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妙娜 李 博 楊叔禹▲
慢性胃炎(chronic gastritis,CG)是人類最常見的消化系統疾病之一,據統計[1],目前全球超過一半的人罹患慢性胃炎。我國是CG 的高發國家,2012—2016年每年約2600萬人患慢性胃炎[2]。目前,現代醫學治療慢性胃炎的主要方法是抑制胃酸和保護胃黏膜,但病情易反復,且長期服用藥物可能帶來一系列不良反應[3]。楊叔禹教授根據慢性胃炎的疾病特點,從疏泄角度出發,治以燮理氣機,調節情志,療效確切。
《說文解字》中“疏泄”一詞,“疏”作疏通、疏散解,“泄”為宣泄、排泄之義[4]。“疏泄”作為名詞,指機體調節氣血、津液運行、脾胃運化、膽汁分泌排泄、情志的等功能[5]。楊叔禹教授認為疏泄功能不止于此,人體在情志應激狀態下臟腑功能紊亂,機體發揮的調節功能即疏泄功能的體現[6]。“疏泄”作為動詞,代表以上功能的發揮。疏泄功能對脾胃消化、吸收功能的促進作用,體現在協調脾胃的氣機升降、調節情志兩方面。
一方面,胃氣主降,主受納腐熟水谷;脾氣主升,主運化水谷精微。脾升胃降構成了脾胃的消化運動。《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云:“濁氣在上,則生?脹。”胃氣壅滯,則出現納呆、胃脘痞悶、胃痛等癥狀;濁陰之氣上逆,則見呃逆、噯氣、反胃、惡心、嘔吐等臨床表現,故脾胃氣機不利是慢性胃炎的關鍵病機。
另一方面,脾胃是對情志刺激反應敏感的臟腑。肝氣升發,可疏達中土;肝失疏泄,情志失調,可致氣機郁滯竄擾,脾胃難安。《血證論·臟腑病機論》言:“木之性主于疏泄,食氣入胃,全賴于肝木之氣以疏泄之,而水谷乃化。設肝不能疏泄水谷,滲泄中滿之證在所難免。”土有敦厚之性,非曲直之木不達。《脾胃論·脾胃虛實傳變論》記載:“此因喜怒憂恐,損耗元氣,資助心火。火與元氣不兩立,火勝則乘其土位,此所以病也。”《景岳全書·論脾胃》曰:“脾胃之傷于勞倦情志者,較之飲食寒暑為更多也。”《素問·舉痛論》云:“思則氣結,怒則氣上。”“思”為脾之志,思慮過度首犯脾胃,脾氣郁結,胃氣壅滯,久致脾胃運化失常,患者可出現納差、痞滿的癥狀。而“怒”為肝之志,暴怒則氣上,可出現噯氣、反酸等癥狀;郁怒則木不疏,土無力以運、氣機壅塞、谷物停滯不消,可出現胃脘痞滿脹悶、不思飲食、惡心等慢性胃炎的癥狀。相關研究[7]顯示,情緒異常對消化功能有重要影響,在神經-內分泌-免疫網絡的作用下,通過腦-腸軸、腸-肝軸、生物腸道菌群等對胃腸免疫微環境產生深遠影響。
楊叔禹教授根據慢性胃炎氣機升降不利、情志不調的病因病機特點,提出燮理氣機、調節情志的治法,具體如下。
2.1 疏泄氣機疏泄功能的正常發揮有賴于氣機有序地升、降、出、入,慢性胃炎的基本病機是中焦氣機不利致脾胃升降失職,故治療的重點是疏泄脾胃氣機升降,調中焦之樞,運氣機之轉,通達上下。
2.2 調和肝脾肝為疏泄功能主導之臟,調節肝脾二臟的關系必不離疏肝理氣、柔養肝血、平肝瀉肝等治肝之法,并在此基礎上采用疏肝健脾、抑肝扶脾、木土同疏等治療大法以促進肝脾平衡。
2.3 臟腑同調情志由肝主導,然諸臟腑均協同參與。除了從肝脾調理,還應注重其他臟腑的功能。心脈通暢,周身氣血方可流轉不息,心神安寧;心脾共主血脈生化、運行,故養心健脾可充氣血,濡養心神、安神益志。肺主司胸中之氣,肺氣通暢,胸中之氣方可通達不閉郁,情志得疏。腎水交于心火,與心火互相制約,以助心神安寧。膽、胃、大腸、小腸、膀胱、三焦六腑通降,氣機方可運行通暢不郁滯,飲食水谷可正常消化吸收營養全身。
2.4 間者并行《素問·標本病傳論》有言“間者并行,甚者獨行”。王冰注:“間,謂多也。”間者并行,是指當多個臨床癥狀共存時,治療上應補瀉兼施、寒熱并用。慢性胃炎的臨床表現往往虛實夾雜、寒熱錯雜,可因時因勢,于一天中不同時間使用不同方劑并行治療。
楊叔禹教授在運用以上治法的基礎上,常囑患者配合音樂、運動等療法,療效頗優。
慢性胃炎屬中醫“胃痛”“痞滿”“呃逆”“泛酸”等病的范疇,其臨床表現往往參差交錯。基于對慢性胃炎病因病機的認識,楊叔禹教授抓住“疏泄”之核心,臨床分別從以下幾種證型治療,以達到執簡馭繁的效果。
3.1 胃熱上逆,兼擾心神患者若出現反酸燒心、噯氣呃逆、嘔吐、口干口苦、消谷善饑、入睡難、煩躁易怒、便秘、舌紅苔黃、脈弦數等臨床表現,系胃熱上逆,熱擾心神,胃氣不降反升,“胃不和”與“臥不安”互為影響所致。予早間服用降胃方(藥物組成:姜半夏、黃連、黃芩、干姜、炙甘草、黨參、大棗、吳茱萸等)以降氣消痞,晚間服用清神方(藥物組成:黃連、黃芩、連翹、姜半夏、青皮、枳實、竹茹、遠志、香櫞、夏枯草等)以清熱除煩,使疏泄功能恢復,胃氣和降。胃熱上逆重者可佐以泄熱抑酸之品,酌加海螵蛸、煅瓦楞子等抑酸護胃之品,或合左金丸、戊己丸等疏肝泄熱之方,以緩解患者泛酸及胃脘燒灼感的癥狀。
3.2 脾不升清,胃不降濁患者出現胃脹、納呆、噯氣、脘痞、喜太息、兩脅脹悶和大便不成形、脈弦等臨床表現,系脾胃升降失調,脾不升清,胃不降濁所致。依據中醫“天人合一”的整體觀念,人體氣機疏泄功能與大自然陽氣的生、隆、虛、閉相呼應。楊叔禹教授擬早間服用升脾方(藥物組成:升麻、柴胡、白豆蔻、澤瀉、羌活、獨活、防風、白芍、車前子、蓮子、白扁豆等),陽氣始生,以助人體脾陽升、脾氣健;晚間服用降胃方,順應一天中陽氣虛閉的節奏,降胃和胃,晨升暮降,脾胃相安。臨證時還可酌加香櫞、佛手、枳實、青皮等芳香理氣化濕之品以助機轉。
3.3 氣陰虧虛,胃氣壅滯氣血陰陽虧虛,臟腑氣化不行,則氣滯、血瘀、濕聚、飲停、痰凝,氣機阻滯,患者可出現胃脹、納差、胸悶、郁郁寡歡、悲觀愁苦、寐淺、舌苔薄白、脈弦細等臨床表現。治以順氣消痞,養血安神,予早間服用和胃方(姜半夏、黃連、白豆蔻、紫蘇梗、香附、陳皮、玉竹等)順氣消痞,晚間服用養神方(藥物組成:炒酸棗仁、知母、茯神、炙黃芪、麥冬、五味子、黨參、炒白術、牡丹皮、木香、柴胡、白芍、薄荷、郁金等)養血安神。氣為陽,血為陰,陰在內,陽之守也,肝血充足,氣得滋養而有力。胃陰虧虛重者可佐以滋陰益胃之品,如沙參、麥冬、五味子、天花粉、知母等。臨證加減時,楊叔禹教授還善用風藥,因風藥味薄、質輕、氣盛、辛散、主升發,于助脾升清的同時還可輕宣發散、疏肝氣,使氣機得通,胃氣得降。
病案一陳某,男,56 歲,2019 年6 月20 日初診。主訴:反復胃脘脹痛10 余年,再發伴反酸3 天。患者曾于當地醫院就診,行胃鏡檢查示“慢性萎縮性胃炎”,口服“硫糖鋁”“西沙必利”等藥物治療,效果欠佳。刻下癥見:胃脘脹痛,飯后加重,偶反酸,心煩,急躁,納尚可,入睡困難,大便成形。舌暗苔薄黃,脈弦滑。中醫診斷:胃痛,辨為胃熱上逆,熱擾心神證。治法:調理氣機,降逆和胃,清熱除煩。處方予降胃方合清神方加減。藥用:黃芩10 g,黃連3 g,夏枯草10 g,枳實10 g,香櫞5 g,厚樸5 g,陳皮5 g,炙甘草6 g,茯苓10 g,竹茹10 g。7 劑,日1 劑,水煎,早、晚餐后口服。囑患者適度運動,以中醫傳統功法靜態運動為主。
2019 年6 月27 日二診:反酸緩解,食后稍胃脹。增其理氣降胃之藥勢,守上方將姜半夏、枳實各增加至15 g。續服1周。
2019 年7 月4 日三診:胃脘部脹痛、反酸明顯減輕,寐安,二便調。治以理氣和胃,藥用:沙參10 g,綠萼梅10 g,石斛6 g,淡竹葉3 g,香櫞6 g,桑葉6 g,扁豆花6 g,陳皮10 g,炙甘草6 g。14 劑,日1 劑,沸水沖服代茶頻飲。囑患者暢情志,調飲食。
按患者胃脘脹痛兼見反酸、心煩急躁、入睡困難,系胃熱上逆,熱擾心神。酸者,肝木之味也,肝氣犯胃,胃氣上逆,故反酸。擬降胃方合清神方化裁以降逆和胃,清熱除煩,并酌加疏肝理氣之品以疏肝泄熱,降逆和胃。肝氣調達,肝胃和睦,通則不痛。二診患者諸癥減輕,但仍有胃脹,故于原方基礎上增加姜半夏、枳實用量,以增強理氣降逆之藥勢,逆其病勢。最后以理氣和胃的湯劑代茶飲收官,鞏固療效,藥證合拍,故得良效。
病案二郭某,女,70 歲,2019 年9 月23 日初診。主訴:反復胃脘痞悶2個月。患者平素沉默寡言,近2個月胃脘脹悶不舒,食后尤甚,惡涼食、涼茶,自覺咽中異物感,咽干咽澀,喜食話梅,大便不成形,舌質淡紅苔薄黃干,脈弦數。中醫診斷:痞滿,辨為肝郁脾虛、寒熱錯雜證。治法:滋陰疏肝,健脾溫胃。處方予升脾方合降胃方加減,藥用:沙參10 g,麥冬10 g,升麻5 g,柴胡5 g,茯苓10 g,黃芪5 g,黨參10 g,干姜5 g,蘇梗15 g,防風5 g,炒白術5 g,白豆蔻10 g,炙甘草10 g。7 劑,日1 劑,早、晚餐后口服。建議患者聽音樂,飯后散步。
2019 年9 月30 日二診:胃脹較前改善,咽中異物感消失。原方繼服1個月后,患者訴胃脹癥狀基本消失,隨訪半年后未復發。
按“濁氣在上,則生?脹,清氣在下,則生飧泄”。患者中焦脾升胃降失疏,胃氣壅滯故見胃痞,清陽不升反下降則便溏。予升脾方升清陽,降胃方降濁陰,降胃方酌加理氣藥疏理氣機,升脾方酌加風藥升提脾氣,諸藥共用以斡旋中焦氣機,培養中土。氣化通暢則津液輸布正常,咽干亦得以緩解。楊叔禹教授重審其證,辨證精嚴,藥證合拍,故療效顯著。
在情志應激狀態下,機體疏泄功能起關鍵調節作用,與神經內分泌網絡的調節功能相類似[8]。疏泄功能正常,脾升胃降,中宮氣化敦厚。《臨證指南醫案》云:“肝為起病之源,胃為傳病之所。”[9]肝臟對氣機有主導作用,治肝可安胃。疏泄理論可為慢性胃炎的臨床治療提供參考:一方面,臨證時不可孤立地治療慢性胃炎的軀體癥狀,應綜合考慮氣機的升降平衡和形神的內外統一,燮理氣機、調節情志是提高療效的重要治法;另一方面,疏泄之法可在臨床實踐中進一步探索,辛開苦降、調和肝脾、臟腑同調、間者并行等法可為臨證提供指導思路。楊叔禹教授師古而不泥古,既有方有守,又靈活變通,故能屢獲良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