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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蜜的蜜有毒

2022-11-26 08:24:02
清明 2022年5期

川 妮

周一是我的閨蜜日。回到錦城,生活重新安穩下來后,每個周一的下午,只要沒出差沒生病沒發生意外,鐵定是我跟柳條一起泡溫泉的時間。

工作一周,周末接回住校的女兒,再送女兒參加各種培訓班,外加做幾頓營養大餐和進行家庭大掃除之后,柳條非常需要一點享樂時光來放松和平衡自己。我也一樣。在教育培訓機構上班,周六周日是最忙的。培訓機構是焦慮家長和焦慮孩子的聚集區,焦慮就像核爆后的輻射云一樣在我們機構的空氣里擴散傳播,好不容易熬過一周我都快要抑郁了。周一是我們的休息日,我必須徹底放松清空自己。懶覺、溫泉、閨蜜三合一,是我最好的修復方式。

我當然不止柳條一個閨蜜,但是,能夠約著一起泡溫泉的閨蜜只有柳條一個。柳條也一樣,我們跟其他閨蜜的關系,怎么發展都只能停留在吃飯喝茶逛街的初級階段,無法上升到可以分享隱私分享孤獨的高級階段。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款不停升級的經典游戲,我跟柳條的閨蜜情誼,在每一次升級中,都同步完成了晉級。幼兒園時期我們是分享玩具的好伙伴,少女時代我們是分享秘密和煩惱的知己,成年后我們是既可以分享快樂又可以共克艱難的益友,我想老了以后我們依然會是一起回首往事的老閨蜜……

在我們的人生中,閨蜜失聯是經常發生的事情。年齡越大,閨蜜越少。我從小就沒見我媽有什么閨蜜,曾經擠滿一本相冊的四個女孩,從笑靨如花的少女時期到略顯羞澀的青春時代,她們一直在一起,卻在結婚后徹底失去了聯系。

我們結婚之后才會發現,那個跟我們結婚的人很難愉快地接受我們有閨蜜這件事。丈夫們的借口五花八門,實質就是不希望女人在家庭之外建立獨立的情感根據地。在婚姻中,丈夫用來對付妻子的武器太多太順手了。幾千年的傳統文化,早就把各種控制女人的武器打造成了精巧美麗的珠寶首飾,好讓女人愉快地接受。婚姻中的威逼利誘,看不到硝煙四起,就能讓女人丟盔卸甲心甘情愿放棄閨蜜,退出根據地。我小時候經常看見我媽收拾房間時翻到那本相冊,顫抖的手一頁一頁翻下去,直到淚水涌出她的眼睛,亮晶晶地掛在她那又黑又長的睫毛上。長大后突然想起某個失聯的閨蜜,我腦子里就會同步出現我媽睫毛上亮晶晶的淚水,心中感傷不已。

我跟柳條沒有失聯,我們從幼兒園起就是閨蜜,我們做閨蜜的時間已經超過三十八年。結婚之前,我們已經討論過我們的閨蜜情誼將要面對的考驗,在這個問題上,我和柳條始終保持著人間清醒。所以,我們扛住了時間、空間、利益、不同的人生選擇和各自婚姻的考驗,始終在一起。

柳條的丈夫老王,還沒結婚時就致力把柳條和我拆散。第一次跟老王見面,我給老王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壞印象。那時候我正跟賈老師鬧離婚,被我父母趕了出來,我一直住在柳條家里,柳條干什么都叫我一起去。老王跟柳條第一次正式約會,柳條叫我去幫她把把關。我說,就我這看中了賈老師的眼神,你也敢相信?柳條一臉壞笑地盯著我,說,你幫我考驗他一下。作為姿色平庸女生的美艷閨蜜,這個角色非你莫屬。我嘎嘎一陣狂笑,答應了柳條。我和柳條,總能在一切嚴肅認真的事情上,找到可以取樂的地方。我提前下班回家,按照美妝教程,化了一個性感妖艷的煙熏妝,在白色休閑款西裝外套里穿了一件特別緊身的玫紅色低胸襯衣。這套衣服,我很喜歡,但我從來沒有穿出去過。在社交場合,我都是素顏出場,穿忽略性別的休閑裝。鏡子里那個美艷的時尚女子,哪像正在鬧離婚的女人啊。我咧嘴一笑。

我故意比柳條早去了十分鐘。老王坐在座位上腰板挺得筆直,眼睛望著天花板。我一眼認出了他,徑直走過去,坐在老王對面,兩手托著腮幫子,用直勾勾的眼神看著他。老王猛地低下頭,看了我一眼,手足無措地說,不好意思,這兒有人了。我放肆地大笑起來,笑足了“哆來米發梭拉西”七個音符的長度,才伸出手,說,我叫朱麗。柳條說今天跟你第一次約會比較緊張,希望我在場,她跟你請示匯報了嗎?老王眼皮下垂避開我的眼神,說,我叫王五,很高興認識你。柳條說今天要帶個好閨蜜。柳條沒說她的閨蜜這么漂亮。我說,夸柳條的閨蜜漂亮是什么意思?覺得柳條不夠漂亮?老王緊繃著臉上的皮膚,頭發根里滲出汗來。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理解錯了。你要先喝點什么嗎?我說,熱檸檬紅茶。老王叫來服務生,替我點了一杯,他自己也要了一杯。我喝過一口茶,用解剖刀一樣的目光掃視老王。老王像犯了錯誤的小男孩,不知道把眼睛望向哪里。我說,老王,你別緊張啊。你還怕我不成,一個淑女有什么好怕的?我忍住了想大笑的沖動。我知道我看上去明眸皓齒,鮮艷奪目,眼神放肆,沒有一點淑女風范。

老王扯開嘴角,做出笑的表情,說,我也不想緊張,但不由自主就緊張了。

我露齒笑了一下,說,為了緩解你的緊張,我們聊點什么吧。

老王睜著一雙特別無辜的眼睛,努力尋找跟我聊天的話題。他說,我真不知道你們女生喜歡聊什么,歷史,文學,科技,軍事?

我突然生出惡作劇的念頭,說,你說的那些,我都不擅長。不如我問你個問題吧?

老王松了一口氣,說,盡管問。我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故意眨巴了一下眼睛,說,你準備好如實回答了嗎?看到老王點頭,我才說,你是那種對女人的純潔度有很高要求的人嗎?

老王被檸檬茶嗆住了,他費力地把茶水咽了下去,用手捂著嘴,爆發出一陣咳嗽。

我不依不饒地問,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

老王憋得臉紅脖子粗,艱難地說,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

我揚了揚眉毛,說,那你現在可要想一想了。這個事情蠻重要的,一定要想清楚。

老王特別尷尬地捧起茶杯假裝喝了幾口水,才說,這個話題,有點超出我的能力了。

我忍住心底深處冒上來的愧疚感,繼續說,我正在鬧離婚。我的丈夫賈老師,是我和柳條的高中語文老師。估計柳條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跟他談戀愛的時候,實在太美好了。所以,作為過來人,見到你們年輕人,忍不住想搞點傳幫帶。

老王的好奇心被我勾了出來,說,那你為什么要離婚呢?有什么問題你們不能好好談談嗎?

我咬著嘴唇,停了幾秒鐘,說,因為我的純潔度達不到賈老師的要求,他對我開啟了家暴模式。作為在婚姻中體能弱勢的一方,家暴已經大大越過了我的底線。有些事情,觸到了底線,就沒有挽救的余地了。

老王的臉色看起來還正常,但脖子上的動脈突突跳動。他說,我還是個戀愛小白,對婚姻問題,確實沒有任何發言權。兩個人既然愛過,不管什么原因分手,不加深傷害,應該是一個共同努力的方向。

我對老王豎起了大拇指,說,要是賈老師也這么想,我也不會到現在還離不了婚。

柳條來的時候,老王已經恢復了鎮定。我看了一眼時間,柳條遲到了十分鐘,她是故意的。柳條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對老王說,你沒被朱麗嚇著吧?我這個閨蜜最近心情不好,喜歡捉弄人。老王說,能被這么漂亮的女士嚇破膽,是我的榮幸。聽了老王口是心非的話,柳條露出了笑容。我看著柳條說,你再遲到十分鐘,我就要愛上老王了。柳條說,老王要是以新晉男友的名義出馬,賈老師馬上就會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一秒鐘都不敢耽擱。老王,要不你明天陪朱麗去嚇唬嚇唬賈老師?我說,你就不怕弄假成真?柳條說,我對你和老王都有信心。我說,我有自知之明,把刀架在老王脖子上老王也不會愛上我。老王已經適應了我們的說話方式,表情淡定地說,經過短暫集訓,我調整好了心態,擺正了位置,我今天就是給二位尋開心的,你們越開心,我的任務就完成得越出色。我和柳條大笑。

老王讓我們點菜。我說,太好了,我今天準備磨刀霍霍宰老王。老王說,我今天就是待宰的羔羊。柳條說,你們兩個合作說相聲說不定會火。老王說,你猜得真準,我就是我們連隊的笑星,每次聯歡會我都要表演單口相聲。我對老王說,我真的要去看眼科了。柳條忍著笑,拉我一起翻看菜譜。

我偶爾抬起頭,發現老王的目光在我和柳條之間游移著,眼里有深深的不安和迷惑。我知道他在迷惑什么,我和柳條肩并肩坐在老王的對面,是一對反差極大的形象。柳條的身材屬于淑女身材,不顯山不露水,單眼皮瓜子臉嘴唇不厚不薄,身高一米六四,一切都恰到好處地符合端莊典雅的標準。我則是火辣身材、黝黑大眼睛和紅潤厚嘴唇,簡直就是性感標配。加上那天我故意濃妝艷抹,特意突出了妖嬈艷麗的特征。這樣的兩個人,怎么會做了閨蜜?我要是老王,也會迷惑不解。

點完菜,有點冷場。老王說,我不僅會說相聲,還會讀心術。我說,我那顆仇恨賈老師的心已經是外掛模式,不用讀了。趕緊讀一讀柳條的心。老王把目光聚焦在柳條的臉上,假裝清清嗓子,用一種老學究的語氣說,這位小姐,你最近心情頗不平靜,既要憂國憂民,又要憂讒畏譏,可謂憂心如焚。這樣下去使不得,待老夫給你一個定制錦囊,里面有老夫的獨家妙計。柳條捂著嘴笑得倒在我肩膀上。這次約會,老王一定做了充分準備,智商情商都非常在線,他不停地把柳條逗得大笑。柳條看老王的眼神越來越軟,老王看柳條的目光越來越熱,柳條臉頰泛起了紅暈。我趕緊找個借口提前撤退了。

柳條跟老王順利地談起了戀愛。我對柳條說,我真心后悔,不該逗你家老王,你家老王一定恨死我了。柳條說,那我就不用擔心上演老公出軌閨蜜的劇情了。我說,這種三流電視劇的劇情,別說老王,你把老公換成貝克漢姆,我也會拒演。

我和柳條的閨蜜關系,在老王眼里,就是一顆埋在他婚姻里的炸彈。老王像一個執著的拆彈兵,鍥而不舍地努力著。假裝喝醉了跟柳條吐槽是老王慣用的手段,醉眼蒙地把柳條擁在懷里,甜言蜜語就開始了,柳條你太好了,柳條你什么都好,能夠找到你,我一定苦修了八百年,不,一千年。柳條膩歪在老王懷里,用流淌著蜜汁的聲音說,親愛的你一定要好好珍惜我,我也要好好珍惜你。老王的醉意更深了,他摸著柳條的頭發,說,柳條你太完美了,要是沒有朱麗這個閨蜜就更完美了。我真的不喜歡朱麗。你也不應該喜歡朱麗,你們兩個完全不是一類人,沒有一丁點相同的地方。親愛的,要是沒有朱麗,我們的婚姻幸福指數肯定還能高至少十個百分點,不,二十個。柳條動作輕柔緩慢不帶任何情緒地坐起來,笑瞇瞇地看著老王,語氣溫柔地說,親愛的,那是你那方面的數據,我可不這么覺得,失去朱麗,我的婚姻幸福指數下跌不會少于五十個百分點,不,六十個。合在一起是漲了還是跌了?老王說,這些數據把我繞暈了。柳條說,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干涉我跟閨蜜的關系,我干涉過你和你的任何一個朋友嗎?老王打斷柳條說,親愛的,我不是要干涉你跟閨蜜的關系,除了朱麗,你可以跟任何人成為閨蜜。柳條還在笑,但聲音里的蜜已經變成涼水了。她說,我跟朱麗成為閨蜜的時候,壓根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個你。我再跟你重申一遍,我跟柳條的閨蜜情誼,你不需要弄明白。柳條的笑臉靠近老王,老王的醉意立馬醒了一半,但他還是掙扎了一下,說,從什么時候起閨蜜變得比老公重要了?什么閨蜜,我看是毒蜜。柳條說,親愛的,男人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時代過去了,一個新的閨蜜時代已經來臨了。你要是不升級你的認知系統,恐怕要落后于時代了。老王徹底醒了,他嘟嘟囔囔地說,我剛才睡著了嗎?柳條嫣然一笑,你說夢話了。老王無奈地閉上了眼睛,長嘆一聲。

真是難為老王了。在他跟柳條的婚姻里,他得一直容忍我這個討厭的毒閨蜜。

別說老王,就是我親媽,也對我和柳條的閨蜜關系困惑不解。每次看見柳條跟我在一起,我媽都忍不住用白眼球斜視我,說,柳條為什么會搭理你?我要是柳條,我才懶得搭理你。在我媽的眼里,柳條小時候是學習努力行為規范的乖乖女,長大了是符合主流價值評判標準的職業女性。柳條大學畢業分到電力行業報社一直干到現在,事業穩步發展。到了該戀愛結婚的年齡,單位同事給她介紹了老王,兩個人中規中矩談了一年戀愛,水到渠成結婚,婚后生了一個女兒。柳條就是我們身邊的淑女典范,她和老王的家庭,經常被各自單位評為五好家庭。我完全是柳條的反面典型,感情混亂婚姻動蕩,四十歲之前已經結了三次婚離了兩次婚。第一任賈老師是我媽最認可的,賈老師是著名示范高中的老師,我媽用盡洪荒之力阻止我離婚。第二任是三線城市的小公司職員,第三任是喪偶帶著孩子的男人。我媽評價我找丈夫的水平是坐滑梯往下溜,一個比一個差勁兒。感情混亂還可以甩鍋,運氣不好遇人不淑。工作上自毀前程瞎折騰只能自己負全責。一個金融專業的碩士,為了一個在飛機上認識的不靠譜的理工男,辭掉國有銀行前途看漲的好工作,離開大城市去一個三線城市的旅游公司當導游,被理工男拋棄后一無所有地回到錦城,落得去一家個體教培機構打雜的悲慘境地。年過四十既沒有孩子又沒有事業。在我媽眼里我就是個沒腦子的二百五,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我媽現在每次見到我,都一副馬上要犯心梗的嚇人樣子。

我和柳條的閨蜜關系,遠遠超出我媽的認知能力。事業有成,家庭穩定,婆媳關系和諧,生活得正能量十足的柳條,為什么要搭理我這個生活混亂,負能量爆棚的可笑女人呢?我要是我媽,我也無法理解。我的生活,就像從我媽家門前經過的河流,我媽只看到了流過她面前的那段平靜水面,看不到水下的激流,看不到曲里拐彎的河道。我對我媽的困惑深表同情心懷愧疚,我總是笑瞇瞇地安慰我媽,我也覺得奇怪啊,說不定是柳條太傻了。我媽快速反擊我,柳條才不傻,就你這樣的,還好意思說柳條傻。我說,是啊,要說傻也是我傻。那就是柳條上輩子欠了我的,上輩子我救過她的命,上輩子我是個獵人,柳條是一只狐貍……我能一直這樣胡扯下去,我媽的耐心很快就會耗光。一本正經地胡扯是我找到的終極武器。

我跟我媽的關系,說不上親密。我做任何事情,像結婚離婚辭職這些重要事情,從來不征求我媽的意見。我一直在努力擺脫我媽對我的影響,但每次打開衣櫥,看見一柜子寬松休閑,式樣和色調都刻意忽略了性別的衣服,我就十分沮喪。我媽對我的影響,比我以為的要深遠得多。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根本認識不到這一點。高一開學前的暑假,我跟柳條在一家小店聽了半個小時《粉紅色的回憶》,心血來潮,一人買了一件粉紅色的緊身一字領T恤衫。我們約好第二天一起穿著去看電影。回家我就換上緊身粉紅色一字領T恤衫,配了一條低腰牛仔褲。我很想看看效果,但穿衣鏡在我媽的房間里。我媽下班回家開了房門,我馬上溜進我媽的房間,站在落地的穿衣鏡前,第一次看見自己高聳的胸部和柔軟的腰身,我有些慌亂。我試著像芭蕾舞演員那樣踮著腳尖,雙手舉過頭頂,我被鏡子里的陌生形象驚呆了。

你哪兒來的這種衣服?脫了。我媽冷冰冰的聲音從我的脖子后面冒出來,像一股從空調里吹出來的冷風,刺得我打了個寒噤。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從心底騰起一股黑色的憤怒情緒,全身變得僵硬。我媽惡狠狠地盯著鏡子,她的瞳孔似乎縮小了。她說,你這副招蜂引蝶的模樣,不曉得會惹多少麻煩。招蜂引蝶這個詞,我最早是從我爸嘴里聽到的。我爸每次打我媽的理由,都是我媽又在外面招蜂引蝶了。我媽惡狠狠的眼里涌起了淚水,她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就像溺水一般。我媽被我爸揪著頭發往墻上撞的時候,也是這種溺水一樣的聲音。

我退回我的房間,手腳僵硬地扯下T恤衫,塞進衣柜的最底層。第二天跟柳條看電影的時候,我穿了一件寬大的深色圓領衫。我對柳條說衣服太小了穿不上。柳條說,是你媽不讓你穿吧,我要像你這么豐滿,我媽說不定也不讓我穿。媽媽們都是老古板。柳條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很想哭,但忍住了。

從那天開始,我就有意掩藏我的身材,高中三年我一直穿最大號的校服。上了大學之后,我的衣服也都是休閑寬松的中性風格。我從來不在公共場合穿超短裙吊帶衫這些緊身服裝,暴露身材的衣服再喜歡也不穿到外面去,實在喜歡也頂多買了自己在家穿給自己看。只有把身體掩藏在寬松衣服里,我才覺得自在。但是,隱藏身體,并沒有如我媽希望的那樣,改變我的命運。

從高一開始,我一直在承受長相帶給我的困擾。高中剛開學,就不停地有男同學給我遞紙條,約我見面,往我書包里塞巧克力表達愛慕,有的男同學還威脅說如果我不答應,他就要自殺。遇到這種事情,我絕不可能去問我媽,即使我問了,我媽也只會說,誰叫你長了一副招蜂引蝶的模樣。我媽結婚以后,我爸已經通過無數次暴力擊打的模式,成功地把招蜂引蝶的罪責推論植入了我媽的腦子。我唯一可問的人是我的閨蜜柳條,我們升入示范高中依然在一個班。放學路上,我愁眉苦臉地說,柳條,我要怎么辦?柳條說,什么怎么辦?我說,那些討厭的男生,討厭的紙條,討厭的巧克力。柳條說,還能怎么辦?他們有喜歡你的權利,你有不喜歡的權利。任何時候,拒絕都是你的正當權利。以自殺威脅就是流氓手段,你越害怕他們越得意。我站在車水馬龍的街上,烏云密布的心情豁然洞開,照進來一束燦爛的陽光。

柳條把我拉出了困惑的漩渦,我理直氣壯地行使拒絕的權利,發現紙條即刻當著全班同學撕得粉碎,發現巧克力也馬上當著全班同學扔進垃圾桶。到了高一下學期,塞進我書包的紙條、巧克力被各種蜘蛛、蟑螂的尸體和發霉的香蕉皮、變臭的骨頭代替了。每天坐在教室里,我都能感覺到各種痛苦的仇恨的惡意的目光像箭一樣射向我。我不在乎,有柳條在,再多的惡意也傷害不到我,我用冷若冰霜的驕傲把所有射向我的箭擊落到塵埃里。

跟我工作以后遇到的無恥男人相比,高中男生的傷害力根本不值一提。工作以后在社交場合遇到的無恥男人,總是第一次見面就敢出言調戲。我要是假裝聽不見或者表現得像個脾氣溫順的淑女,更多更露骨的話就會像垃圾一樣源源不斷扔到我臉上,讓我像咽了蒼蠅一樣難受。我每次都毫不客氣一秒不耽擱地懟回去,我必須把令我惡心的蒼蠅吐出來。

柳條就沒有這樣的煩惱,從來沒有男人這樣無恥和露骨地跟柳條說話。我跟賈老師離婚的時候,破解了這個謎。成年男人腦子里都裝有一套好女人和壞女人的識別系統,他們跟一個陌生女人見面,識別系統就會自動開啟,完成對女人的識別和標注。他們對待好女人和壞女人的態度有天壤之別,就像我們銀行對待優質客戶和失信人員。我的長相和我的婚姻狀態,一旦進入男人的識別系統,妥妥被標注為壞女人。而柳條的一切,都會被識別為好女人。

我媽不明白我怎么會離開銀行,她從來不了解我在職場上經歷過什么。一旦被男人的自主識別系統標注為壞女人,職場就是堪比煉獄的可怕存在。我跟賈老師離婚之后,有一次總行來檢查工作,晚上單位宴請,我被單位領導叫去參加。我很少參加單位領導的宴會,因為我堅持滴酒不沾,我明智地給自己貼上了酒精過敏的標簽。酒精過敏加素顏加忽略性別的休閑服裝,是我的三重防護鎧甲。那天我怎么說都沒用,領導堅持讓我參加。我穿著上班的工作服就去了。到了酒桌上,發現我被安排到總行領導的身邊,我就在心里暗暗擔憂。宴會開始沒多久,總行領導在酒桌上借酒發瘋,不僅肆無忌憚地言語調戲,還發展到動手動腳的程度。我不想把事情鬧大,也不想得罪總行領導。我一邊裝傻,一邊默默地躲閃和抵抗。根本不管用,我越不吭聲越躲閃總行那個禿頂的領導就越來勁兒。我終于忍無可忍,把一大杯西瓜汁潑到了他臉上,大叫,把你的臟手從我的身上拿開。酒桌上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氣氛瞬時石化。禿頂領導的臉沾了西瓜汁,像被子彈擊中流了一臉血。禿頂領導拂袖而去,單位領導一路小跑賠著笑臉一個勁兒給總行領導道歉。酒宴不歡而散。

第二天到單位上班,單位的男男女女都拿白眼瞪我。我知道晚宴上的故事已經用各種添油加醋的方式加工成幾十個版本,傳遍了單位的每一個角落。沒有人搭理我,也沒有人聽我講述那個最接近真相的版本。得罪了總行領導,不利于我行的發展,他們已經認定了我是個罪人。我埋頭整理客戶資料,把該干的工作干好。好在中午不必去單位的食堂吃飯,我上班的銀行跟柳條上班的報社,只隔著一條人行道。我幾乎天天中午到柳條他們報社食堂蹭吃蹭喝。他們報社食堂的飯菜比我們銀行好很多,他們報社的同事也比我們銀行的同事有趣得多。

在那種人人正常只有我像個怪物的氣氛里熬到中午,我已經要脫水暈厥了。我坐在柳條對面,扒拉著盤子里的飯菜沒一點胃口。柳條說,你很反常啊,發生什么事兒了?我忍不住把頭天晚上飯局上的遭遇告訴了柳條。我說,為什么會這樣?是不是我真的有什么錯?柳條氣得滿臉通紅,她語氣堅定地說,你有什么錯?長得美有什么錯?明明是他們對美缺乏敬意和尊重,明明是他們無恥還想讓你承擔責任。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你傻不傻?趕緊吃飯。睿智的柳條總是一眼看透問題的本質。我眼淚汪汪地看著柳條,說,其實每次遇到這種麻煩,我都知道不是我的錯,可我還是忍不住要在心里檢討自己。連我親媽都怪我長成了招蜂引蝶的樣子。柳條,要是沒有你,我要怎么辦啊。柳條說,別煽情別軟弱。記住,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重要的事情,每天默念三遍。坐在我們鄰桌的一個男記者撲哧笑了,說,我聽說張愛玲姐姐說過,男人勾引女人,女人說他不是紳士;男人不勾引女人,女人說他不是男人。那些在酒桌上騷擾女人刷存在感的男人,會不會是上了張愛玲姐姐的當,怕你們女人說他不是男人?我咬著下嘴唇,把一口笑咬得軟化了,才說,那些人根本不知道張愛玲是誰。柳條不緊不慢地說,你張愛玲姐姐懂得真多,你張愛玲姐姐還教了你什么?那個男記者做了個鬼臉,沒再吭聲。柳條說,愣著干嗎,把飯都吃了。

人生有一個柳條,我真的知足了。

高三暗戀上賈老師的時候,絕對想不到,我的情路會如此坎坷。賈老師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剛大學畢業分到我們學校,比我們大不了幾歲。賈老師長得帥氣,上課風趣幽默,還會寫詩。我們高二的時候,賈老師那個長發飄飄的女朋友離開了他。盡管他講課的時候努力表現得神采飛揚妙語連珠,但在我們寫作業或者考試的時候,他坐在講臺邊望著窗外那種渙散無助的眼神,讓我心疼得想去吻他的眼睛。就是在那個時刻,我愛上了賈老師。

心里裝著一個炙熱的秘密,每分每秒都在灼傷我的血管我的神經。暗戀的煎熬,讓我度日如年。深秋的下午,我和柳條站在學校操場邊的銀杏樹下,地上掉了一些金黃的銀杏葉。我仰頭看向天空,眼睛滾燙,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柳條說,你怎么啦?你最近不太對勁兒。我說,我不知道怎么辦,我愛他,看到他渙散無助的眼神,我心都要碎了。柳條愣了一下,說,他?這下男生們徹底死心了。我明明在哭卻又笑了,說,不許取笑我。柳條說,把你的心思藏好了,被人知道會毀了他的。我點點頭,說,我大學不跟你一起讀新聞專業了,我要讀金融專業,畢業后掙很多錢,讓他能夠專心寫詩。如果他還愛著那個長發飄飄的女朋友,我要用我的錢幫助他去國外找她。柳條望著我,眼睛里涌起淚水,說,朱麗,你讓我覺得愛情太美好了,戀愛的女孩太美好了。我也想擁有這么美好的愛情。等你出嫁的時候,我要做你的伴娘。等我出嫁的時候,你必須做我的伴娘。

把暗戀的秘密跟柳條分享后,我有一種高燒退去如釋重負的感覺。內心暗暗生長的愛情,像裂變的原子一樣產生了強勁的動力,本來預期只能考個普通大學,高考后我拿到了211院校的錄取通知。離開錦城去上大學之前,我終于鼓起勇氣向賈老師表白了。我把賈老師約到操場邊的銀杏樹下。學校放暑假了,操場空蕩蕩的,銀杏樹亭亭如蓋,蟬鳴聲嘶力竭。賈老師剛剛走到樹下,我就搶先說話了。我說,賈老師,我明天要去上大學了,我今天必須告訴你,我已經暗戀你一年了。從今天起,如果你不反對,我要正式開始追求你。賈老師被我嚇得后退了兩步,驚愕地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怕自己哭出來,說完就跑了。跑了好遠,回頭看見賈老師還站在樹下。進了大學,我給賈老師寫了三封信,賈老師才寫信給我,他說他被我的表白嚇壞了,他不敢想這輩子還能被我這樣純潔美好的女孩愛上,他要用心珍惜我一輩子。我飛快地跑去柳條的學校,跟她分享我巨大的幸福。賈老師給我寫的情書,每一封都是一首絕美的詩。我們戀愛的幾年,賈老師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詩人。大學畢業一年后,我嫁給了賈老師。

我出嫁的時候,柳條是伴娘。做彼此的伴娘,是我們十八歲時的約定。十八歲的我們,滿眼都是玫瑰色的光芒。誰也想不到,我跟賈老師的婚姻在新婚之夜破裂了。會寫詩的風度翩翩的賈老師,唯一在乎的只是我純潔不純潔。當他以他的經驗驗證我已經不是純潔的女孩后,竟然逼問我把第一次給了誰。我太驚愕了。從高三開始,我就一心一意愛著他,眼里從來沒有別人。我不懂賈老師如何判斷女人的純潔度。憤怒漲紅了我的臉,我驕傲地直視著賈老師的眼睛,說,大學的時候跟舍友打賭,跟班里一個男生去開了房,我贏了舍友一個包包,她們三個人打了一個月工才湊齊錢買給我。賈老師一個耳光扇到了我的臉上,打碎了我瓷器一樣精美的初戀。從賈老師嘴巴里清晰地吐出了兩個字:婊子。那兩個字像鋒利的子彈射進我的身體,射穿了我的心臟,打得我搖晃起來。我穩住自己的身體,用力把一記耳光甩到賈老師猙獰的臉上。我回贈給賈老師的一記耳光,把他打回了原形。他的真身不過是一個泥塑的凡夫俗子,腦袋里裝滿泥土一樣古老陳腐的觀念。是我用崇高的想象、美麗的詩歌、甜蜜的思念、崇拜的眼光和年輕幼稚的戀愛腦給他鍍了一層金身。我站在擺滿玫瑰花的新房里,身上的每一根毛細血管每一個神經細胞都在傳遞劇烈的疼痛。我顫抖著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離婚。然后,穿好我的衣服摔門而去。

半夜兩點,我捂著紅腫的半邊臉敲響了柳條家的門。柳條一把把我拉進房間,什么都沒問,只是把一塊冰冷的濕毛巾敷在我紅腫的臉上。疼痛像錢塘江的潮水一樣迅速退去,又更加洶涌地漲上來。我不知道我在哭,疼痛淹沒了我的眼淚。

柳條從來沒有問過賈老師為什么打我這個愚蠢的問題,賈老師不管為什么跟新婚的妻子動手,都觸碰了柳條的底線和原則。在不關乎原則和底線的事情上,柳條從來不會在意。一旦遇到觸碰原則和底線的問題,柳條一絲一毫都不會妥協。我也一樣。那些無法理解我和柳條閨蜜情誼的人,從來都不明白,我跟柳條,我們骨子里是一樣的人,我們都在心里堅守著某些重要原則和底線。我跟柳條唯一不同的是我們的處理方式,發生了觸碰我們內心底線的事,我是張牙舞爪地硬剛,柳條是綿里藏針地堅持。

如果沒有柳條,我的離婚之路會更加艱難。我跟賈老師鬧離婚那幾年,父母把我趕出了家門,我無家可歸,一直住在柳條家里。柳條的弟弟上大學去了北京,我就住她弟弟的房間。她弟弟放假回來,我就跟柳條擠一個房間。我們仿佛又變回了幼兒園里分享玩具的小伙伴,這一次,我們分享的是成長秘籍。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次,這對柳條來說是書本知識,對我來說,是生活經驗。

不管賈老師在接下來的日子給我送了多少玫瑰,買了多少珠寶,流了多少懺悔的眼淚,寫了多少虛偽華麗的詩,我離婚的決心從不動搖。賈老師不管往臉上涂抹了多少噸美麗的油彩,我還是一眼就能看見那個泥塑的真身。我把賈老師送的玫瑰和夾在玫瑰里的詩一起扔進垃圾桶,我把他硬塞進我手里的珠寶禮物扔到地上轉身就走。賈老師聯合我的父母一起圍剿我。關于離婚,賈老師編造了一個故事講給我父母聽:新婚之夜他跟我鬧著玩沒掌握好輕重把我推倒在地,他還沒來得及拉我起來,我就迅速站起來給了他一個耳光,他被打蒙了,很生氣,很不冷靜地還了我一耳光,我就氣跑了要跟他離婚,怎么道歉都沒用。賈老師的故事編得漏洞百出,根本經不起推敲,但我父母馬上就相信了他,或者他們只是假裝相信了他。我被父母騙回家里,賈老師在我父母的面前痛哭流涕地懺悔,說他那晚喝多了,打耳光絕對不是有意的,他只是被我抽了一耳光很生氣,本能地還擊了一下。希望我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像珍惜稀世珍寶一樣珍惜我。

我的父母被賈老師的表演蒙蔽了,或者假裝被蒙蔽了,他們完全站在了賈老師一邊,一起給賈老師幫腔。我媽說,兩口子哪有不鬧矛盾的,都像你這樣一鬧矛盾就離婚,還不得家家都離了。我爸說,賈老師打人肯定不對,你更不對,怎么能扇耳光呢?打人不打臉,男人的臉哪能隨便打。賈老師已經認識到錯誤了,知錯就改就是好同志。我媽說,你要不解氣,就當著我們的面打賈老師一頓。

我媽話音剛落,賈老師馬上把臉湊過來讓我打,還順手舉起一把我爸的癢癢撓。他說,朱麗你使勁打,讓我記住這次的教訓。賈老師虛假猥瑣的表情讓我一陣惡心。我媽奪過賈老師手里的癢癢撓,塞給我一個絨布娃娃讓我當武器。我媽還真怕我把賈老師打壞了。我媽我爸和賈老師一起望著我,他們臉部肌肉緊繃,目光溫度飆升。他們已經準備好了一籮筐甜言蜜語,只等我接過絨布娃娃扔到賈老師臉上,捂著臉一哭,他們就會把心肝寶貝乖女兒好妻子小甜甜等一籮筐蜜汁語言澆灌在我頭上。他們滿心期待我在蜜汁語言的澆灌下,像花朵一樣露出嬌憨的笑容。然后跟賈老師手挽手回家,演一出夫妻雙雙把家還的正能量大團圓好劇。我忍住惡心,忍住已經到嗓子里的冷笑,一言不發摔門而去。

我知道我的冷硬心腸讓我的父母難以消化。但我從小不看別人臉色,不是愚笨看不懂,恰恰相反,是太敏感了一看就懂。三年級的時候我就列了一個表格,把跟人相處的模式做成各種選項,毫不猶豫地劃掉了膽戰心驚低眉順眼讓自己不痛快等選項,在做個倔頭倔腦的擰巴孩子讓別人不痛快這個選項上打了一個大大的紅鉤。很快我就發現,做一個擰巴孩子,在別人越不自在的時候自己就越自在。在我長大的漫漫征途上,我早已經變成了那種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的討厭角色。我很奇怪我的父母對此居然毫不知情。

賈老師和我的父母看我軟的不吃就給我來硬的,他們商量好了另外一個劇本,挑選我媽當主演——我媽直接以死相逼,站在樓頂顫顫巍巍地說,你要不答應跟賈老師好好過日子,我也不活了。我看著我媽,冷冷地說,你要想好哦,萬一沒摔死,一定很痛。如果摔死了,樣子也一定很難看。我媽蹲下來號啕,我怎么養了你這樣一個蛇蝎心腸的女兒。有那么一個瞬間,我真想把新婚之夜發生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訴我媽,看她還會不會勸我跟賈老師好好過日子。我媽一定以為我愚蠢透頂,即使真的背叛過賈老師,也要抵死不認啊。想著我媽可能會有的反應,我什么也沒說,默然離去,留下我媽在樓頂號啕。

窮途末路的賈老師,瘋狂地找我單位的領導,找我的高中班主任,找我的辦公室同事……他把能找來當說客的人都找了一遍,他把講給我父母聽的故事給這些人又講了一遍,我的領導,我的班主任,我的辦公室同事……所有被賈老師找來的人都向我求證故事的真實性——賈老師講的故事,要解釋新婚之夜離家出走鬧離婚事件,說服力顯然不夠。他們按捺不住一顆活蹦亂跳的八卦心,目光里流露出渴望真相的焦灼熱切。我看著他們沉默不語,目光平靜如水。我什么都不說,即使離婚,我也愿意給賈老師留一點體面。我用天使般的耐心傾聽他們把準備好的說辭講完,把勸我回心轉意的話說到山窮水盡。

我該上班上班,該吃飯吃飯,該春游春游。在賈老師、我的父母和一眾外人眼里,我已經恢復如初,談笑自如。只有我知道,初戀的碎片,扎在我心里,拔不出來。每一次看見賈老師,心上的刀又扎深了一點。只有柳條懂得冷硬的盔甲是我的防護武器。柳條說,我們來想想,看看有什么辦法能讓你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她花了一個星期時間做了一個表格,把各種止痛的辦法做成選項,把每一個選項的止痛強度按照等級進行標注。表格中,暴飲暴食、醉酒、整夜蹦迪、吃巧克力、找人戀愛等標注的止痛等級是一級。玩游戲、瘋狂購物、去廟里燒香等標注的止痛等級是二級。旅游、跳槽、做兼職、學鋼琴學跳舞等標注的止痛等級是三級。學外語、考研、做義工幫助別人等標注的止痛等級是四級。標注為最高止痛等級五級的只有一個選項——自殺(必須殺死)。

讀完柳條為我做的表格,我笑了三分鐘還停不下來。笑完之后,就像甩掉了捆綁我的繩索,渾身松弛柔軟。我說,用表格列選項,最早是我教會你的。你已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柳條說,做這個表格太燒腦了,參考了醫學書籍,研究了疼痛原理,請教了心理學家。我再一次大笑起來,說,你的五級止痛選項居然是終結模式——自殺(必須殺死),你怎么想到的?簡直是天才選項!作為普通人,我還是不選的好。我看著表格研究了半天,在止痛等級標注為四級的考研選項上鄭重地打了一個大紅鉤。我說,我選在職考研,明天你陪我去買書。柳條說,一起考,誰考不上誰是小狗。我們像小學時代每次考試前那樣拉鉤保證。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踏踏實實睡了過去。第二天,感覺自己像做了大腦更換手術一樣,重啟了自己。工作,考研,在職讀研。我忙得沒有時間去理會賈老師,他的騷擾給我造成的痛苦慢慢減輕了,每見他一次,扎在心上的刀就往外拔出來一點。我和柳條拿到碩士文憑那天,柳條的爸媽做了豐盛的晚餐,開了一瓶茅臺為我們慶祝。我跟柳條的爸媽比跟我自己的爸媽親,我在柳條家比在我自己家自在。

賈老師拖延了五年,終于答應跟我離婚,原因是他不得不跟學校的體育老師結婚——體育老師懷了孩子。賈老師不敢跟我說,他怕我報復他不答應離婚,他讓體育老師來找我。體育老師找到我工作的銀行,我給她倒了一杯水,跟她面對面坐在銀行VIP等候區的沙發上,體育老師把她的處境坦誠地告訴了我。體育老師的第一段婚姻因為沒有孩子失敗了,醫院診斷她子宮后位很難懷孕,這個意外懷孕的孩子對她來說太珍貴了。我盯著體育老師充滿肌肉的身體,陰暗地想,若論打架,賈老師恐怕不是體育老師的對手。腦補出體育老師把賈老師按在地上摩擦的畫面,不由得笑出聲來。體育老師望著我,臉上流淌著巧克力一樣濃稠的焦慮。我收住笑聲,握住了體育老師的手,說,放心吧,我明天就打電話給賈老師,一起去把離婚手續辦了。體育老師眼里溢滿了感激的淚水,說,謝謝你,你跟他們說的不一樣。我沖她笑了笑,說,他們說得沒錯,我是一個心腸冷硬的人。碰巧今天是我生日,一早起來我就對自己說,今天有求于我的人,我一定有求必應。你運氣不錯。體育老師笑起來,說,很高興認識你,沒想到你這么有趣。跟你離婚是賈老師的損失,我替他感到遺憾。我說,遇到你是賈老師的幸運,你和賈老師一定會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們互相吹捧了一陣,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分別的時候,我們留下了手機號碼,我跟體育老師一直保持著聯系。有了微信之后,我經常在她的朋友圈給她點贊,她和賈老師的女兒長得很像賈老師,是個漂亮女孩兒。她的朋友圈生活秀看上去很美好。我真心為她高興。

柳條結婚的時候,我跟賈老師離婚還不到半年。一個離婚的女人,即使在我親媽眼里,也是沒資格給柳條當伴娘的。在柳條的婆家人眼里,伴娘更得是白蓮花一樣純潔的姑娘。只有柳條不管這些,她堅持要我當她的伴娘。

婚前的忙碌告了一個段落,柳條到我的公寓找我,要陪我一起去買伴娘穿的衣服。這個一居室精裝公寓是我離婚后迅速買下搬進來的。我買公寓柳條特別支持,她問我需不需要贊助,我說不需要。那些年銀行的收入不錯,房價也還沒有大漲。我的公寓在柳條婚房的隔壁小區,跟她住鄰居,是我買房的首選條件。柳條忙著新房裝修和結婚事宜,還沒顧得上給我暖屋。她進了我的公寓東看看西看看,說,伍爾芙早就說過,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你有一間自己的屋子了,可惜我就要失去自己的屋子了。我說,別矯情了,你是奔向幸福美好的二人世界。我這可是獨身女人的臥室。我赤腳站在地板上,腦袋里涌出無數的詩句。我張開嘴,腦袋里的詩句脫口而出:這個世界已不是我的,我好像出生了一個世紀,面容腐朽,腳上也長出了皺紋,獨身女人沒有好名聲,你不來與我同居。今夜,沒有人來和我同居。

柳條笑著說,賈老師教你背了不少詩嘛。伊蕾的詩都會背了。我說,賈老師最討厭女詩人,他說女詩人都是神經病。這是我自己喜歡的詩。我曾經一遍遍閱讀伊蕾的詩,那個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喜歡。現在我知道為什么喜歡她的詩了,她是作為女人在寫詩,她的詩是真相。而賈老師為女人為愛情為矯情寫詩,賈老師的詩是徹頭徹尾的謊言。我跳到沙發上繼續朗誦:星期日沒有人陪我去野游,公園最可怕,我不敢問津,我翻出現存的全體歌本,在土耳其浴室里流浪,從早飯后唱到黃昏……

柳條打斷我,說,別賣慘了。我還不知道你心里樂得開出了牡丹花,我一進門就聞到了自由的空氣。她突然傷感起來,說,以后我跟老王吵架了無家可歸,你必須無條件收留我。我說,給你一把鑰匙。歡迎你隨時來同居。柳條說,我不要鑰匙,我就要你半夜三更親自給我開門。我說,求求你,能不能跟老王商量一下,把吵架時間提前到晚上十點之前。柳條笑著撲過來打我,我們像小時候那樣滾作一團。

鬧累了,我們披頭散發地坐在地板上。柳條看見我墻上的電子鐘,跳起來,說,趕緊收拾出門,差點忘了正事。我遲疑地說,柳條,你真的想好了嗎?柳條說,我們十八歲就想好了。我說,十八歲的時候,我們懂什么呀?情況已經改變了。我媽聽說我要當你的伴娘,說我是在害你,你進門之前她還打電話罵了我一頓。要不,讓你十八歲的表妹做伴娘吧。我不會因為你沒有遵守我們十八歲的約定而怪你的。柳條憤怒得眼睛都瞪圓了,她說,你說的情況變了是什么意思?是指你離婚的事嗎?難道你也跟你媽一樣的認知水平?你也認同離婚女人不潔不祥?我說,我當然不認同了,那是一種應該鄙視和唾棄的落后認知。我為什么要認同?我是怕你為難。我媽代表的保守勢力是非常強大的。我媽也代表了老王的媽,代表了所有人的媽。柳條說,我才不管別人。你要不愿意做我的伴娘,我就不要伴娘了。柳條站在窗前,望著遠處的天際線,她單薄的后背看上去那么孤獨。我為站在我媽的立場而愧疚,要是柳條每次都站在我媽的立場上,我跟她早就做不成閨蜜了。我在柳條背后大喊一聲,走,陪我去買伴娘服。我要買名牌。柳條轉過來,對著我的耳朵大聲說,反正你自己掏錢。我說,好了,耳朵要聾了。本單身貴族,不差錢。我們出了公寓,手挽手走到了街上。黃昏絢麗的晚霞,把街上的樹葉染成了金色,微風吹動樹葉的時候,好像蜜汁流淌在樹葉上。

柳條和老王的婚禮定在老王父母家的縣城舉行,婚禮當天,迎親車隊從縣城出發到錦城接親。新修的高速路只要一個小時,下午婚禮結束后,車隊把新人送回錦城的新房。

離婚禮還有一個星期,老王的父母和兩個姐姐還有老王一起到錦城跟柳條和她父母商議婚禮細節。柳條父母在飯店宴請老王一家,柳條拉著我一起參加。柳條說,伴娘問題是晚宴上最核心的議題。我坐在老王的兩個姐姐中間,宴會還沒開始,老王兩個姐姐話里話外傳遞出的信息已經足夠讓我明白了,我這種離婚的不吉利的女人,最好連婚禮都別參加。我微笑著給她們倒茶水,拿水果,給她們介紹錦城的各種好吃的好玩的地方。我一口一個姐姐,叫得口舌生香嘴角淌蜜。我根本不在乎她們說什么,柳條才是我唯一在乎的人。

宴會開始氣氛很融洽,談了有關婚禮規模,接親車隊到達時間等等一些必須確定的事項。飯桌上一直是老王媽主談,老王爸悶頭喝酒,基本不說話。老王的媽,柳條未來的婆婆,在縣里的婦聯工作,干了半輩子為婦女伸張正義主持公道的事情,一看就是個習慣了當家做主的強勢女人。柳條的父母對操辦婚禮不在行,除了點頭,也不參與意見。老王媽的話題繞來繞去,終于繞到了核心問題上。她低聲跟坐在身邊的柳條媽說,親家母,咱們推開窗子說亮話,伴娘的事,按說柳條做主就行了,但是柳條畢竟年輕,難免考慮不周到。有些老理兒,年輕人確實不懂。柳條媽看向柳條,說,親家母,我們家一貫尊重孩子,有什么話,你跟柳條直接說吧。老王媽沒想到柳條媽是這種意見,她轉向柳條的爸爸,問,親家的意見呢?柳條爸爸說,孩子們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做主吧。我們祝福他們就好。老王媽胸口起伏得很厲害,看得出來,她在壓制自己的脾氣。

酒桌上一下子冷了場。老王怕他媽發作,趕忙給他媽倒了一杯葡萄汁,順便給柳條媽也倒了一杯,又給柳條爸和自己的爸倒上了白酒。老王媽喝了半杯葡萄汁,估計已經把火氣壓進了小腸里,才再次開口,說,我就不繞彎子了。不怕朱麗生氣,我們家一致認為,朱麗當伴娘不合適。結婚畢竟是兩個家庭的大事,希望你考慮一下我們男方的意見。老王媽威嚴冷酷的目光掃過我的臉,把我一直保持的微笑掃到了地板上。

柳條站起來,笑了笑,用一種溫柔極了的語氣說,王五,我先求證一下,阿姨說的意見,包不包括你的意見?老王低聲說,不,不包括。老王媽秋風掃落葉一樣的目光掃過老王的臉,老王低頭避開了他媽的掃蕩。柳條又輕輕笑了笑,看著老王媽說,阿姨,謝謝您這么坦率。我其實只有一點不明白,想請教阿姨,朱麗為什么不適合當伴娘?老王的姐姐按捺不住了,搶著說,朱麗是個離過婚的女人,當然不適合當伴娘。說完,扔給我一個白眼,我綻放出一個如花的笑容回敬給老王的姐姐。老王姐姐顯然沒想到我還能笑靨如花,愣住了。

柳條溫柔的語氣沒有一絲一毫波動,她依然笑著說,阿姨,離婚的女人為什么不適合做伴娘?這里面有什么邏輯關系嗎?您覺得一個女人今天離婚了,跟她昨天沒離婚的時候,就不是一個人了嗎?我是真的不懂,因為我看朱麗,離婚不離婚,她還是朱麗。所以,阿姨,您讓我換掉朱麗這個伴娘,需要說服我。我是講道理的人,只要您的理由說服了我,我一定會愉快地接受您的建議。柳條邏輯清晰,聲音溫柔,但充滿力量。我在桌子底下偷偷給柳條豎了個大拇指。

老王媽看著柳條,一臉驚愕,她在婦聯工作了半輩子,一定從沒遇到過柳條這樣的。她以前實在看錯了柳條,以為柳條是個溫柔的沒脾氣的人。老王的姐姐看老王媽處了下風,跳出來助陣說,不行就是不行。從沒見過離婚女人做伴娘的,老祖宗就沒有這個理。

柳條對著老王的姐姐燦爛一笑,說,大姐,要是老祖宗的話都對,我們現在還在裹小腳呢,男人也還在三妻四妾呢,阿姨也不可能在婦聯工作,你也不可能接受教育,你覺得那樣更好嗎?老王的大姐敗下陣來,不再吭聲,坐在我身邊呼呼喘氣。

老王的二姐不服氣地說,柳條,我們沒你有文化,沒你會說,我們那兒是個小縣城,在我們那兒,大家都認為離婚女人就是不純潔不吉祥不適合當伴娘的,離婚女人當伴娘,會給婚姻帶來霉運。

我實在忍不下去了,肺都要氣炸了,馬上就要發作了。柳條臉上的笑容讓我冷靜下來,我深吸幾口氣,在臉上堆滿了笑容,才對坐在我左手邊的老王他二姐說,親愛的姐姐,原諒我不能贊同您的觀點,婚姻是很復雜的事情,婚姻會因為各種原因出現問題,但婚姻出現問題跟伴娘一毛錢關系都沒有。我結婚的時候,柳條是我的伴娘,柳條那個時候連男朋友都沒有,我不是也離婚了嗎?按照您的觀點,我離婚豈不是要找柳條算賬?這也太不靠譜了吧?老王的二姐氣得腰上的肥肉都在顫動,我怕自己笑出聲,趕緊低頭喝了一口果汁。

柳條笑得更加燦爛了,她對老王媽說,阿姨,您是長輩,又是婦聯的干部,難道您也認為離婚的女人是不祥的?當伴娘都沒資格?離婚女人不純潔不吉祥,那是萬惡的舊社會對婦女的歧視。這就是我的看法。王五,我再向你確認一次,你也覺得離婚女人不潔不祥嗎?如果你這么認為,那我覺得我們的認知差異很大,我們不太合適。柳條說完,款款地坐了下去。

老王慌亂地說,柳條,你別誤會,我沒有這種想法,我媽也沒有這種想法,我們不過是顧及親戚們的想法。小縣城的人,畢竟沒有大城市的人思想解放。柳條微笑著回應道,結婚是我和你的事情,我只在乎你怎么看,我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柳條說話的聲音不急不慢,她的目光掃過老王媽的臉,定在老王的臉上,溫柔地跟老王對視著,老王移開了自己的目光。我隔著桌子看見老王媽臉上的肌肉一直在不規律地跳動。

老王媽艱難地站起來,說,我們吃好了,先回去了。我馬上站起來,說,阿姨叔叔,兩位姐姐,我去送你們。我聲音里摻了一噸蜜糖,甜膩得我自己都受不了。老王媽說,不用了。我和柳條一起把他們送出了酒店。回到包間,柳條爸和柳條媽臉色凝重,柳條媽擔心地說,他們家這是什么意思?婚不結了?柳條說,媽,爸,你們別勸我妥協,也別怪朱麗,朱麗早就跟我商量,要我叫表妹當伴娘。我好不容易才說服朱麗支持我。我結婚,我的伴娘當然是我做主。原則問題,我是不會妥協的。三觀不合,結了婚也過不到一起。

柳條的爸媽什么都沒說,柳條把父母送上車,我們一起回了我的單身公寓。我在鏡子前面用雙手搓揉著自己的臉,說,今晚為了裝淑女,我笑得太多,臉皮都變厚了。柳條把自己扔到沙發上,攤開手腳半躺著,說,元氣大傷,累死我了。我說,你今天太威武了,簡直是舌戰群儒啊。我忍不住要膜拜你。柳條嘆口氣說,什么群儒,也就幾個群眾。我使勁搓揉了一分鐘,感覺臉皮沒那么厚了,我問柳條,老王給你發信息了嗎?柳條說,沒有。我心里彌漫上一股冷絲絲的憂愁,我說,要是辦不成婚禮,你跟老王分手了,你也會混成我這樣的。柳條說,你不是挺開心嗎?我說,哪有那么開心,離婚女人會被另眼看待的,日子不好過。柳條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說,我們是獨立自由的新女性,有愛就結婚,沒愛就單身。可愛的世界,美麗的人生,哪有時間瞎擔心。倒酒來,為我們的獨立精神自由領地干杯。我栽倒在沙發上,笑得喘不過氣。笑夠了,我開了一瓶紅酒,我倆就著開心果喝了起來。我們很久沒在一起喝酒了,柳條很快就喝醉了,安靜地睡在沙發上。柳條喝醉了就是這種特別安靜的樣子。我喝得腦袋暈乎乎的,坐在地板上,看著外面的夜空,特別想哭。

第二天下午,柳條回家看她父母去了,老王背著柳條來找我,我把他讓進屋。老王臉色灰暗,可能一晚上沒睡覺。他進門就對我說,朱麗,我媽不可能同意的,昨天回去我跟我媽大吵了一架。我讓老王坐下,給他拿了一瓶冰可樂。我說,老王,我很同情你。老王急切地說,你們太不了解我媽了。你知道我姐出嫁之前,我媽怎么教育我姐嗎?我媽眼冒金光地對我姐說,第一次跟婆家人和丈夫發生矛盾絕對不能認,吵要吵贏,打要打贏,要有敢拼命的精神。第一次矛盾沖突的解決方式非常重要,那是在給婚后的生活立規矩定秩序,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不想受欺負被婆家當軟柿子捏,就要狠得下心,女人的地位是自己給自己爭取的。你知道我當時聽了有多么心驚肉跳嗎?

我笑起來,說,你媽戰斗力爆棚啊。老王不滿地白了我一眼,說,你知道我跟柳條準備領證之前,柳條媽怎么對柳條說的嗎?她說,誰也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每個人后面都有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你跟他們性情合不合得來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尊重他們,因為他們是小王的親人,這個關系一定要處理好。你想想,你要跟小王的親人發生沖突了,你讓小王怎么辦?那不是讓他為難嗎?家庭和睦才能萬事興盛,夫妻爭斗沒有贏家,只會兩敗俱傷。把家庭搞好了,家庭里的每一個人才會受益。男人在工作上的機會多一些,這是現實狀況,柳條你一定要支持小王去發展事業。女人專注家庭多一點,把家庭維護好,把孩子教育好,同樣重要。夫妻分工不同,不存在誰高誰低。把家庭搞好的同時,也要在工作上用心。如果經濟條件允許,家務活可以找保姆分擔。我聽了,差點流下眼淚來。你知道我有多么珍惜跟柳條的緣分嗎?

我在心里咀嚼著柳條媽對柳條說的話,怎么也想不起我媽在我結婚前對我說了什么。我媽絕對說不出柳條媽那樣有水平的話,她也沒膽量說老王媽那樣的狠話。我看著老王,嘴角不自覺地掛上了一抹嘲諷的笑意,我說,柳條媽這樣教育柳條,柳條注定要吃虧啊!還是你媽說得對,我覺得柳條應該多聽聽你媽的話。

老王皺了皺眉頭,說,我媽教育出來的兩個女兒,根本不懂什么是愛。我媽整天替那些受氣的婦女維權,已經養成了一套敵對的思維模式。我媽的敵對思維模式,是沒有妥協選項的。這才是我要說的重點。

我提高了聲音,說,聽你的意思,你媽沒有妥協選項,那就是要讓柳條妥協?你們一家人這樣做,是把柳條和她父母的通情達理理解成了軟弱好欺負嗎?

老王的眼球焦灼地轉了一圈又一圈,他痛苦地說,朱麗,相信我,我愛柳條。我一定要娶柳條,沒有柳條我會活不下去的。朱麗,我求你了。我媽不會妥協,柳條也不會,這是個死結。只有你能解開這個死結。

我說,恕我愚鈍,我確實不明白我有什么超能力。

老王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樣,用哀求的語氣說,朱麗,你只要裝病或者去出差、假裝出差,不管什么辦法,你只要不參加婚禮就行。朱麗,柳條是個認死理的人,她在乎你們的約定。我理解你們的閨蜜情誼。想來想去,在不傷害任何人的情況下,你退出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你一定不要讓柳條知道我來找過你,你一定有辦法把事情弄成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模式。朱麗,求你了。

我心里充滿對老王的鄙夷,冷冷地說,老王你錯了,你太不了解柳條了。柳條的確是認死理的人,但她認的死理不是你理解的那樣,非要讓我當伴娘。她認的死理是視離婚女人為不潔和不祥是錯誤的。如果你真愛柳條,你就去說服你媽。你找我的事我可以一輩子不告訴柳條,但我不會背叛柳條私底下跟你達成什么協議,我不能讓柳條孤立無援敗給你們一家人,敗給你們那種陳腐的觀念。

老王急得眼珠子都突出來了。他說,朱麗,我能怎么辦?我媽在我們家從來說一不二,你這樣會攪黃我和柳條的婚事!

我說,你和柳條如果結不成婚,那也不是我攪黃的,我才不背鍋。你要真愛柳條,你就會尊重柳條,而不是站在你們一家人的立場來讓柳條妥協,還這么卑鄙地采用迂回戰術,抄柳條的底。我對老王怒目而視,老王水也沒喝,恨恨地離開了我家。

老王在求我無果之后,給柳條發信息,讓她把父母家的電話線拔了,接下來的三天,不要接他們家任何人的電話。柳條問我老王這是要干嗎?我說,老王愛你,不想失去你,這是要孤注一擲跟他媽對抗唄。果然,老王不吃不喝翻著白眼在家里躺了一天,就低血糖暈倒了,不得不送到醫院掛水。老王醒過來直接拔掉了針管。老王媽讓醫生把老王的手綁住繼續掛水。老王痛苦地閉著眼睛。老王媽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抓起電話就給柳條打,只要讓柳條知道老王絕食躺在醫院,柳條不會不妥協的。柳條對她兒子的感情,她還是有把握的。她不知道的是,老王提前做了布局,在戰術上領先了一步。老王媽給柳條打電話,柳條關機了;給柳條父母打電話,永遠占線;給我打電話,我不接。老王爸看著老王家三代單傳的這棵獨苗臉色發白眼睛緊閉躺在床上,終于奮起反抗老王媽。老王爸對老王媽說,你要把兒子逼死了,我就跟你同歸于盡。你自己還是個婦聯干部,你咋還看不起離婚的女人?柳條說得對,你那些腐朽的想法,都是對女人的歧視。朱麗那姑娘挺好的,讓她當伴娘怎么了?這件事就這么定了。兒子,起來回家吃飯。

柳條和老王的婚禮如期舉行了。婚禮上,老王一家人都是強顏歡笑,我和柳條是發自內心的快樂。我把所有頂級美好的詞都用來祝福柳條和老王。柳條跟老王結婚后,我遵守了對老王的承諾,從來沒有將他找過我的事說出來。

蜜月之后,老王完成了在錦城機關的工作任務,回了老部隊。結婚前的沖突,把柳條和婆婆的關系推到了劍拔弩張的程度。老王走前,萬分擔心,他說,柳條,我媽和我的兩個姐姐,都不是省油的燈。柳條說,放心吧,我可以開一個加油站,她們要多少油,我就給她們加多少油,決不讓她們省油。老王摟緊了柳條。

老王走后,老王媽就啟動了對柳條的修理模式。老王媽對柳條的修理不動聲色。在老王媽的帶領下,老王家所有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都排著隊到柳條家來了。他們每次來,都有很好的理由,老人要看病,孩子要去動物園游樂場,年輕人要購物……老王媽不費吹灰之力地把柳條家變成了不撥經費沒有編制的接待辦。

老王媽不會提前給柳條打電話,往往是周末柳條正在睡懶覺,門鈴響了,柳條穿著睡衣打著哈欠開了門,柳條媽已經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口,身邊還站著最少一個最多N個柳條不認識的親戚。老王媽一臉假裝出來的抱歉表情,站在門口說,柳條啊,不好意思,又要給你添麻煩了,你姨奶奶這陣子感覺不好,想到大城市檢查檢查身體。柳條的睡意瞬間就跑到小區外面的街上溜達去了,她馬上笑容甜蜜地把婆婆和姨奶奶讓進屋。新一輪接待按下了啟動鍵:買菜做飯,安排上醫院檢查,安排買東西看風景……柳條有時候實在忙不過來,柳條的父母和我,就自覺成為接待辦的志愿者。

柳條從不跟老王抱怨。老王回家休假,老王媽也不帶人打擾。很長時間,老王都不知道接待辦的存在。我氣不過想告訴老王,被柳條制止了。柳條說,我向老王抱怨,老王回頭去指責他媽,他媽再在他面前指責我。信息傳遞一輪之后,除了增加老王的痛苦,增加婆婆對我的惡意,沒有任何積極意義。婆婆對我的考驗總會有結束的時候。我準備好打一場持久戰。

我真的心疼柳條,也真的佩服柳條。我對柳條說,你愛老王的樣子,絕對是愛情最美的樣子。只要你的接待辦需要我,我隨叫隨到。柳條握緊我的手,說,有你真好。

老王的媽還知道講究個策略,用裝出來的客氣綁架柳條。老王的兩個姐姐每次來,不僅毫不客氣地提出各種無理要求,還對柳條各種挑剔。柳條一個人的接待能力根本不夠,光是大人孩子的飯菜,就要做一大桌子。每次被柳條叫去幫忙接待老王的兩個姐姐和孩子,我都被她們和她們的頑皮孩子氣得肝疼。要是依著我的性格,早就撂挑子不伺候了。柳條的教養太好了,她從來不跟老王的姐姐們大聲說話,她們脾氣越大,柳條越溫柔。柳條絕不是裝出來的好脾氣,裝和不裝,差別大了。因為我是裝的,我必須裝,我不能讓柳條的努力被我搞砸。

每次老王的姐姐們走了,我和柳條都累得筋疲力盡,我們必須去美容院放松自己。躺在美容院的按摩床上,渾身松軟。我忍不住問柳條,面對老王姐姐們的無禮,你怎么可以這么心平氣和?柳條說,我是這個家里的主人,她們只不過是我的客人。哪有主人對客氣發脾氣的?我忽地從美容床上坐了起來,說,慚愧啊,我的認知跟你差了一座喜馬拉雅山的高度,怪不得我肺都要氣炸了,你還能笑容滿面。柳條咯咯地笑著說,哪有那么高,頂多差一座峨眉山。我重新在美容床上躺好,半天,又說,站在喜馬拉雅山頂看下去,老王的姐姐們以客人的身份在你家指手畫腳橫行霸道,自以為威風凜凜,原來如此可笑。老王姐姐們唯一的價值,就是做你的陪襯,襯托出你的完美形象。老王還真是火眼金睛啊,一眼就看中了你。柳條說,什么火眼金睛,老王看你就看走眼了,一直不認可你,一有機會就搞挑撥離間的小動作。我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王的挑撥離間行為,每一次都被你成功挫敗了。柳條笑了,幫我們按摩的美容小姐也笑了。

老王媽的詭計,終于被老王戳穿了。有一次老王出差,領導照顧他讓他順道回家過個周末。老王跟柳條小別勝新婚,纏綿繾綣了大半夜。第二天在深睡眠里聽到了敲門聲,老王醒不過來,柳條卻一下子醒了過來,她快速起床,到門口打開門。老王媽笑容滿面地說,柳條啊,實在不好意思,我又要來打擾你了,你舅舅的小孫子吵著要去動物園看熊貓……老王媽說話的時候,那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已經溜進了屋,穿著鞋跳上了沙發。柳條把老王媽和老王舅舅讓進屋,老王舅舅大聲呵斥孫子,讓他別在沙發上跳。柳條柔聲細語地說,沒關系,小孩子哪有不鬧的。老王舅舅的嗓門兒很大,老王徹底從睡眠中醒來,他走出房間的時候,柳條已經給婆婆和舅舅泡了茶,給小男孩開了橙汁。老王媽看到老王的瞬間,有點反應不過來,她說,你怎么在家?老王說,我到機關出差,首長給了我一天假讓我回家看一眼,我明天就回部隊。老王媽馬上對劇本進行修改,說,我就是過來看一眼柳條,你不在家,我得經常過來關心關心。一會兒我帶著你舅舅他們去動物園。柳條對老王說,你趕緊換衣服,一會兒咱們一起帶舅舅和小朋友去動物園。去完動物園,在麥當勞吃個飯。媽,您看看還有什么安排?你們是今天回還是明天回?要是明天回,我去給舅舅訂個房間,讓舅舅和小朋友住賓館。家里這次住不下了。老王媽不自然地說,我們看完動物園吃過飯,下午就坐車回去,不打擾你們了。

柳條立馬輕車熟路地啟動了接待工作,有條不紊地帶著大家坐上了去動物園的車。老王一路跟他舅舅聊天,把他不在家的時候,他媽帶著親戚們絡繹不絕到錦城的情況摸了個一清二楚。老王的臉上陰云密布,老王媽小心翼翼看著老王的臉色。柳條的態度沒有任何變化,她跟老王不在家的時候一樣溫和親切周到。她一路上照顧調皮的小男孩,還給小男孩買了玩具。

回到家,老王一把摟過柳條,緊緊地抱著她。老王聲音哽咽地說,柳條你受委屈了。我想到了我媽不是省油的燈,沒想到她這么不省油,那些親戚她自己都不待見,她這是成心跟你過不去。你為什么從來不說?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柳條說,我就是辛苦一點而已。我不希望影響你跟你媽媽的感情。老王憤憤地說,我媽都不怕影響你和我的感情。柳條說,除非你不愛我,不然什么都影響不了我和你的感情。老王說,我舅舅告訴我,凡是見過你的親戚,都對你贊不絕口。你對我們老家那些素質不高嗓門兒挺大的親戚不存偏見不搞歧視,你真是太包容了。你做到的這些,我媽做不到,我姐做不到,我也不一定做得到。柳條你太好了。老王吻著柳條的臉,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細胞,都在愛著柳條。

柳條安穩地睡熟了,柳條的臉,在橙色的燈光里,柔軟極了。老王輕輕撫摸著柳條散落在枕頭上的頭發,覺得自己非常幸運。自己的媽和兩個姐姐從來沒搞明白過,在婚姻關系里,強硬的一方即使取得了勝利,也不會獲得幸福。老王爸早就認命了,忍氣吞聲只求安穩;老王的兩個姐和兩個姐夫,雞飛狗跳地抗爭了很多年,最終以兩個姐夫認命平息。但是,老王爸和老王的兩個姐夫,表面上怕老婆,內心里從來不關心老婆。他們這種內心的冷漠,又成為老王媽和老王的兩個姐對他們發泄不滿的原因。他們的家庭就這樣在一輪又一輪的惡性循環里運轉。老王的媽和姐姐,都沒有能力建立一種良好的家庭模式。而他和柳條的家庭,是按照柳條父母的模式建立的,那是他夢想的家庭模式。遇到自己媽那樣的婆婆,如果不是柳條,一定會整天雞飛狗跳,讓老王在家庭戰爭中血肉橫飛。多少男人的事業和幸福,都毀于婆媳之戰。

老王回去后,老王媽和老王的兩個姐姐突然停止了折騰。柳條得意揚揚地告訴我,婆婆對她的考驗終于結束了,接待辦準備關停。為了感謝我這個志愿者對接待辦的貢獻,柳條決定請我吃飯。我們在很有情調的日式餐廳里,喝了一點清酒,心情無比美好。柳條說,我還以為要打幾年持久戰,沒想到速戰速決了。我說,你家老王猶如神兵天降,一番降魔伏妖,徹底鏟除了你身邊的妖魔鬼怪。柳條說,什么妖魔鬼怪,老王媽頂多是低配版的惡婆婆。我剛剛把三文魚壽司放進嘴里,不敢笑,咬住嘴唇搏斗了一番,把壽司咽下去,才大喘氣地笑起來。

柳條懷孕后,老王轉業回到了錦城,柳條父親動用自己的人脈資源,把老王安置到了區教育局。老王媽和老王的兩個姐姐徹底改變了立場,轉換了模式,從對柳條的各種挑剔不滿和折騰,轉換成了對柳條無微不至的照顧。老王對柳條說,你這是徹底把我媽收服了。

在經營婚姻方面,柳條是當仁不讓的優等生。柳條的婚姻從劍拔弩張的婆媳關系起步,不到一年,就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在柳條和老王的婚姻中,還有一個藏在深處的暗礁。老王家已經三代單傳,老王有兩個姐姐,老王的父親有五個姐姐,老王的爺爺據說有七個姐姐。老王媽盯著柳條肚子的眼神,跟B超似的。我真的很擔心,柳條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萬一生的是女兒,老王媽又會作什么妖。老王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異樣,我想試探一下老王,假裝跟老王開玩笑,說,你希望生兒子還是女兒?老王說,兒子女兒都是我跟柳條的寶貝。我撇撇嘴,說,你們家到你已經是第三代獨苗了,我要是柳條,我會很有壓力的。柳條說,我才沒有壓力,老王要有重男輕女的思想,我才不會嫁給他。我說,老王你到底有沒有啊?你要是有重男輕女的想法,趕緊暴露出來,我有一個挽救的辦法。老王說,你是氣功師,會隔空改變性別?我說,那倒不會。要是柳條生的是女兒,干脆給我,你們再生一個。老王氣得大聲說,朱麗你腦子不正常,哪有你這樣胡說八道挑撥離間的。你趕緊找個對象結婚,自己生一個。我說,那你是真的沒有重男輕女思想了?柳條說,好了好了,你這不是搞刑訊逼供嗎?我相信我家老王。

柳條孩子出生的時候,我也在產房外面等著。護士報告是個女孩。老王爸有一瞬間差點沒站住,他用手扶著墻才沒倒下去。老王媽的臉色有一剎那暗淡得像停電了一樣,但是她很快恢復了正常。老王面上沒有露出分毫差池。柳條從手術室推出來,老王緊緊地握著柳條的手,貼著柳條的耳朵說,謝謝你給我生了一個漂亮女兒。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柳條疲憊的臉上綻開了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柳條的女兒諾諾出生一年后,我在飛機上認識了一個理工男。他后來成了我的第二任丈夫。我跟他在飛機上剛好坐在一起,他盯著我看了很久,突然很肯定地說,你是我們學校1998屆金融專業的朱麗。我太詫異了,眼珠子都瞪圓了。他說,我是信息工程專業的,我是2000屆,比你小兩屆,算是你師弟。我說,我們認識嗎?我記憶力似乎衰退得很厲害。他靦腆地笑了笑,說,不用擔心你的記憶力,我肯定沒有保存在你的記憶數據庫里。只是我一直在關注你,你非常獨特。我來了精神,目光灼灼地看著他,說,獨特是什么意思?他說,你是漂亮女生,但你從來不穿裙子,也不化妝,你最喜歡穿休閑寬松版的衣服,你的衣服以黑白灰為主調。我說,不會吧?我有那么引人注目嗎?他說,你相當引人注目。而且,你特別符合我們理工男的胃口,你的著裝,你的素顏,你冷冰冰的表情,都表現出我們理工男喜歡的特質,聰明理性,漂亮而不淺薄。我說,我一直以為你們理工男喜歡傻白甜。他說,喜歡傻白甜的不是真正的理工男。真正的理工男是充滿智商自信的,我們總是優先選擇跟我們智商匹配的女生。我們專業跟你們一屆的好幾個師哥都被你迷住了。我說,怎么可能?學校從來沒有人追過我,情人節我是我們宿舍唯一沒有收到過鮮花的。他說,你聽我解釋。我們理工男追女孩,都是先獲取盡可能多的信息和數據,做可行性分析,可行性分析如果能提供百分之六十的成功率報告,才會展開追求。他們收集數據的時候,發現你已經有男朋友了,收集的數據越多,可行性報告提供的成功率就越低。他們還沒開始就放棄了。但他們放棄了又不甘心,每當新一屆師弟入學,他們就會選中一個男生作為接力選手,希望會出一個把你拿下的人。他突然轉開了目光,說,我是我們那屆被選中的男生。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一直一絲不茍地收集更新你的信息數據。我知道你畢業后回了錦城,去了銀行,在銀行信貸部上班,你畢業一年后,跟你的男朋友結了婚,然后,分居了五年,離了婚。現在,你是單身。

我的眼珠子都不會轉動了,瞳孔都放大了。我說,這天方夜譚的故事,居然是關于我的。我有點穿越時空的感覺,你讓我緩緩。理工男側過臉來,認真地打量著我,說,剛才我在心里粗略地做了一個可行性分析,我覺得在學校追你的成功率是百分之十,現在我要追你,成功率可能會有百分之四十。盡管達不到百分之六十的標準,我還是決定要追你。你可以給我提供更多的信息和數據,比如你的家庭,你的愛好,你的性格,你的朋友,你的人生規劃,職業規劃,你的理想生活模式……你的一切信息。我也會把我的所有信息,做成一個文檔,發到你郵箱里。

我處于巨大的震驚中,腦細胞完全停擺,死機了。理工男師弟和我交換了聯絡信息,留下了手機、郵箱和QQ號碼,戴上耳機聽起了音樂,一直到下飛機,都沒再跟我說話。

回到錦城,放下行李,我急不可待地去跟柳條分享我的奇遇。那天柳條家的保姆請假了,老王在加班,我到她家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了,柳條還沒顧得上吃飯。諾諾出生后,老王的仕途走得很順,工作越來越忙,家庭的擔子,差不多都壓在了柳條身上,各種突發情況,諾諾生病,保姆請假,柳條單位有急事,柳條都得自己扛著。柳條看見我,馬上說,我快餓死了,你趕緊給我煮碗面。我去廚房給她煮了一碗面,馬上接管了諾諾。柳條狼吐虎咽地吃了面,收拾好廚房。我們一起坐在地板上,繼續陪諾諾玩。諾諾精力旺盛,走路還不穩,玩具到處亂扔。快九點的時候,諾諾終于打起了哈欠。柳條麻利地準備好洗澡水,剝掉諾諾的衣服,把諾諾放進洗澡盆里,洗完了,用浴巾裹好諾諾,把她抱到小床上,換好睡衣,調節好床頭的燈光,打開錄音機,播放輕柔的音樂詩詞。柳條說,你幫我把諾諾的衣服放進她的小洗衣機里洗上。她還得一會兒才能睡著。

我把諾諾的衣服洗上,到客廳給柳條和我一人泡了一杯玫瑰花茶。我把第一道茶喝完,柳條終于回到了客廳。她扶著腰坐在沙發上,端起茶一口氣喝掉半杯,我趕緊站起來幫她按摩肩膀。我說,怪不得古人說為母則剛,你現在整個一鋼鐵戰士。從我進門到現在,你一刻不停,就像設置了程序的機器人。柳條說,別瞎煽情,哪有你說得這么可憐。今天剛好小保姆請假,她媽媽病了。平時小保姆在,我沒這么忙。我說,你家老王這是要賣給單位了?你也是職業女性,你掙的錢比他多。你干嗎千斤重擔自己挑,讓他落清閑?柳條說,別一來就搞挑撥離間破壞我們夫妻感情。我跟老王的感情,那是老鐵,誰也挑撥不了。再說了,照顧自己的孩子,就是辛苦一點,有什么可抱怨的。支持自己深愛的老公,又有什么可抱怨的?朱麗,你的思想境界滑坡了呀。作為你的老閨蜜,在你進入下一段婚姻之前,我必須強力矯正你的怨婦心理。不然,再好的愛情也扛不住婚后的抱怨。我說,你批評得太及時了,我的思想境界不僅滑坡了,還是嚴重滑坡了,簡直是發生了泥石流。柳條說,行了,我知道你沒心思聽。你進門的時候眼睛發亮,嘴角都在笑,一定有什么艷遇要跟我分享吧。我說,不是艷遇,是奇遇。我把在飛機上遇到理工男師弟的事兒分享給柳條,柳條也被驚呆了。她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說,我真的很羨慕你,你就是那種會經歷各種神奇事情的女人,不像我,注定了一生平淡。我說,平平淡淡才是真,你可別羨慕我,誰知道等著我的是什么陷阱。柳條說,什么陷阱你都會跳的。你照照鏡子,看看你的眼神,十八歲那年在銀杏樹下,你就是這樣一種眼神。我很久沒在你眼睛里看到過了。你心里有愛情的時候,看上去那么美。我坐在柳條身邊,靠著柳條的肩膀,說,我就知道你永遠都會支持我。不管我干什么,你都會支持我。如果沒有你,我不會這么勇敢,我的人生故事會有完全不一樣的走向。暗戀會死在萌芽狀態,離婚的后續情節可能是妥協,然后湊合一輩子,奇遇從走下飛機那一刻就會永遠結束。柳條端起透明的玻璃茶杯,看著里面飄蕩的玫瑰花,好半天,才說,傻瓜,你永遠都不必說這種話。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你就是我內心的另一個自我,一個我自己不可能去實現的自我。我呆住了,眼淚慢慢涌出來。

在眼淚滂沱之前,我跑回了自己的單身公寓。平靜下來打開電子郵箱,理工男師弟的文檔已經發過來了。文檔之外,他只寫了一句話,師姐,我保證我提供的信息都是真實的。我給理工男師弟回了一句話,師弟,你可以把下一份可行性報告的成功率修改為百分之九十嗎?

我跟理工男師弟的奇遇,快速發展成了異地戀,半年后,我們閃婚了。戀愛一個月的時候,我們就要閃婚,理工男師弟的母親堅決不同意。她的優秀寶貝兒子,多少人眼中的白馬王子,居然要娶一個比他大兩歲的離過婚的女人。理工男師弟的母親打電話來罵了很多難聽的話,我在電話里一聲不吭,等她罵累了,掛斷了電話,我才掛電話。我特別理解理工男師弟的母親,在一個女人前面加上大兩歲離過婚這樣的定語,相當于在理工男師弟母親的心里扎了兩根尖刺。理工男師弟替他母親向我道歉,他說,師姐,給我一點時間,最多半年,我會說服我媽的。理工男師弟用五個月說服了他媽。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方式說服了他媽,是用他的信息數據模型分析方式,還是絕食之類的傳統方式,他從來沒有跟我共享這方面的信息。

我跟理工男師弟沒有舉辦婚禮,理工男師弟的母親,根本沒有心情大張旗鼓地迎娶一個比他兒子大兩歲離過婚的女人。我們在婚姻登記機關辦理了結婚證。理工男師弟怕我有什么想法,鄭重其事地對我說,跟婚禮相比,結婚證才是合法婚姻的唯一憑證。我摸了摸理工男師弟年輕光潔的臉,說,不用說服我,我不在乎舉不舉辦婚禮。我們的愛情才是唯一重要的。理工男師弟緊緊地抱住了我,用他的胡茬扎我的眼睛。他說,師姐,你果然是女神級的。

結婚半年之后,我出租了我的單身公寓,辭去了銀行的工作,去了理工男師弟工作的三線小城市。得知我辭去銀行的工作,我媽簡直要瘋了。我媽的瘋狂戲碼永遠是痛罵加痛哭,我的應對方案永遠是沉默耐心地等著她把所有戲碼演完。得罪了總行禿頂領導之后,我們單位領導給我準備的小鞋一雙比一雙小,我的腳就是裹成三寸金蓮,恐怕都穿不上,何況我一雙大腳。穿小鞋的滋味,我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媽。走出銀行大樓,我快樂地大叫了幾聲。扔掉小鞋的感覺,實在太舒服了。

我很快在理工男師弟的三線城市找到了工作,做了一名旅行社導游。我太喜歡旅行社導游的工作了,總是爭取帶更多的團。帶著旅行團到處跑,盡管每天要處理各種奇葩事情,遇到各種奇葩的人,但我每天都心花怒放。我喜歡看不一樣的風景,喜歡在路上的感覺,喜歡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喜歡經歷從未經歷過的事情,喜歡充滿不確定性的旅程。旅行途中想起以前在銀行大樓當白領職員混過的那些年,簡直乏味透頂。

我非常珍惜跟理工男師弟的婚姻。理工男師弟是一個特別單純、特別真實的人,跟他在一起,我可以做我自己,放心地穿我在旅途上買的各種奇葩衣服,跟他的朋友聚會,我可以想喝醉就喝醉。在他眼里,我永遠是那個聰明理性漂亮的女神師姐。跟理工男師弟的愛情,像火焰一樣燒掉了我上一段婚姻所有屈辱不堪的記憶。

理工男師弟唯一的問題,是他有一個控制欲極強的母親。更要命的是,跟理工男師弟結婚后,我們一直跟他父母住在一起,盡管是兩層樓的房子,我們單獨住在二樓。理工男師弟的母親結婚前極力反對阻撓,結婚后又不放理工男師弟和我單獨出去住。為了理工男師弟,為了這一場浴火重生的愛情,我真的改變了很多。柳條是我的榜樣,柳條能夠化解跟老王媽劍拔弩張的婆媳關系,我也能。從柳條的婚姻里,我學到了最珍貴的一課。柔軟的愛是滔滔不絕的水,堅硬的仇恨不過是水中的鵝卵石。跟理工男師弟結婚后,我做到了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委曲求全忍受婆婆隨時隨地干涉內政,隨時隨地釋放對我的恨意。理工男師弟不會干任何家務,我努力學習廚藝把自己變成了家務能手,還要忍受婆婆對我家務能力的冷嘲熱諷。我努力工作掙錢,按月把超過本地消費水平的生活費交給婆婆——結婚之前,理工男師弟是不交生活費的。在婆婆面前,我做到了低眉順眼忍氣吞聲。我告訴自己,在爭奪理工男師弟的戰爭中,我是那個勝利的人,我以他母親無法認可的劣勢取得了勝利,婆婆對我的種種打擊,不過是要修復失敗創傷。

如果必須每天下班回家面對婆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得住。我的導游工作,讓我經常世界各地到處跑,減少了待在家里的時間。每次回家,我都給婆婆帶一份重量級禮物,希望可以抵消一部分她對我的敵意。買禮物我一貫兼顧高檔和審美兩個方向。我知道我送給婆婆的禮物,包包珠寶什么的,她都偷偷拿去鑒定過。我跟婆婆的暗戰,理工男師弟根本不懂。

結婚之初,我跟理工男師弟討論過生活規劃和家庭模式,理工男師弟說他很喜歡小孩子,想盡快有一個孩子。有了孩子,他可以跟孩子一起升級游戲裝備。理工男師弟在他母親的強勢培養下,多多少少有點媽寶,他并不明白養孩子意味著什么。理工男師弟每個月幫我測體溫,精算排卵日期,希望我們盡快有一個小寶寶。但我一直沒有懷孕。結婚快要五周年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自己懷孕了。當時我帶著一個團在泰姬陵,正在給游客講泰姬陵傳奇。在這座被譽為愛情紀念碑的瑰麗建筑面前,我心里涌起柔軟的綿綿不絕的愛意。

回到家里,我精心準備了燭光晚餐慶祝我們結婚五周年,懷孕的消息是我要在燭光下給理工男師弟的驚喜。理工男師弟坐在餐桌前,他的目光在燭光里搖晃,看上去含情脈脈。他隔著桌子握住我的手,說,師姐,你出去這段時間,發生了一件大事情。真正的大事情。我在機場候機廳遇到一個女孩,我們一見鐘情了。天啊,就是那種電光石火,彗星撞地球的感覺。我從來不知道愛情是以這種方式來臨的。根本來不及收集數據,根本來不及做什么可行性分析,根本不需要很多年一直追蹤收集信息。太神奇了,這才是真正的愛情。師姐,我必須第一時間告訴你,我發過誓,永遠不騙你。我知道你會祝福我。我那只被他握著的手瞬間石化不能動彈,我用另一只手灌下一大杯紅酒,又灌下一大杯白酒。我說,謝謝你沒有騙我。師姐祝福你終于遇到了真正的愛情。你說得對,愛情不需要任何數據,更不需要替別人接力收集數據。理工男師弟滿含淚水的眼睛在燭光下顯得那么無辜和單純。

我第一時間讓柳條幫我收回了出租的單身公寓。一個人悄悄處理了還沒來得及變成孩子的受精卵,跟理工男師弟離了婚。離開的時候,理工男師弟的母親擁抱了我。她說,朱麗,你是個好女人,我兒子配不上你,他就是個玩心很重的孩子。你給的生活費,我存在這張卡里了,密碼是你的生日。我忍住了沒有落淚。

我跟到機場接我的柳條說,我又搞砸了,沒有躲過男方出軌的婚姻套路,劇終還是落入了家庭關系解體的俗套情節。柳條擁住我的肩膀,說,別責怪自己,我要是遇到這種情況,一定不會處理得比你更好。

我的婚姻失敗了,工作也丟掉了,我重新回到了我的單身公寓。我心灰意冷,無所事事,每天睡得天昏地暗,蓬頭垢面。跟理工男師弟的一場愛情,讓我受到了重創。柳條讓我找工作。我說,不想工作,一個人餓不死。柳條讓我去健身。我說,沒勁兒。柳條讓我去旅游。我說,沒心情。柳條說,那你每天放學去接諾諾,負責給諾諾輔導作業。諾諾不能白叫你麗媽媽。我說,好。我愛諾諾,諾諾也喜歡我。為了接諾諾,我必須把自己收拾得像模像樣。柳條總能找到讓我振作的辦法,一個天使般的孩子,也許可以幫我修復創傷。

我接諾諾,柳條下班直接回家做晚飯,我送諾諾回去順便在她家吃飯。我離開了五年回來,諾諾七歲了,老王當了處長,柳條當了編輯部主任。幸好柳條的一切變化都是積極向上的,她的生活,仍然像城堡一樣穩固。我每一次搞砸了,都需要躲進柳條的城堡里。每天在柳條家吃晚飯,泡在柳條家欣欣向榮溫暖如初的煙火氣息里,我慢慢覺得沒那么沮喪了。

我是在柳條家吃晚飯的時候認識老胡的。老胡跟柳條家的老王是戰友,老胡當營長的時候,老王是副連長。回到錦城,他們也是聯系密切的朋友。連著三次在柳條家吃飯遇到老胡,老王還一個勁兒給我講老胡的故事。我懷疑老王想撮合我跟老胡。

第三次吃完晚飯后,老胡先走了。老王說,朱麗,我給你介紹個工作吧。老胡和幾個自主擇業的戰友搞了一個教培機構,發展勢頭不錯,特別需要人才。我松了一口氣。說,謝謝你老王,我還以為你要扮演婚介所的紅娘,沒想到你這次扮演的是職業公司的獵頭。老王說,柳條你看看你的毒閨蜜。柳條笑,朱麗就是生化病毒,你也得忍。

我去了老胡的教培機構任職。沒跑出我的預感,老胡很快就開始追我。老胡妻子患癌癥去世一年了,留下一個上高中的女兒。我分析他可能急需一位賢妻良母入駐。我態度堅決地對老胡說,我是女權主義者,根本不是你需要的賢妻良母。老胡說,誰說我需要賢妻良母?我照顧生病的妻子四年,還把女兒照顧得妥妥帖帖。我練就了一身照顧人的本領沒處使,就想找個自己愛的女人來照顧,不行嗎?誰說這個世界的男人都是需要女人照顧的?我就不是。老胡理直氣壯振振有詞,一貫伶牙俐齒的我居然張口結舌。老胡乘勝追擊,說,你負責貌美如花,我負責賺錢養家。嫁給我,你會像所有女孩期待的那樣,被寵成公主。我不屑地說,公主被拿去和親的時候,是沒有任何自主權的。老胡的眼球在眼睛里向左轉了一圈,又向右轉了一圈,馬上轉變了思路,說,嫁給我,你就是我們家的女皇,可以作威作福為所欲為。我是你的貼身侍衛兼管家,負責你的安全保衛后勤保障。女權主義的冷知識根本不在老胡的認知范圍內。我再怎么跟他解釋女權主義不是要作威作福當女皇,只是要追求平等的權利和責任。老胡一概不理,固守他那一套讓我作威作福當女皇的歪理邪說。我告訴老胡,我離過兩次婚,對婚姻已經免疫。這種拒絕力度,一般人也就退了。老胡沒有退。他一有機會就向我表白,他的土味情話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你不要忙著拒絕我,你有空了問問自己,過日子是不是得一日三餐有人給你做飯?萬一生病了有個頭疼腦熱的是不是得有個人給你端茶倒水熬白粥?一個人煩了孤獨了寂寞了是不是需要有個陪伴解悶的人?一個人生氣了是不是需要一個出氣筒在身邊候著?一個人高興了總不能對著墻壁傻笑吧?如果你需要一個一日三餐給你做飯、生病的時候給你端茶遞水拿藥、寂寞了給你解悶、生氣了讓你出氣、高興了陪你傻笑的人,我隨時等候你的召喚。

老胡的土味情話就像防不勝防的病毒,無限復制無窮變異,指不定在什么時候就感染了我。每次老胡跟我表白過后,我一個人回到自己的單身公寓里,拉開只有酸奶和面包的冰箱,心里的寂寞就會成倍放大。

我問柳條怎么辦,柳條說,你確定你能愛上老胡嗎?我說,有個人給我做飯還是不錯的。柳條說,越來越務實了嘛。我說,也就是務實的時候,覺得嫁給老胡不錯,務虛的時候,又覺得沒必要。

我不再搭理老胡,反正他追追就累了。可老胡不屈不撓地追了我兩年,最后是我累了,同意跟他結婚。

我回家看我媽我爸,我媽痛心疾首地說起賈老師當了示范高中的校長。我打斷我媽,說,我也準備結婚了。我媽說,這次又要嫁個什么人?我說,一個喪偶帶孩子的男人,比我大十歲。我媽鄙夷地說,你居然落得給人填房的下場。我媽老了以后,成了一個身材臃腫的胖老太婆,她跟我爸的關系,徹底顛倒了過來。我爸中過一次風恢復得還不錯,每天戰戰兢兢看我媽臉色過活。從我媽的胖臉上,看不到一點慈祥的光。我并不需要我媽的同意和祝福,她要不說賈老師,我都懶得告訴她。

沒想到老胡還挺認真,我們在柳條家里喝酒,老胡居然說他打算提著禮物去拜見我爸我媽,請示我爸我媽對婚禮的意見。我說,婚禮就算了,你二婚我三婚,結婚都不是什么新鮮事兒了。去拜見我爸我媽也算了,別自找沒趣。老胡說,你這是什么話?不管幾婚,我可是明媒正娶,必須請示岳父岳母。我說,我要做填房這件事,我媽覺得很丟臉。你以為她愿意接見你?我故意把填房兩個字拖長了節拍,像唱歌那樣說了出來。說完我樂不可支,笑得停不下來,我被填房這種表述方式逗壞了。柳條也忍不住笑。老胡黑著臉不說話,老王對老胡說,她們就是一對毒閨蜜,任何嚴肅認真的事情,都能被她們拿來開玩笑當樂子。你以后習慣了就好了。

跟老胡結婚后,我一直努力跟老胡建立一種合作而不是捆綁的婚姻關系。結婚之前,我以為這很容易。老胡第一次婚姻的最后幾年,被他老婆的病深度捆綁,他對捆綁關系應該比我更有切膚感受。我很快就發現我錯了。跟老胡這樣的老油條過招,我還是太傻太天真了。老胡是個貪心的家伙,他照單全收了我給他松綁的自由,反過來卻要捆綁我。我每次去外面吃頓飯回來他都要刨根問底。他把我煩得透透的,我要不跟他翻臉他能不依不饒問到天亮,跟他翻臉的級別低了都不管用,要直接把翻臉提升到最高的級別——以離婚相威脅,才能讓他消停。

我們結婚的第一年,老胡一直在各個方面試探我的底線,企圖突破。遇到我的頑強抵抗之后,老胡選擇了偃旗息鼓。我們也一直相安無事。

我以為我跟老胡的關系,再也不會起什么波瀾了。沒想到老胡的心思,就跟六月的天氣一樣不穩定。培訓機構的快速發展和老胡的女兒結婚這兩件事,攪起了老胡內心的風暴。老胡那天做了一大桌子我愛吃的菜,我就覺得老胡一定沒安什么好心,我說,老胡,有什么事你吃飯前說。老胡說,你咋這么敏感呢?我能有什么事!我說,大家都是明白人,別繞彎子。老胡說,朱麗,我們生個孩子吧。我冷淡地說,你不是有孩子嗎?老胡說,女兒嫁人了,我覺得好空虛。我說,讓女兒女婿經常回家看看。老胡說,不是看不看的問題。我說,那是什么問題?老胡說,繼承人問題。我說,你女兒不是繼承人嗎?老胡說,女兒能繼承啥?連我胡家的姓都繼承不了。她的孩子要姓侯。我說,讓他們生兩個,一個姓侯,一個姓胡。完美的解決方案。老胡說,不指望他們。朱麗,我們完全有能力自己生。我跳起來,說,做什么夢呢,我都四十二了。老胡說,我媽生我的時候四十八了。我說,萬一我也生個女兒呢?老胡用老中醫那樣的語氣說,你一定會生兒子,我會看。我懶得給他科普生男生女由男人決定這種基本常識,直接一劍封喉,不生。不用討論了。老胡說,哪個男人不想有個兒子。你結了三次婚,怎么還這么不了解男人。我說,人家老王就沒想要兒子。老胡笑起來,說,老王想要兒子比我迫切,他可是三代單傳。我說,老王才不像你,滿腦子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老胡說,以前獨生子女政策是國策,想也沒用,老王是個識時務的人。你和柳條還真幼稚,居然被老王騙了。現在國家提倡生二孩,老王的機會來了。老王爸媽已經趕到錦城坐鎮來了。我說,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沒聽說。老胡說,上周,你不是去外地談合作去了嗎?我頭皮上冒了一層冷汗,心情跌到了冰點。我說,二孩政策才放開,老王爸媽動作夠快的。老胡說,你和柳條這個年齡,耽誤不起啊。朱麗,我保證,你生完孩子,什么都不用管。養孩子的事交給我,你要喜歡工作,我把培訓機構交給你管,我們女主外男主內。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老胡,說不出話來。老胡嬉皮笑臉地說,我知道,太突然了,你沒有思想準備。你需要時間,可以慢慢考慮,但也不能太慢。三個月夠不夠?半年?七個月?八個月?九個月?十個月?最多一年,一年是極限。一年總可以考慮清楚了吧?我看到老胡嘴里吐出白霧一樣的病毒,在空氣中無限復制,大團大團地向我撲過來,馬上就要吞噬我。我大吼一聲,誰告訴你我要生孩子?做夢!吼完,我摔門而去,到了樓下,發現自己流了一臉的眼淚。

十一

中午一點,我和柳條泡在溫泉里,偌大的溫泉池子,就泡著我和她。我們伸開手腳,閉著眼睛,讓水淹到下巴處。我們一直很喜歡溫泉水的浸潤和撫摸,喜歡身體細胞像慢鏡頭里綻放的花朵一樣打開,再打開,無限打開。漂浮在溫熱里的感覺,好像天地還沒有分開,我只是一個漂浮在混沌世界的單細胞物種,我的未來和地球的未來,都還有無限可能性。

但是今天不行,我們泡了半個小時,身體還是僵硬的,心情還是緊縮的。我長嘆一聲,說,我們竟然殊途同歸,遇到了同一個婚姻暗礁。我無所謂,大不了離婚,反正我已經習慣性離婚了。可是柳條,你要怎么辦啊?

柳條不說話,她仰頭望著頭頂的玻璃,玻璃上面,是炫目的陽光。我像柳條那樣仰起頭,炫目的陽光射進我的眼睛里,有一瞬間,我好像失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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