類解決技術問題,設計技術方案。以醫藥領域為例,人工智能技術大大降低了醫藥發明與發現的時間和物質成本,個性化藥物借助人工智能技術得以發展成熟,從而降低臨床試驗負擔并提供更為滿足個體需求的治療,此外,機器學習與預測算法給基因組解碼技術帶來突破性轉折[13]。在研究開發過程中,人工智能扮演的角色愈發重要,以機器為中心(machine-centric)的發明系統成為可能,人類發明者的傳統主體地位發生改變。人工智能技術可以被廣泛應用到研究、開發過程的全流程,從初始的技術研究到專利技術的最終應用。
知識產權立法保護具有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的雙重意義。激勵創新、鼓勵技術發明和文學藝術創作,通過實際運用知識產權實現經濟效益轉化,是知識產權立法帶來的社會經濟效應;賦予發明人、作者精神權利并予以保護和尊重,是知識產權立法蘊含的人文價值取向。知識產權兼具人身權和財產權雙重屬性,是其區別于一般民事權利的顯著特征。知識產權的人身性,導致其規則設置中有很多特殊之處,相關的實際問題也更為復雜。注重知識產權人身性的大陸法系國家強調作品中蘊含的思想、精神、理念與作者本人密不可分,因而署名權等人身權不得轉讓。即便是更加強調經濟利益的英美法系國家,也在專利法立法中賦予發明人表明身份的權利,以示對創新者的尊重和肯定。這些都體現出知識產權保護條件中的“過程論”色彩。但“過程論”在應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知識產權保護問題時,存在弊端和局限。
知識產權的創新激勵、市場調節功能為世界各國所重視,相關制度選擇帶有典型的知識產權“工具論”色彩[14]。知識經濟時代,不僅專利的重要性得以提高,專利的社會影響也逐步擴大,而且由于技術的發展和人們對專利的高度重視,專利權的性質也發生了極大變化,不只是由最初的壟斷特權進化為一種法律權利,而是從一種具有正當目的的法律權利逐漸異化為一種競爭工具[15]。隨著競爭環境的變化,專利本身的戰略價值也逐漸獲得企業認可。專利的價值日益超越經營管理而上升到企業戰略層次,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核心競爭力,其已經從個人權利轉變為競爭工具甚或國家戰略[16]。因此,中國的一些司法實踐判例,面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保護,呈現出工具主義和結果論的色彩,從是否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以知識產權保護會產生的結果進行價值選擇與判斷。例如,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在“北京菲林律師事務所與北京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一案中,基于對著作權法的理解與適用,認為涉案作品——由威科先行庫智能軟件“創作”完成的分析報告,雖然不構成作品,但不意味著其進入公有領域可以被公眾自由使用。分析報告的產生既凝結了軟件研發者(所有者)的投入,也凝結了軟件使用者的投入,具備傳播價值。如果不賦予投入者一定的權益保護,將不利于對投入成果(分析報告)的傳播,無法發揮其效用。雖然人工智能生成物在授權條件上很難滿足我國知識產權的既有立法要求,但如果完全拒絕提供利益保護,可能不利于鼓勵產業界進行智能技術研發、推廣和應用。
人工智能生成物獲取專利保護,有利于促進技術信息公開與傳播,便于后續研究開發和二次創新。當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的發明物無法獲得專利保護時,可能促使其實施者或操作者選擇商業秘密保護模式,導致技術信息無法公開或公開成本提高,社會公眾無法知曉人工智能應用狀況,也無法分享發明成果帶來的科技創新。人工智能具有天然的“黑箱性”,社會公眾甚至相關領域技術人員都無法知曉智能算法如何進行運算和分析,算法結果缺乏可預測性和透明性。如果專利保護的缺失使得技術實施者向商業秘密模式逃逸,將導致“黑箱”問題的進一步加劇。專利制度在激勵創新、促進文化與科技繁榮方面,發揮著其它制度無法替代的重要作用。WIPO公開征集的意見中大多數肯定了知識產權應對人工智能發展發揮的良性作用,主張為人工智能生成發明的專利保護提供空間。
(2)注重財產權利保護,弱化發明人角色。在勞動價值說、創新激勵說相交融的知識產權制度中,任何一種學說都很難獨立成為制度的淵源或基礎,應呼應社會現實需要,進行基礎理論回歸與糅合。人工智能技術已經成為各個國家之間互相競爭、相互交流的重要領域,為服務于國際競爭和社會發展的宏觀需求,人工智能與知識產權制度的交融也要從“愿景理論”的視角進行選擇和判斷。我國人工智能的研究、開發與應用處于高速增長時期,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發明的專利保護能夠有效通過私權保護模式,激勵產業創新和科技研發,鼓勵人力、智力、財力投入,有利于推動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實現。
在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發明的過程中,人類智力勞動因素的淡化,造成對知識產權中精神權利保護的需求降低。DABUS案件中,申請人主動提出由人工智能設備擔任發明人就體現出這一變化。當社會實踐的需求發生改變時,法律制度也需要予以恰當回應,無論是以修改立法的形式還是以補充解釋的方式進行。人工智能生成物承載的人類精神與智力因素微乎其微,專利制度中對發明人的保護也需要進行適當調整。傳統的發明人保護制度,是對付出智力勞動者的肯定與尊重,而人工智能生成物中的發明人保護,不再強調人類在技術方案設計、構思時的付出與勞動,而是對發現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應用價值、市場前景、技術創新等勞動者的肯定與尊重,以及對自然人有效使用人工智能設備進行高效開發與創新的鼓勵,彰顯專利制度的政策工具性價值和作用。
從激勵理論的視角出發,在人工智能生成發明能夠帶來研發成本降低、科研效率提升、技術方案優化等社會福利時,激勵人工智能技術投入廣泛應用,是對人工智能應用者或技術安排者的激勵。是否利用人工智能技術自動生成發明的整體構思以及最終成果去向,歸功于人工智能設備的實際操作人員,以及對人工智能產出付出成本、承擔責任的主體,簡而言之,就是在研發過程中對人工智能技術進行“投資”的人員。這里的“投資”不僅包括使用經費上的物質投資,還包括對如何應用人工智能技術、選擇輸入哪些數據進行處理的技術投資。在權利主體劃分上,技術投資者是真正進行整體方案構思的主體,因而可以成為專利“發明人”,而物質投資者往往是雇傭技術投資者并擁有人工智能設備的雇主方,可擁有對該專利的申請權和專利權。這樣的權利劃分,本質上依然屬于現行專利法下的“職務發明”模式,可以保障對雇主經濟投資方面的激勵,充分尊重雇員作為技術投資者的貢獻,同時,可以由雇主自主決定權利歸屬和利益分配,充分發揮專利制度對科技創新和經濟社會發展的激勵作用。
(1)人工智能生成發明帶來的利益失衡問題。為實現科技進步與經濟社會發展這一最終目標,專利制度除保護私權、激勵創新外,還通過利益平衡機制以及合理使用、強制許可等制度,限制知識產權范圍,保障社會公眾利益,實現整體效益最大化。目前,諸多研究者從專利激勵理論出發,主張對人工智能生成發明賦予專利保護,以私權模式促進社會經濟發展和提高市場交易效率,但人工智能技術引用可能帶來的權利擴張、私權泛濫等隱藏問題也十分值得關注。
有學者指出可以將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發明的有效期限制在10年或其它較短于一般專利權的期限,在激勵人工智能進一步創造的同時,也能維護社會公共利益。還有學者主張以債權模式保護人工智能生成物,在債權保護模式下,知識產權權利人只能獲得費用賠償,而無權禁止行為人繼續使用其知識產品,以防止人工智能所有權人在將其創作物作為構建個人私權領域的工具時,利用交易對方當事人理性的有限性策略性地提高許可費率或者拒絕許可,從而不合理地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目的[5]。對于人工智能生成發明弱保護的觀點,反映出對技術發展和積累背后優勢疊加、權利濫用的擔憂[5]。而當下的科學發現或技術創造,往往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人工智能技術發展與應用亦如此,知識產權所有人對知識產權的獨占權不應成為再創造的障礙[18]。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將減輕人類的思維負擔,大量技術方案可以依賴算法自動生成,導致有人可能利用人工智能技術進行專利“圈地運動”[19]。人工智能技術的擁有者可能擁有疊加優勢,例如通過商業秘密或專利制度實現對人工智能技術本身的壟斷,繼而主張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民事權利[5]。對人工智能生成物進行保護的同時,也需采取合理的權利限制措施,警惕“公地悲劇”“圈地運動”對社會公共利益帶來的不利影響。
此外,專利申請是否充分公開也受到人工智能技術的影響。專利審查往往依據申請者提供的文件、資料進行形式審查和實質審查,一般不會溯及發明人實際研發過程,這就導致實施或擁有人工智能設備的主體直接“竊取”機器研發成果,冠以“發明人”之名主張權利。例如,DABUS案中申請人Stephen如果隱瞞技術方案是由人工智能機器生成的事實,而將自己作為“發明人”提出專利申請,可能會順利獲取專利授權。美國若干已被授權的專利也被指出實質上是IBM的Watson與John Koza的Invention Machine完成的發明“構思”[20]。人類“盜用”人工智能的研發成果,似乎并沒有損害任何主體的權利或利益,但從社會整體來看,容易造成濫用人工智能進行專利“圈地運動”,隱瞞人工智能的應用信息,阻礙社會公眾知曉人工智能的應用前景和后續研發,不利于促進人工智能廣泛應用、科技長遠發展和社會效率提高。人工智能生成物當中蘊含的人類智力勞動因素較少,但依然屬于對人類社會有益的知識產品,帶有社會公共屬性。對其進行保護的同時,也需要采取相應的限制機制,在有效期屆滿之后進入公有領域。
(2)人工智能自動生成專利保護中的權利限制。首先,為避免人工智能技術擁有者濫用技術優勢進行“圈地運動”或技術劫持,需要合理對待原始發明和改進發明之間的關系,避免人工智能技術的初始應用者過度擴大自身利益范圍。智能算法可以通過數據處理選出最優方案,快速試錯與驗證,自動提供、測試和選擇技術方案并加以實施,比人類實驗的過程更加快速、準確[21]。因此,改進發明將更加容易獲得,科技進步成本降低、速度加快。專利制度保護對需要大量投資的研究領域來說更為重要,因為公共產品性質所帶來的問題表現得愈發嚴峻,時間和金錢投入較大的領域對于專利制度的需求更高。累積性創新理論下,法律應當對財產權進行分配以確保整個進程中每一個改進者都能夠獲得激勵[9]。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將促使某些領域的技術發明快速更迭,不斷推陳出新,技術創新成本下降,此時若對原始專利采取強保護,將會成為后續改進發明的桎梏。為爭取整體經濟效益最大化,可以適當弱化對人工智能生成發明的保護,例如對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發明提供較短的保護期限,或當改進專利侵犯原始專利權利時,限制禁令救濟的適用,從而促進技術的廣泛應用和創新。
其次,在具體的審查標準上,當人工智能技術與科技領域深度融合時,專利法中進行創造性判斷的抽象主體“本領域的一般技術人員”可能隨之發生改變。其需順應科技發展趨勢,不僅具備原來技術領域的普通知識,而且對人工智能運行機理有著基本了解,或能夠具備選擇是否應用人工智能工具、應用何種人工智能工具來輔助發明的能力。具體而言,當人工智能設備成為技術方案不可分割的部分時,需要綜合判斷該技術領域人工智能使用現狀,避免申請人不合理地擴張權利范圍。例如,當人工智能技術自動生成藥品發明時,需要判斷該藥品的生產與人工智能技術之間是不是密不可分,從而進行跨領域、交叉式的綜合判斷。當人工智能設備與技術方案可分離時,專利審查部門需謹防申請人將權利要求的范圍擴張到人工智能設備上,造成對他人或社會公眾利益的侵占。因為人工智能設備可能是他人的研究成果,人工智能技術可能已經屬于該產業領域的標準或慣用工具。在專利審查過程中,判斷人工智能設備與技術方案之間的關系,是限制權利范圍和防止權利濫用的重要路徑。此外,在判斷人工智能生成物專利權利范圍時,審查員需厘清申請人主張的權利范圍與人工智能技術本身之間的關系。在人工智能生成發明的過程中,可能涉及兩個層面的技術創新,一是能夠自主生成發明的人工智能本身,二是人工智能生成的具有新穎性、創新性、實用性的發明方案。前者并非人工智能生成發明授權時覆蓋的權利范圍,申請人可以選擇商業秘密或其它形式予以保護,甚至可以將其置于公有領域;后者則是申請人可以主張的權利范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專利審查,需警惕申請人將權利范圍擴張到人工智能技術上,造成對生成發明這一技術過程或技術設備的功能化限定。申請人的貢獻主要在于發現自動生成物的市場前景、技術創新或應用范圍,而不在于人工智能技術研發,人工智能技術本身附帶的權益應當由人工智能技術研發者享有。
除上述措施外,“禁止濫用專利”條款也可成為限制人工智能生成物專利范圍的重要工具,對專利權人的行為進行限制和約束。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發明的出現,有利于降低專利研發成本并提升效率,增加社會福利,但也可能導致專利權泛濫,造成申請人不合理、不正當地謀求私利,損害他人利益。依據專利權實施方式和運營模式的區別,可以劃分為專利實施主體和非專利實施主體。非專利實施主體與專利實施主體具有不同盈利模式,進而對人工智能技術的利用程度亦不相同。當專利權人實施專利方案時,可以直接向市場提供產品或服務,這可能侵犯其他專利權人對其產品和服務擁有的專利,也就存在自有專利和他人專利交叉許可的極大可能性。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發明,極大降低了研究開發成本,專利將呈現數量上升、內容疊加等特征。人工智能技術將導致專利市場中的專利交叉許可、重疊申請現象更為突出,擁有人工智能技術優勢的主體將搶先占據先機,很可能借此擴大技術優勢范圍,將技術壟斷特權延伸到非人工智能領域。
而非專利實施主體(Non-Practicing Entity,NPE)則可能借助人工智能技術,更為猖獗和肆虐地進行專利布局和訴訟攻擊,擾亂市場經營秩序,帶來嚴重的制度成本。因此,在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發明的專利授權過程中,或許需要增加“善意”條款,參考《商標法》中對“不以使用為目的商標惡意注冊申請”行為的規制,對專利惡意囤積行為進行事前預防;在專利侵權訴訟中,需要法院更加專業化、精確化,了解權利人的主觀狀態是否善意、客觀行為是否合理,并結合社會公共利益和國家利益,作出是否給予救濟的決定。受益于人工智能技術,專利實施主體的專利許可議價能力往往低于非專利實施主體的議價能力,因此,雙方談判地位不同,一般專利實施主體的專利許可費也會低于非專利實施主體。是否屬于專利實施主體,會對人工智能生成發明的權利濫用行為判斷產生影響,需要確立類型化思維,將主體特征、行為方式、行為結果等結合在一起進行衡量與判斷。
縱觀上述專利法中的理論回歸,既有立法目標與價值選擇的包容和理性能夠涵蓋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專利保護問題,以促進科技創新和經濟社會發展為最終目標的專利法,在新技術面前依然具有正當性與合理性。在勞動價值說無法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權利問題予以合理解釋的情況下,激勵理論與利益平衡理論能夠為人工智能生成的發明專利保護提供指引?;趯@ǖ牧⒎繕死斫鈱@贫?,為推動科學技術進步與發展,需激勵發明成果創造與應用,專利法為此賦予專利權這一私權保護模式。作為一種制度工具的專利權,應服務于特定時期、特定環境中的政策發展導向,其所保護的發明創造需有益于科技進步與經濟社會發展。人工智能技術自動完成發明創造,能夠帶來經濟效率,實現科技創新,符合智能社會的發展需求與方向。賦權于人工智能生成發明的“投資”主體,能夠有效促進技術應用和轉化,也符合功利主義和激勵理論視角下對專利制度經濟效應的優化。在保護私權的同時,需建立相應的限制與平衡機制,避免濫用人工智能技術優勢擴展私權范圍,還應重新審視創造性判斷的標準,發揮專利制度推動科技進步與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