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寧 龍 藝
公共衛生是醫學領域涉及人群最多、潛在危險因素最復雜、社會影響力最廣、影響范圍最大的學科[1]。2020年1月30日,世界衛生組織宣布此次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已構成國際關注的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中國在此次抗疫中取得的顯著成就,得益于個人信息的高效采集和大數據技術的廣泛應用。但與此同時,經媒體報道的個人隱私信息泄露問題和由此引發的網絡暴力事件也屢屢發生。在公共衛生領域,我們必須審視,在維護公共利益的同時,如何保護個人權益,特別是個人隱私?筆者將從倫理學角度,探討在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中維護社會利益同時如何保護個人隱私。
隱私的倫理基礎遠早于其法律基礎,自人類開始有羞恥心起,隱私觀念便出現了。哲學家路易斯·W·霍奇斯說:“沒有某種程度的隱私,文明生活就沒有可能。”[2]可見隱私的出現不僅是個人意識的覺醒,也是人類社會化的產物。隱私作為一種權利概念的出現是在1980年美國學者沃倫和布蘭代斯發表的《論隱私權》一文中。在我國,最早研究隱私權的是張新寶教授[3],他主張,隱私權是公民生活中享有的特定的具體人格權,保障個人生活安寧、個人信息能夠得到法律保護,免受他人非法打擾、知悉、收集、利用和公開。在此次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防控中,保護個人信息的重要性和個人信息的有用性引起了關于收集和公開個人信息合理程度的各種沖突。隱私的侵害歸根到底是個人信息沒有按照合法、正當、必要原則進行恰當的處理。
在公共衛生事件中,想要更好地保護隱私,首先,我們應知曉公共衛生事件中公民享有的隱私及隱私權的特殊內涵。
一是隱私內容有所克減。一般情況下,當事人不愿意他人知道或他人不便于知道的私人信息均屬于隱私的范疇。但由于公共衛生事件直接關系到每個人甚至全人類的健康安全,它涉及到的利益主體不僅是個人,更是群體。疫情發生前專屬于個人的一部分隱私(如行蹤軌跡等),在疫情暴發之后卻與公共利益密切相關,這部分信息便具有了被限制保護的可能。因此,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中隱私內容相比一般隱私內容有所克減。
二是公民享有隱私保密權。為維護公共安全,公民有義務主動向有關機構上報防疫所需的個人信息,但并非意味著這類信息就完全不受保護。相反,個人信息處理者更應該擔負起隱私保密的責任,對收集回的個人信息進行嚴格保管和妥善處理。
公共衛生事件中重視對個人隱私的保護具有重大的倫理意義。翟曉梅等[4]認為:公共衛生事業關乎社會公平正義的實現,其存在的倫理學基礎是確保國民的健康,并且確保國民的安康。于社會來講,公共衛生是一項關乎社會公平正義的事業,要想實現社會公平正義,在保障公共利益的同時,還需要努力維護個人利益。于個人來講,公共衛生事業存在的目的是為了確保國民的安康。健康是沒有可治療疾病的一種默認狀態,而安康是一種更積極的幸福狀態,它包含健康、安全、理性、尊重、情感、自決、體面的生活水準[5]。隨著公共衛生事業的發展,在做好保障國民健康工作的基礎上,社會更應去追求國民安康這一更高目標。保護個人隱私,是國民實現安全需要、尊重需要、情感需要和生活需要的前提。因此,保護個人隱私是公共衛生事業實現國民安康的必然要求。
安全需要是人類的基本需要。只有人類的安全有保障,其他高層次的需求才能有機會實現。《個人信息保護法》將個人信息定義為單獨或與其他信息結合能識別特定自然人的信息。個人信息一旦泄露,會給自然人的生命安全和財產安全帶來潛在威脅,還會助推不理性的網民對感染者和密切接觸者進行人身攻擊,給其身心安全造成二次傷害。因此,疫情防控中要加強對個人隱私的保護。
《民法典》將隱私權和個人信息保護納入人格權編。隱私侵害會對人格利益造成損害。對他人隱私的保護,體現的是對個體人格的尊重。尊重他人是要將他人作為具有內在價值的主體平等地對待[4]。康德認為,作為理性存在者的個體的人,都具有固有的內在價值,我們應該尊重他們所具有的最高的內在價值,不能僅把他人看作是工具和手段[6]。疫情期間,雖然高風險人群的部分個人信息具有工具善價值,但我們依舊要對其與公共利益無關的私人信息進行保護,這是對他人人格保持尊重的基本要求。
人具有社會屬性,馬克思[7]曾說:“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因此,歸屬于一個家庭、一個社群、一個國家是其作為社會人的情感需要。感染者的精神狀態本就處于崩潰邊緣,此時最需要來自家庭、社會的情感支持。然而隱私的泄露,斬斷了他們與社會的連接。在所羅門有這樣的傳說:農夫們砍樹不用斧子,而是圍著它咒罵,不久樹則枯死。受害群體就像這棵樹,個人隱私的泄露相當于將他們拉在人群中央進行公然處刑,等待他們的是孤立無援的社會性死亡。因此,加強弱勢群體的隱私保護,有利于他們重新與社會建立情感連接。
個人隱私保護可幫助弱勢群體快速回歸正常生活。體面的生活水準是個人實現安康的物質基礎。隨著各地復工復產,人們的生活也開始走上正軌。但由于新型冠狀病毒即使在康復后,也會給身體留下很多未知的后遺癥,因此,遭到隱私泄露的患者,在康復后依然面臨被公司辭退的風險。那些因為隱私泄露遭到污名化的患者,更是難以回歸正常工作。在現代社會中,一個人能否獲得就業機會很重要,這是決定他能否獲得體面生活水準的關鍵。然而,如果一個人被排除在這些機會之外,想作為社會成員參與到其中是極其困難的。因此,疫情防控中要注意對弱勢群體隱私的保護。
個人隱私信息承載著公共利益維護與隱私保護的雙重利益衡量,但初期的防控工作卻把重心放在了公共利益維護上,而忽略了個人隱私信息的保護,具體有如下表現。
在此次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公共衛生事件中,感染者、疑似者、密切接觸者、疫區往來人員的個人隱私泄露事件頻頻發生。湖北武漢7 000多名返鄉人員的身份證號、手機號、戶籍地址等信息被泄露[8];青島膠州中心醫院6 000名隨訪人員的個人信息被工作人員轉發至家人群,又經家人轉發擴散造成社會不良影響[9];廣西南丹縣疾控中心辦公室主任熊某某、工作人員區某某違規在QQ群、微信群泄露疫情防控工作材料被問責[10]。流調報告從極少數人存有的保密文件變成了公開的秘密,到底誰是泄密者?流調文件泄露常發生在工作群內,感染者隱私泄露也多來自能接觸到流調信息的防疫工作人員,在信息采集、統計、上報、下達的任何一個環節都可能存在隱私泄露的風險。從泄露的信息可看出,泄露內容多包含可具體識別到個人的身份信息,如姓名、家庭住址、身份證號碼、聯系電話、工作單位等,而這些身份信息遠遠超出了公眾知情權的范圍。
此次公共衛生事件中,隱私保護不足問題在網絡上也尤為嚴重,主要表現為人肉搜索、污名化及網絡暴力。成都感染女孩趙某某的生活軌跡聯合個人身份信息被公開后,遭到網民們的言語侮辱和人身攻擊;天津一名密切接觸者的隱私信息曝光后,手機被打爆,被逼無奈的他多次聲稱想跳樓;沈陽女患者及密切接觸者被網民冠以“毒王”的蔑稱,精神幾度崩潰;河北省小果莊大貨車司機感染病毒后照片出現在某短視頻最顯眼的位置,他聲稱“規規矩矩地活了30多年,如今卻像通緝犯一樣被掛在網上”。網絡隱私保護不足導致受害者社會性死亡。2022年3月15日,據@微博管理員發文稱,截至目前,站方根據《微博社區公約》等相關規定,共排查清理此類相關違規微博2 451條,并對513個賬號進行了處置[11]。
公共衛生事件中個人權益,尤其是個人隱私,離不開法律強有力的保護。良好的法律能將人們的行為規制到正確的軌道上來,促進道德規范的內化。
在公共衛生領域,我國現行適用于個人健康信息處理監管的法律規制還有待進一步完善[12]。疫情期間針對個人信息保護,僅有中央網信辦發布的《關于做好個人信息保護利用大數據支撐聯防聯控工作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對公共衛生事件中個人信息保護作出了較為詳盡的規定。但其法律效力等級較低,條例分散化、碎片化問題突出,起不到高效的指引作用。以往公共衛生相關法律法規中,也更加強調防疫相關信息及時準確地上報,對個人隱私保護的強調卻略顯單薄。僅在1991年頒布的《傳染病防治法實施辦法》(第四十三條)和2004年頒布的《傳染病防治法》(第十二條、第六十八條、第六十九條)中提到對高風險人群隱私保護的條例。
導致隱私泄露頻發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公眾知情范圍和個人隱私范圍之間的界限不明朗。為了能夠平衡信息保護和合法利用之間的關系,防疫人員和公眾需要知悉疫情防控中哪些個人信息屬于不得公開的內容,哪些信息屬于限制公開的內容,哪些屬于讓渡公開的內容。從權利邊界角度出發,權利與權利之間之所以會產生沖突,是因為人們忽略了任何權利都有自己特定的邊界[13]。只有界限明確,公眾知情權和個人隱私權的沖突才有可能被調和。這也需要有更加完善的法律法規來進行規制。
疫情引起的社會環境變化使以往形成的道德規范一時無法適應新的環境。傳統的健康數據僅保存在醫療機構內部,僅有醫務人員知曉,加之醫務人員受到醫學倫理和法律的雙重約束,患者個人信息和健康數據可以得到較好保護[14]。然而,疫情防控關乎全民健康,關乎公共利益,個人信息采集主體不再局限于醫院,而是擴大到政府部門、疾控機構、醫療機構、鄉鎮社區街道辦等多地。所以社會需要建立新的道德規范,提高工作人員的隱私保護意識,加強對感染者和密切接觸者個人隱私的保護。
一般情況下,流行病學調查報告會經手現場流調人員、統計人員、上報人員,再由上級疾控單位匯報給衛生行政部門,報告在工作群里流轉會經手上百人,但由于隱私保護宣傳教育的欠缺,很多工作人員未建立起保護患者隱私的意識。一時疏忽和隨手轉發成為患者隱私泄露的重要原因之一。
人的行為是在一定的心理活動指導下的實踐。動機是一個人進行活動的內部動因。我們在找尋隱私侵犯行為發生的倫理因素時,不可忽略侵犯者的心理動機。
首先,產生隱私侵犯行為的心理動機常與個人的利益相關。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曾提出“侵犯行為是避免痛苦或尋求快樂的行為受到挫折時的本能反應”[15]。美國社會沖突理論學家柯林斯從微觀社會學角度提出,人們無論在何方都有一定的基本利益,而且往往力求主體利益的最大值。當他人行為有可能觸及甚至侵害本體利益時,主體之間極大可能出現抵抗、排斥的反應。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一下將死亡拉進現實思考的視野,身處疫情的人們本能地想保護自己和家人免受侵害,所以總是會想方設法獲取更多相關信息,尤其是病毒攜帶者的信息。此外,除了生命威脅外,疫情還會給社會經濟、教育帶來巨大風險和挑戰。這些影響是人們不愿承擔,甚至無力承擔的。所以疫情期間的人們出于維護自身利益的心理,常常越過知情權邊界侵犯到患者隱私,還打著“公共衛生事件中個人利益應讓步于公共利益”的旗號為自己的侵犯行為進行辯護,這是不成立且不道德的。
其次,隱私侵犯行為還與群體心理有關,可以用勒龐《烏合之眾》書中描述的群體心理來解釋。突發公共衛生事件關系到群眾利益,人們命運變得相連與共。很多原本毫不相關的人們因這種特殊的聯系形成了群體。個體本來是理性且富于思考的,一旦加入群體,原本獨立的理性便會被群體的無知瘋狂所淹沒[16]。他們不善推理,卻又急于采取行動。群體推理的特點,是把彼此不同、只在表面上相似的事物攪在一起,并且立刻把具體的事物普遍化[17]37。就像愛斯基摩人,他們從經驗中得知冰含入口中會融化,因此認為同樣透明物質的玻璃放入口中也會融化;他們中的苦力受到某一個雇主的剝削,便會認為所有的雇主都會剝削他們[17]36。同樣,疫情期間處于恐慌狀態下的群體,一旦發現一個感染者不守防疫規則給社會帶來了嚴重不良影響,便會認為所有新感染的患者都是不守防疫規則且有過錯的,因此,失去理性的群體便會對新感染者發起猛烈攻擊,伴隨隱私信息泄露而來的是對感染者瘋狂的謾罵和誹謗。
2021年11月1日起施行的《個人信息保護法》,為個人隱私的保護提供了更強的法律保障。它詳細規定了個人信息處理的基本原則,對疫情防控中明確個人信息處理界限具有一定的實踐指導意義。
一般情況下,自然人的個人信息需要受到法律嚴格保護,不得隨意處理。只有具備一定的合法性基礎,自然人的個人信息方可被處理。當個人信息涉及公共利益時,信息主體的“私”益就要向“公”益讓渡,此時,公眾對相關個人信息的知情權可基于公共利益需要得以實現[18]。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個人信息都要進行讓渡,根據《個人信息保護法》,在采集和公開的過程中,一定要遵循最小范圍和目的限制原則。收集的個人信息應是與公共利益最密切相關的信息,不得過度收集。公開的信息應是公眾可基于此進行有效參與的信息,不應包括專屬于行政職能部門進行管理的信息[18]。
在具體實踐中,哪些信息屬于讓渡公開,哪些信息屬于限制公開,需要我們從“防控所必需”的邏輯來判斷。防控對個人信息的收集、公開主要用于兩個目的:一是有利于防疫職能部門快速鎖定高風險人員,對其進行重點關注和隔離,防止疫情范圍擴大;二是有利于相同出行軌跡人員進行自我觀察和防護。因此,基于目的一,防疫部門所需要的個人信息應包括可準確識別到自然人的“身份信息”(包括姓名、身份證號碼、詳細家庭住址、聯系方式)以及“出行軌跡信息”(包括車次信息、住宿信息、外出駐留地點名稱)。但是,其中收集的身份信息屬于限制公開信息,應僅用于內部管理所需,不應向大眾公開。基于目的二,對于公眾有效參與而言,僅需要的是高風險人員的出行軌跡信息便可達到自我觀察的目的,因此出行軌跡信息屬于讓渡公開的信息。
除此之外,《個人信息保護法》還對信息主體在個人信息處理活動中的權利,以及個人信息處理者的義務進行了明確規定。對信息處理者來講,防疫人員在收集信息前應履行好告知義務;在處理信息過程中應加強監管,防止信息泄露;在公共利益實現后,應在第一時間主動將個人隱私信息進行刪除;在產生侵權行為發生法律糾紛時,信息處理者不能證明自己沒有過錯的,應當承擔損害賠償等侵權責任。除此之外,對信息主體來講,《個人信息保護法》第四十七條還明確賦予了個人請求刪除權,化被動為主動,當發現自己的個人信息并未按照規定合理處理時,其有權請求刪除;當個人隱私遭到侵害,個人要學會拿起法律武器保護自己。合理利用《個人信息保護法》,可大大保障公民的個人隱私權益。
公民隱私意識的培育,需要經過長期努力和社會各方面力量的參與。其一,網絡媒體平臺是重要途徑。自媒體時代,大家對媒體的關注較多、對權威媒體的信任度也較強,因此,通過媒體對公民進行隱私保護知識的宣傳以及相關法律法規的普及,可達到覆蓋面廣、影響力大的效果。例如,成都女孩趙某某隱私泄露事件在網絡上引起軒然大波后,多家媒體及時站出對輿論進行正向引導,倡導大家“隔離病毒,不隔離愛”。著名主持人白巖松在《新聞周刊》上說:“防疫突破底線,公開傳播隱私是更糟糕的病毒。”其二,可將隱私保護意識水平列為疫情防控工作人員上崗、考核的項目,加大對工作人員的隱私教育,提高職業道德和職業素質。其三,可通過以點帶面的方式,逐步提升社會整體隱私保護意識。有影響力的城市應主動帶頭做好流調報告工作。例如,2021年1月23日上海公布的“不提人”的流調報告就受到廣泛贊揚,隨后,其他多個省(市)在公布的流調報告中也對個人隱私信息進行了脫敏處理。
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者及密切接觸者屬于疫情期間的弱勢群體,隱私侵犯行為給他們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創傷,不僅使他們遭受到了冷漠、歧視與攻擊,而且導致他們對社會產生了信任危機和道德迷茫,給主流價值觀造成了沖擊。為此,我們應該給予這些弱勢群體足夠的人文關懷。公眾應該保持理性,對網絡污名化信息不跟風、不造謠、不傳謠。國家和社會各界在制定相關政策和開展各項防疫措施時,要充分關注弱勢群體的社會處境,把隱私信息保護納入重要考量因素。對已被暴露在網絡上的隱私信息,網絡監管部門應及時刪除,防止侵權損害擴大。對隱私泄露后遭遇網絡暴力的個體,在需要的情況下,所在醫院和社區應主動為其提供專業心理咨詢和心理治療。法律可以為這些受害群體提供低成本、便捷的維權通道。社會應從多方位、多層面對這些弱勢群體進行隱私保障和法律救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