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楊書睿 編輯 | 王芳麗
元曲中有一出《幽閨記》,演才子蔣世隆與佳人王瑞蘭亂世之中的愛情故事,情節活潑,唱詞優美,尤以“拜月”一折為其中高潮。“款把棹兒臺,輕揭香爐蓋,一炷心香訴怨懷,對月深深拜”,才子佳人被迫分離,王瑞蘭終日傷懷憂慮,只得將細膩的女兒情思寄托皎皎明月之上。但是你知道嗎,中國“拜月”的習俗可不是從元代才開始,而是有著悠長綿延的傳統。
也許是對未知星體神秘力量的崇拜,也許是對無邊黑夜中光亮來源的向往,中國人對月亮格外重視與喜愛。千年之前,出于對傳說中月神所掌握的生育繁衍能力的敬畏,原始部落居民常常自發地祭拜月亮,以祈求多子多孫。隨著農耕時代的到來,人們發現大地豐收和江海潮汐與月亮的圓缺有關,于是封建帝王開始有意識地在特定時間、地點舉行祭拜月亮的典儀。
據《禮記》記載,周代已經有了官方的祭月儀式:“祭日于壇,祭月于坎,以別幽明,以制上下。祭日于東,祭月于西,以別內外,以端其位。”此時人們逐漸認識到月亮的變化、日月的交疊有著自成系統的規律:日月之分,可別幽明、制上下、端內外,陰陽調和,方能秩序井然、萬物生長。這或許是人類對自然運行規律最早、最樸素的認知。
漢魏之后,燃香拜月不再是王公貴族的特權,而是成為一種大眾性的祈福娛樂活動,尋常百姓賞月歡聚,文人墨客對月吟詩。唐人歐陽詹有一首《玩月》,其序云:“月可玩。玩月,古也。謝賦、鮑詩、朓之庭前、亮之樓中,皆玩月也。”其中謝即謝靈運,鮑即鮑照,可知魏晉的中秋時節,賞月玩月已經成為一種詩意的文化行為。想象一下:月華如瀉的靜夜,自己舉杯獨酌,若能有三五知己在側共飲最好,若是不能,幸而還有空中月輪相伴。
此時,有才華的人往往會吟詩一首:“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身為男子,心中有逍遙抱負、丘壑萬千,也難免因遠居異鄉、無親友作伴而郁悶獨酌,只能望月聊作慰藉。但對女子來說,除了思鄉念親的憂愁,月亮還多寄托了一份對于愛情的美好愿望。根據《西廂記》演變而來的荀派京劇《紅娘》里有一折“花園”,講女主人公崔鶯鶯待月西廂,張君瑞久久不至,于是喚丫鬟紅娘燃香拜月,并念白道:“心間無限憂愁事,盡在深深一拜中”。崔鶯鶯和王瑞蘭一樣,都亟需傾訴愛情心事,無言的月亮就成為最好的傾聽對象,至于它究竟能否解決煩惱,也就不十分重要了。
古人拜月的最終成果,就是誕生了如今在中國人民心目中地位僅次于春節的中秋節。“中秋”最早應源自《周禮》:“中春晝,擊土鼓,龡《豳詩》,以逆暑;中秋夜迎寒,亦如之。”最有名的“中秋”二字,當出自王獻之的書法《中秋帖》。此帖行草書3 行,共22 字,釋文曰:“中秋不復不得相還爲即甚省如何然勝人何慶等大軍”,大意為:“中秋已過,親人卻還未能回來團聚,若此時想探望親人又該如何呢?(若見不到親人)打了勝仗又有什么值得慶祝的呢?盼等大軍歸來”。可見中秋月圓所蘊含的親人團圓之意,在東晉就已有雛形。
值得一提的是,據歷代收藏家考證,此帖并非王獻之真跡。清代吳升《大觀錄》記載:“此跡書法古厚,墨采氣韻鮮潤,但大似肥婢,雖非鉤填,恐是宋人臨仿。”當代的鑒定家多認為其是米芾所臨,故而亦十分珍貴。但無論真假,《中秋帖》本身綿長雋永的文化內涵,已經流淌出時空的縫隙而沁入中華民族精魂之中,并具有了遠超其版本之爭的價值。
2021 年中秋,河南衛視舉辦了一場“中秋奇妙夜”晚會,其中舞蹈《墨舞中秋帖》就是取材此帖。舞者用極富張力的肢體動作和飽滿情緒,以身作筆,以袖成畫,將《中秋帖》的意蘊悠長與現代技術的揮毫潑灑相融合,為團坐在電視機前看晚會、過中秋的人們帶來一場視聽盛宴。

山西省呂梁市,孝義民間手藝人原提明制作手工月餅模具,傳承中秋文化。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古人慶祝中秋,雖沒有現代華麗的舞美晚會,但各種活動也是豐富有趣。宋代金盈之《新編醉翁談錄》中就記載了當時汴梁賞月的習俗:“中秋,京師賞月之會,異于他郡。傾城人家子女,不以貧富,能自行至十二三,皆以成人之服飾之,登樓或在中庭拜月,各有所期:男則愿早步蟾宮,高攀仙桂。女則愿貌似嫦娥,顏如皓月。”如此看來,中秋節不僅是團圓的象征,還額外承載了男性祈求金榜題名,女性盼望容貌嬌妍的重任。
除了拜月,中秋節還要放假一天,百姓可以外出采買過節需要的物品。如果你好奇打開他們的“購物車”,一定會發現寶貝便是月餅。“月餅”一詞最早見于南宋吳自牧的《夢梁錄》,取其形似圓月,團圓美滿之意。不過那時的月餅僅是一種“小餅如嚼月,中有酥與飴”(即用酥油和糖做餡料)的點心。
明清時期,百姓中秋準備月餅的習俗更加普遍。劉侗、于奕正編撰的《帝京景物略》中就記載當時“八月十五日祭月,其祭果餅必圓”。《紅樓夢》寫賈府眾人過中秋,也有月餅登場:“嘉蔭堂前月臺上焚著斗香,秉著風燭,陳獻著瓜餅及各色果品。”可見月餅在當時的風靡。
如今中國家庭過中秋節,焚香祭拜已經少見,但月餅依舊是自家餐桌和走親訪友必備之物。為了提高銷量,各大廠商在內餡、造型、IP聯動上各顯身手,眾多國際品牌也推出了多種囊括全球風味的月餅。古人發明月餅時估計怎么也不會想到,這一塊小小的點心竟然從中國走向了世界。
如同中國的月餅具有了“全球”的口味,關于月亮的書寫也并不局限在東方。從愛琴海的城邦遺跡,到美洲茂密的叢林深處,甚至可以說,凡是抬頭能望見月亮的地方,抬頭能望見月亮的人們,都對這個清冷卻溫柔的星體有著莫名的情愫,也因此出現了許多與月亮相關的文學作品。
在中國,月亮往往與人的際遇相關。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看似是“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的興至而發,卻被“兼懷子由”暴露出思親的憂傷。一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將星體的運行軌跡與人類情感關聯在一起,借月之圓缺道盡人生浮沉的無奈與悲哀。
在西方作家筆下,月亮的多變更是其最常被描摹的特性。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里,羅密歐欲對著月亮發誓以表達對朱麗葉的愛意,朱麗葉卻馬上打斷他:“啊!不要指著月亮起誓,月亮變化無常,每個月都有盈虧圓缺,你要是指著它起誓,也許你的愛情也會像它一樣無常。”在《仲夏夜之夢》中,莎翁又寫道:“美麗的希波呂忒,現在我們的婚期已快要臨近了,再過四天幸福的日子,新月便將出現;但是唉!這個舊的月亮消失得多么慢,她耽延了我的希望”。
莎翁的觀點延續了西方傳統“as changeable as the moon”(像月亮一樣多變)的說法。他關心月亮的圓缺變化與新舊月的更替,并將其化為劇作中巧妙而精致的修辭。但無論是代表希望的新月,還是充滿貶義的舊月,實際都與人密切相關,是個體心情的反映,并喻示了命運不由人類決定的吊詭。

河南洛陽重渡溝,民眾穿漢服、行拜月、放河燈、吃團圓餅共度中秋佳節。
比起莎翁對人的思考,毛姆更愿意將月亮視為理想主義的代名詞。“在滿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他卻抬頭看見了月亮”,這是《月亮與六便士》中最出圈的句子,但毛姆究竟是想告訴我們,不要汲汲營營于眼前的鏡花水月而忘記了自己的理想,還是屈服于現實,只將理想視作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夢?那便是“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了。
更有意思的是,月亮一直承載著人類對時間與生命的普遍思索。當下最火的古風歌曲《伯虎說》中有一句“明月萬年無前身,照見古今獨行人”,不僅化用了李白“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意境,又和張若虛的“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有了巧妙的互文。正如日本俳句家松尾芭蕉的“月日者百代之過客,來往之年亦旅人也”與李白的“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的呼應相同,不同地域、不同民族對于生命的問詢總是有著難以言喻的重合——本是個人的情感宣泄,卻超越了時空的局限與狹隘而映射了人類的普遍沖動,這難道不令人為之興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