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洪霖
(福建教育學院家庭教育研究所,福建 福州 350025)
《中國教育現代化2035》開啟了我國新時代教育發展的新征程。家庭教育作為教育體系的構成部分,它的現代化是教育現代化的題中之意。家庭教育現代化不僅是實現教育現代化的需要,也是實現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重要路徑。“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離不開對“家”這一細胞相關問題的檢視和考察。可以說,家庭教育現代化的推進質量關涉我國教育現代化目標實現的進度和深度。家庭教育現代化不僅是一種教育治理目標,更是一個家庭教育走向完善的治理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家庭教育所面臨的現實問題是家庭教育現代化建設的邏輯起點。從現實可觀察層面來看,當前家庭教育的問題最直接地表現在家庭教育的行為上。然而,要改變人們的行為方式,首先就必須要改變他們的思維方式,而思維方式的改變又無法脫離人的價值觀的改變。價值觀是影響人行為機制的最深層次和根本性因素。因此,家庭教育現代化必須首先從根本上對家庭教育中的價值問題進行審視并尋求解決之道,它是家庭教育治理的根本點和著眼點。
如何理解家庭教育現代化的內涵是實現家庭教育現代化目標的前提。“家庭教育現代化”作為一個相對抽象的概念,相關政策文件并未對此進行明確的界定以及提出實施策略,這為學者的研究和解釋留下了彈性的空間。隨著我國教育治理體系向家庭領域的延伸,“家庭教育現代化”的概念才逐漸進入學者的視角。目前,對于“家庭教育現代化”的內涵理解基本上是在“教育現代化”內涵理解的基礎上加上家庭教育的獨特性規定。這種界定方法被廣泛應用,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如此,我們需要回到“教育現代化”的研究成果中找尋“家庭教育現代化”理解的合理依據和資源。
我國教育現代化話題從20 世紀“教育要面向現代化”的指示開始,在經歷了數十年的關注和研究之后,基本上形成了一些共識,它包括“教育現代化的本質是教育現代性的增長”[1];教育現代化是一個“化”的過程[2],而且這個過程至今仍然沒有結束,這提醒我們不能用靜態固化的眼光來評判,教育現代化的內涵本身就是一個動態發展的過程,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變化。因此,也可以說,教育現代化是一個動態的發展目標,它表達了人們對理想教育狀態的追求。這種追求可以體現為多個維度或指標,也可能在現實中是無止境的。楊小微在研究教育現代化評價指標過程中考察了教育現代化中“現代性”內涵的發展和豐富過程,從一開始的“主體性、科學、民主和法治”到“國際化、信息化”,再到城市化進程所加劇了的“公平、正義”訴求,再到當代由能源、生態危機所引發的“可持續發展”。[2]
在考察教育現代化內涵的基礎上,不少研究者對家庭教育現代化做出了界定,代表性的界定如“家庭教育現代化是家庭教育獲得現代性的過程,它主要圍繞孩子的全面和諧發展,倡導樹立先進的家庭教育理念,構建科學的家庭教育體系,培養現代化的人。”[3]“家庭教育現代化是指家庭教育現代性持續增長和實現的過程,是家庭教育從傳統模式向現代模式演進的歷史過程。人的現代化是家庭教育現代化的核心,家庭教育現代化是人的現代化的起點。”[4]也有學者對此做出描述:它是把心理學、腦科學、神經科學等新領域研究成果植立在傳統歷史經驗的基礎之上,融入現代的科學知識,從而在父母心中建立起正確的家庭教育觀,實現觀念的更新與自我的改造[5]。本文無意于另外對概念做出獨特的界定,而是希望從前述研究所形成的共識中找出家庭教育現代化概念所指的核心,并由此把握家庭教育現代化的治理關鍵。
通過上述從教育現代化到家庭教育現代化的概念界定的邏輯推演理路,可以發現:家庭教育現代化的本質依然離不開現代性的增長;家庭教育現代化的衡量應該是一個由眾多維度共同構成的評價體系,而其中的核心依據依然是人的現代化;家庭教育現代化作為一種過程,它是對傳統家庭教育的揚棄和超越。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發現,家庭教育現代化在某種意義上表現為一種深刻的文化變革。家庭教育從傳統向現代轉化的過程,不是單純的家庭經濟的轉型,也不是純粹的家庭教育技術變革,而是以價值觀為核心的文化變革。
如果把文化看作是由物質、行為、制度、價值觀等構成的體系的話,那么價值觀則是文化中最內核的部分,它具有抽象而隱蔽的特點,它與行為方式和行為結果之間存在一定的距離,需要一種轉化的機制,但是它在人的意識深處負責解決人的行為意義問題,通過回答“為什么做”進而指引人的行為方向和行為方式。正因為它的獨特意義,人們認為真正的文化其實是指向人的精神體系或者說價值體系。“所謂文化,就是指一個社會中的價值觀,是人們對于理想、信念、取向、態度所普遍持有的見解。”[6]在此意義上,可以說,家庭教育現代化就是一個家庭教育價值觀轉化的過程。“作為涉及文化各個層面的歷史過程,現代化從起步到展開,都需要價值觀的支持,所謂觀念的轉換,首先便是價值觀的轉化。”[7]人們之所以普遍將人的現代化作為教育現代化的核心,乃是針對過往教育形態過度地把人作為一種知識容器對其進行灌輸或者把人作為一種促進經濟發展或政治昌盛之工具。這是馬克思所說的“人的異化”,也是家庭教育的異化。對這種異化現象進行糾正是當下一切教育的任務。總之,家庭教育現代化不管是作為一種目標追求,還是作為一種變革過程,它首先是一種文化變革。這種文化變革表達了對未來理想家庭教育的某種期待,它背后是一種價值觀的重建。家庭教育現代化的本質及其過程本身呼喚著家庭教育價值觀的重塑。
家庭教育所面臨的現實問題是家庭教育現代化建設的適宜邏輯起點,而家庭教育價值迷失是根本性的問題。當下,從國家層面的法律頒布到個體對家庭教育問題的在場性感受,無不彰顯著全社會對家庭教育空前的重視。但是,不管是主動的關注還是被動的關注,如果沒有將視線落在價值觀層面,對家庭教育的反思都將是膚淺的;沒有相對清晰的主導價值觀,家庭教育的行動也將充滿隨意和迷茫,尤其是在孩子成長的關鍵時刻和關鍵事件上出現搖擺不定、不知所措。綜觀當下家庭教育行為所折射的價值問題,主要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在家庭教育中,不少家長缺乏對家庭教育價值取向的理性思考,沒有形成自覺的教育價值導向。尤其不少普通家庭的家長,他們對家庭教育觀念抱持著虛空的態度,覺得教育可有可無,孩子總會自然成長。他們將養育孩子停留在父輩的經驗或者周邊他者的經驗包裹中,他們對孩子的成長缺乏憂患意識,任由孩子自發的生長。這類家長通常容易忽視孩子成長的環境中充滿了不確定的甚至負面的影響因素。他們往往以問題為導向,認為沒有問題便不需要教育和管教,家庭教育也沒有信念和價值追求,而一旦出現問題,他們通常又以急迫的心態應付問題,難免出現“病急亂投醫”的現象。這些問題都是由于缺乏穩定的價值觀體系的指引和采取具體的發展性措施,家庭教育成了一種糾錯教育或懲罰教育。這種糾錯的教育至多能讓孩子知道不做什么,卻很難使孩子知道應該做什么,這使得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失去主動性和方向性,甚至在糾錯的過程中造成雙方關系的對立。
家庭教育的價值觀影響著青少年兒童的價值觀。正如“教育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所揭示的,青少年價值觀的成長也是在他們生長的環境所滲透的價值觀下逐漸形成。兒童在家長或者家庭正確價值觀的引領下,不斷與社會環境交往與互動,從而建構更加成熟的價值體系和精神世界。青少年兒童處于價值觀建立的關鍵時期,但是當下不少家長自身沒有正確的價值觀,兒童在發展的過程中很容易陷入迷茫或者走向歪門邪路。在當下,由于社會思想觀念狀態的不盡理想、家長個體的消極態度,不少家長對民主、自由、正直、正義等抱著虛無的態度,自身精神世界貧乏,沒有終極的價值關懷,無法成為孩子的精神榜樣,他們無法滋養孩子的精神世界。
隨著我國社會的變遷,在我國傳統生育政策的持續性影響以及養育壓力、住房壓力增大等多方面的綜合影響下,我國的家庭結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其中,家庭少子化現象是其重要表現。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結果顯示,我國平均每個家庭戶的人口為2.62 人,比2010 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的3.10 人減少0.48 人。[8]這意味著我國家庭少子化的現象尚未改變。自我國計劃生育政策實施以來,我國的獨生子女問題凸顯。這些年,在計劃生育政策的慣性效應影響下,雖然國家調整了生育政策,但依然無法改變目前的少子化現象。這種少子化的家庭結構影響了父母與子女之間的原有教育關系,也影響了家長的教育價值追求。最明顯的結果便是少子化導致家庭教育輸不起的心態,對于教育觀、成才觀等較為保守。
價值觀念保守影響親子關系。傳統中國人常常把孩子作為父母生命的延續,孩子的成功就是自己的成功。傳統的多子家庭,父母可以把希望寄托在任一個孩子身上,而少子化后,父母的所有希望只能寄托在個別孩子身上,所有的愛和關懷也聚焦在個別孩子身上。過度的關注和期待背后反映的可能是父母對個別孩子成長與成功的焦慮。在這種情況下,父母的愛帶有一定程度的神經質。這種焦慮和過度期待既給孩子的成長造成了過大的壓力,超負荷的愛也常常演變為孩子成長的阻礙,又常常遮蔽了家長原有并不牢固的價值意識,最終導致家庭教育中的行動無意識,一方面家長將他們認為代表愛的無限的精力和財力投入孩子的教育中,一方面也造成了他們對孩子嚴苛的要求。家庭教育在這種焦慮和過度期待中漸漸偏離本真,家庭親子關系走向緊張與獨立,對孩子的成長造成了不良影響。
好的關系意味著好的教育。隨著社會的變遷,家庭內部的關系也發生了改變。在“三綱”規定下的傳統高度依附的父子關系和夫妻關系在今天走向了相對寬松和民主的關系。這種家庭關系的變遷導致傳統倫理價值的式微,傳統的“孝”、禮儀等倫理規定在當代遭遇了冷落,面臨著重建或重新詮釋的任務。適應新時代的家庭關系還尚未正式確立。缺乏了家庭倫理價值的協調,家庭內部關系失去了秩序,父母到底是對孩子寬松些還是嚴厲些?這些成為困擾新時代年輕父母的新問題。
在傳統社會,社會變化緩慢,家庭里的兩代人甚至三、四代人都生活在相似的政治、經濟、文化背景中,代際之間存在著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他們很容易在歷史的積淀中形成共同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家庭中祖輩所積累的生活經驗可以一代代傳遞,在緩慢的變化中,人們用相對穩定的倫理規范協調著人際關系并指導為人處世。然而,到了改革開放時期,我國開始進入快速變化的時期,人們的生活方式遭遇了斷裂式的變化。改革開放短短數十年,不少家庭經歷從農業社會的生活方式向工業社會的生活方式再向信息化社會的生活方式轉變。社會的密集變化在兩代人或者三代人之間打上不同的烙印,客觀上造成了代際之間在語言、價值觀等方面的巨大差異。不少父母難以理解今天的孩子,孩子們也難以理解,甚至不想理解父輩。社會的巨大變化映射在家庭內部,造成了家庭代際間的差異,這導致家庭內部關系的復雜化,也常常引發家庭內部的矛盾和沖突。缺乏新的倫理協調,代際間家庭成員在巨大的代溝中常常面臨著關系壓力和關系智慧的考驗。
我國正處于一個物質豐裕的時代,這個時代極大地改善了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但在這個過程中,也面臨著鮑德里亞所說的“消費社會”的危機。鮑德里亞指出了現代社會正從生產社會向消費社會轉變,作為消費主體的人在消費結構中逐漸被控制,“櫥窗、廣告、生產的商號和商標在這里起著主要作用,并強加著一種一致的集體觀念……他們相互暗示著復雜的高檔商品,并使消費者產生一系列更為復雜的動機。”[9]在消費社會,消費者消費的并不完全是物品本身的功能,而是通過廣告等所制造出來的象征性符號意義。人們在各種符號化消費的過程中不斷產生幻象。不管經濟條件如何,不管是否實用,他們將各種奢侈的消費作為生活的標配,不斷刺激人的欲望,并在欲望滿足的過程中不斷升級欲望,最終人們被無止境的欲望所控制。在消費過程中,貨幣成為“消費符號化的中介”。[10]價格取代了價值,越高價格的商品消費成就了虛幻的價值。不少商業類媒介營造出來的虛幻消費方式已經嚴重扭曲了孩子的價值認識,貨幣價值成為衡量一切生活的價值,它僭越了其他一切價值。[11]家庭教育沒有對此進行干預,很多父母自己也陷入這種消費社會所制造的無意識中。這深刻地影響著孩子的價值觀,也造成了孩子們在生活中的盲目攀比現象,并滋生享樂主義。從家庭物質豐裕之后不少家庭的開支情況可以看出,孩子在購買名牌鞋服、高檔餐廳用餐等方面的開支遠遠超過在文化等方面的開支,不少孩子還以此為炫耀資本。孩子們在恣意的消費中,逐漸陷入了意義萎靡和精神空虛的境地,因為“最終讓貨幣價值作為唯一有效的價值出現,人們越來越迅速地同事物中那些經濟上無法表達的特別意義擦肩而過”[12]。孩子在消費的過程中不斷強化了享樂主義,滿足于感官的刺激,失去了自我節制的能力,更不知道勞動與工作的艱辛和意義。
自從制度化的學校教育逐漸形成以來,各國的教育基本上形成了由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構成的教育系統。然而,它們各自的邊界和職責在實際運行中并不清晰,彼此之間經常出現互相錯位、越位現象。尤其在當下,我國仍然面臨著應試教育這個難以破滅的神話的壓力,它不斷地向其他領域擴張,包括對家庭教育領域的擴張。無法扭轉的應試教育取向導致家庭教育屈從于學校教育,全面成為學校教育的附庸,家庭教育的獨特育人價值被忽視。這主要表現在家庭教育的學科化、學校化現象嚴重。從“雙減”政策實施前的瘋狂培訓就可以看出,巨大的培訓市場恰恰反映的就是家庭教育被侵占的程度。原本豐富的家庭生活被各種高利害的考試異化為工作日的“上課+作業”加上周末到處奔波的培訓班。大部分的孩子沒有“百草園”,只有“三味書屋”。
2017 年,北京師范大學中國基礎教育質量監測協同創新中心等機構聯合對我國家庭教育狀況進行了大規模調查,結果顯示96.2%的四年級學生和95.8%的八年級學生報告家長對自己的學習成績期望較高。四年級和八年級家長對孩子學業卷入程度較高以上分別為66.7%和51.7%。四、八年級學生認為家長對自己最關注的方面是學習情況(79.8%、79.9%)、身體健康(66.6%、66.5%)、人身安全(62.2%、52.2%),其人數比例均高于對道德品質(25.3%、30.7%)、日常行為習慣(15.2%、18.7%)、興趣愛好或特長(10.8%、7.1%)、心理狀況(6.5%、11.1%)的關注。9.2%的四年級學生和5.7%的八年級學生報告家長幾乎從不教孩子做人的道理,9.5%的四年級學生和11.8%的八年級學生報告家長幾乎從不教孩子安全知識,25.2%的四年級學生和35.4%的八年級學生報告家長幾乎從不給孩子講日常生活中的法律常識,30.2%的四年級學生和35.0%的八年級學生報告家長幾乎從不給孩子講傳統文化的相關內容。這表明家庭教育存在一定程度的“重智輕德”“重身體健康輕心理健康”傾向。[13]這些問題反映家庭教育學校化的傾向,家庭教育忽視自身應當做什么的主體價值的思考。
經濟條件是家庭生活的基礎。隨著我國改革開放的開始,我國大部分家庭的經濟狀況發生了巨大的改善。然而,市場經濟的競爭機制也使很多人不知不覺地卷入了快節奏的掙錢軌道上,尤其在今天激烈的競爭下,許多家庭開始出現了普遍性和彌散性的財富焦慮。作為家庭骨干成員的父母在家庭生活壓力下,更多地將時間、精力投入家庭財富的創造上。他們往往以犧牲閑暇和陪伴為代價,換來經濟上的保障。在這種壓力下,不少家長的“天平”開始失衡,在學校教育的托底下,他們傾向于選擇經濟優先的策略。但是,這種策略背后的價值選擇一旦成為習慣,在家庭經濟已經得到改觀之后,他們仍然會抱持財富至上的觀念,價值的“天平”難以及時調整,他們通常會在追求財富的道路上越行越遠。也有不少家長,尤其是家庭中的父親,他們通常以養家糊口為由,將孩子的養育責任全部轉移給母親或者祖輩,造成家庭教育中父親的缺席。這一方面造成了孩子可能遺傳家長的片面價值觀,另一方面,家長也可能錯過教育孩子的最佳時機,在孩子價值觀成長的關鍵時期造成精神的荒蕪。
基于家庭教育現實中所面臨的價值迷失這一核心問題,家庭教育現代化的首要任務便是推動家庭教育的價值重建,而價值重建需要探索建立什么樣的價值以及重建的路徑。
家庭教育并不是脫離于社會的活動,它與社會的整體環境相互融合,上述家庭教育中的價值迷失在某種程度上反映的是社會在發展過程中面臨的價值危機問題。今天我國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特殊歷史時期,政治、經濟甚至疫情等都在深刻地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認知,人們活在不確定性之中,生活中充滿了矛盾:奮斗與躺平共存,文化自信與精神迷離共存……作為社會子細胞的家庭對這一切都無法回避。對于每個家庭而言,要培養什么樣的孩子、要過什么樣的家庭生活,這些都呼喚著家庭教育首先要考慮在新的時期如何確立價值坐標。新的家庭教育價值觀的確立是當代中國家庭精神領域建設的根本任務。然而,這種價值觀的確立談何容易。每個家庭都有自身的價值坐標,但這種價值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它無法成為普通父母借以鑒別適宜與否、對錯的普遍而根本的依據。對此,俞吾金提出“客觀的價值坐標”頗有啟發,即研究者的價值取向契合歷史發展的客觀趨向和本質,因而具有其內在的真理性。[14]在家庭教育中,這可以理解為價值取向應契合教育的本質與家庭生活的現代性趨向。回到當下的生活世界,我國處于奔向教育現代化的歷史新進程。人的現代化是教育現代化的核心和本質已經成為一種共識。自然而然,人的現代化也是家庭教育的終極價值追求。在現代化進程中,現代性是對現實各種生活(包括家庭教育生活)的一個客觀規定。當下家庭教育的價值坐標的確立可以從現代性的內涵中挖掘資源。
現代性本身意味著價值秩序的重構。“現代性本質上是人在內在心性、體驗結構、精神氣質上的轉變,是人的深層價值秩序的重構。”[15]在現代化的進程中,現代性衍生并拓展了諸多的基本價值原則。“現代性肯定個體主體性、尊嚴、自由、理性、平等、民主、法治等基本價值,這些價值沿現代性方向而拓展。”[16]主體性、理性、平等、民主、法治、自由、正義等價值作為普適的價值,這些價值很多已經被融入我國學生發展的核心素養范疇,納入關鍵能力、必備品格的要求之中,融入我國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一旦這些價值被家庭所認可和接納后,就可以用來澄明家庭教育中的合理性界限,讓家長知道什么應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樣的生活更有意義等,從而走出價值迷失的困境。
傳統家庭文化是價值重建的另一種資源。優良的傳統文化并不是過時的且虛無縹緲的東西,它代表著一種生活方式。文化的根源在于生活,一種有生命力的文化一定源于生活、適于生活。今天重提傳統文化,乃是經歷了現代化的拷問之后的結論,現代化不是對傳統文化的完全拋棄,而是一種適應現代社會發展客觀趨勢的價值重建。傳統文化作為一種有根的文化,它以其特有的親切性成為現代化的文化資源。完全割裂傳統文化的現代化必然給人造成精神上的無所適從,也缺乏繼續前行的底氣。諾貝爾獎獲得者阿馬蒂亞·森曾指出:“中國必須在建設其未來的同時不背棄其過去。”[17]從某種意義上講,家庭映襯著中國的過去與未來,它是最具“中國特性”的本源型傳統。[18]在新時代的變遷背景下,中國的家庭如何在延續傳統與超越傳統之間保持合理的張力,將關系我國能否順利實現現代化目標。
從價值重建的資源來看,我國歷史上積累了豐富的優良家庭文化傳統,它以家風的隱性方式構建,以家書、家訓、家規等顯性形式呈現。如諸葛亮的《誡子書》、顏之推的《顏氏家訓》、朱柏廬的《朱子家訓》、曾國藩家書、錢文選的《錢氏家訓》、袁采的《袁氏世范》等,它們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好的家書、家訓等不僅凝結了創作者的人生經驗和智慧,還體現了我國傳統的道德觀念、行為規范和人格理想等,具有超越個體經驗的價值。這些載體又承載著家風。家風是家庭價值觀的核心取向。家風一旦在家庭中確立起來,它將浸潤其中的每一位家庭成員,有助于明曉禮儀秩序、通達處世智慧、召喚高尚人格、鑄就厚實信仰、樹立浩然氣質等。當然,這些家庭文化由于受時代影響,難免存在一些糟粕。然而,可以通過抽象繼承法,通過還原命題的社會生活時代,懸置階級的立場,抽象出其合理的價值進行繼承。如對清正廉潔等傳統要求并不過時,當下依然有其價值,而對于文化中壓抑兒童天性和創造力的論述則可以拋棄。通過對這些文化載體的借鑒和應用,力求解決家庭教育價值觀異化等問題,在傳統家庭文化提供的為人處世、求學問道等智慧中,融入尊重兒童權利意識、培養獨立性和創造性,在家庭教育的新文化建設中接著說、接著做。
未成年孩子處于價值觀的未成熟期,他們社會化程度不高、自控能力較弱、行為模式帶有不確定性、對父母具有程度不一的依賴。在家庭中,父母是孩子日常交往最多的人,父母的舉手投足都可能成為孩子學習的榜樣,并影響孩子的行為模式。[19]因此,不管是家長作為父母的身份,還是親子之間關系對孩子成長的特有影響機制,父母在家庭教育中的主體責任具有必要性和可能性。這種責任意識不僅僅出于一種基于血緣的關系所帶來的本能性意識,也是一種基于對生命終極意義思考所帶來的超本能意識。在家庭教育中,它具體表現為成人父母對兒童的獨立生命與權利的理解、尊重與成就;表現為成人父母能夠以自身的品行修養作為孩子的榜樣;表現為能夠以積極的價值立身為孩子的成長打下底色;表現為在平凡的生活中對自身的行動及其結果具有擔當精神;表現為在教育上的憂患意識和信心意識的平衡……
當然,家長的這些責任意識需要他們的履責能力搭配才能成就孩子的成長和家庭的幸福。對此,對于日益復雜的教育情境,成人父母應該保持開放的心態并積極地參與學習,提高自身的素質。在學習、思考和行動中,不斷增強家庭教育的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一方面能夠及時糾正孩子的錯誤,因勢利導,保護和教育孩子,并抵御或減少不良社會文化對孩子的負面影響;另一方面,用積極的價值觀引領孩子尋找個人與社會所共同接納并樂意望見的人生理想,以正確的價值觀占領孩子思想的高地,以正面的教育引領孩子通往自我實現的道路。
由于每個家庭所面臨的經濟條件和文化背景等不同,傳統家族的支持力量隨著家庭結構的變遷正在消解,家庭教育中的價值重建不僅需要父母個體的努力,還需要社會支持系統的支持,尤其是那些處于困境或弱勢的家庭。2021 年,《家庭教育促進法》的頒布標志著我國家庭教育從私事走向國事。這既是我國國家治理理念的必然要求,也是治理理念發展的成果。這部法律強調政府與社會的責任,一方面,它為政府和社會對不良家庭教育的干預提供了法律依據;另一方面,它作為一種承諾,也彰顯國家對家庭的責任意識,彰顯家國相通的治理智慧,也為我國家庭教育的發展點染了中國特色。這種家國相通的思維為家庭教育支持系統的建立提供了有利條件。在構建家庭教育支持系統的過程中,“不讓一個家庭掉隊”應該成為一種理念。因此,社會需要形成一個共同體,通過學校、社工組織、專業的咨詢與輔導機構、醫院的協作,通過更多組織與個人的專業化參與,形成系統的家庭教育支持體系。這種體系以專業的品質和精神為依托和指引,能夠自覺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現代學生核心素養意識融入家庭教育的指導,將現代人的品質培養作為家庭教育的目標,以專業的手段和方法提高家庭教育的指導效能。
家庭教育價值的重建是家庭文化建設的根本,也是家庭教育現代化建設的核心。它的文化性、復雜性和漸進性決定了它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是,對此進行主動的探索以及多元協作必定會加快家庭教育現代化目標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