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足儀 向鷺娟
(1.華中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2.三峽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2)
當前,在全球的主流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簡稱AI)技術與資本布局中,無法回避的一個根本問題是:人工智能如何逼近人類的智能?而這又涉及一個基本的事實,那就是人工智能要實現模擬甚至超越人類智能,就必須以人類心智現象為“原型實例”進行心智建模,如此,必定面臨著機器智能的“意向性缺失”的難題,無疑,這既是重大的工程技術問題,又是人工智能的哲學基礎問題。
人工智能研究的目的在于模擬、延伸甚至是擴展人的智能,最終創造出超越人類的智能機器。這就要求首先必須弄清楚什么是智能?人工智能到底為什么“能”?具體地說,在揭示智能結構、條件的基礎上,建構出關于智能的地形學、地貌學、結構論及其運動學。但由于智能是一種復雜的心理現象,即使在具體學科上把實現人類智能的物質載體的所有細節都研究了,也不一定對智能的產生有清楚的認識。當前,AI研究在很多方面取得了突破性進展,但仍面臨著“意向性缺失”的攔路虎,這是當前制約人工智能發展的瓶頸問題。
“意向性缺失”的難題,除了技術上的原因外,更有其深層的哲學問題。美國AI專家盧格爾(G.E.Luger)認為,人們對于智能的認識還遠遠不夠,“在傳統的人工智能中,含義的概念充其量是很弱的”[1]591,他提出AI研究是“對智能本身理解的一部分”[1]588。同時,現有的關于智能的模型研究大都采用了常識的心理范疇,不可避免地受民間心理學影響,從而必然陷入哲學本體論的問題之中。如果不把這一問題弄清楚,那么關于AI的模型研究就有可能誤入歧途。因此,人工智能不僅要解決如何使計算機表現出智能,更需要在哲學的高度回答究竟智能是什么、如何實現等問題。
早期的AI研究專家認定,思維就是計算,通過計算可以實現人類智能。以“圖靈測試”為基礎的強人工智能認為,機器只要通過恰當的編程能夠完成人類智能的行為,就被認為是有智能,從而推動了現代計算主義的發展。計算主義強調人類的思維是受規則控制的,可以通過純形式的轉換得以實現。聯結主義也承認計算概念的合理性,但主張智能的基本元素不是符號而是神經元,根據實際的生物大腦結構構建的人工神經網絡,能夠從計算上實現直覺、經驗推理等能力,克服符號計算結構的局限性,模擬某些認知現象。
反計算主義代表人物塞爾的“中文屋論證”對包括聯結主義在內的一切計算主義進行了批判。他指出人類智能的本質在于有意向性,即在于所處理的內容與外部世界的關聯,而不只是形式上的轉換。他認為意向性是以特定生物組織即經過漫長進化的生物大腦為基礎的一種生物現象。由此,塞爾提出已有的AI由于沒有意向性而不是智能。盡管弗里德曼、博登、科普蘭等對塞爾的論證進行了反駁,但對其贊揚、肯定之聲仍是主流,認為塞爾的“中文屋論證”揭示了人類智能意向性的根本特征以及AI 研究陷入困境的根源。
隨著智能研究的發展,人們發現智能是多樣性的。盧格爾說:“我們避免使用‘智能是人類的特有能力’的粗淺說法,而相信我們能夠通過設計和評估人工智能產物來有效地研究可能的智能空間。”[1]1何燦華等提出:“人并不是唯一有智能的動物,地球生命活動中的生物進化、個體發育和免疫、神經網絡、大腦思維、社會系統、生態系統都表現出了某種形式的自然智能。”[2]即智能具有多樣性,它不僅廣泛存在于自然界、人類社會,還能為人類所創造,由此產生了模擬自然事物功能的自然算法等計算。
所謂自然算法,是人工智能專家通過對自然事物作用方式、過程、機理等的研究而形成的一種人工智能算法,包括進化算法、遺傳算法、群智能算法、退火算法、量子算法,等等。有研究認為,大自然中的非人事物能夠生存至今,也展現出智能的特性,只不過它與人類智能的實現方式不同而已。這些智能現象體現為會解決問題、有適應性、能生存下來,這就是盧格爾所說的“智能世界就是生存下來的世界”[1]588。對智能現象的模擬,為智能研究做出了新的探索,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盡管它們不可能有人的原始意向性所具有的自主作用,但依然具有智能。“以自然為基礎的研究策略開始在人工智能研究領域逐漸成型”[3]57-58。可以說,眾多新的智能觀推動了人類對于智能的認識以及人工智能的發展,使人工智能的實現展現出光明的前景。
從智能的多樣性來看,機器智能無疑是有智能的。事實上,當前,人工智能已經實現了飛速發展,特別是在計算機視覺、語音識別、深度學習算法等領域取得了突破性進展。近日,中國電子科技集團公司信息科學研究院發布了一批國際一流的創新成果,包括分布式智能感知系統、跨模態智能情報服務、多智能體博弈訓練、自主無人系統、“電科芯云”微系統協同設計平臺等,其中“以深度偽造視頻識別技術、仿生機器魚智能探測系統、虛擬智能機器人等為代表的研究應用成果,可廣泛用于政府決策服務、市民衣食住行、城市綜合治理等諸多領域,呈現出人工智能的新圖景”[4]。同時,人工智能通過創新生產、流通、服務等方式,促進了產業結構和格局的更替,推動形成雙循環新發展格局。可以說,中國的人工智能已經實實在在地改變著我們的生活。
然而,深入其中便會發現,人工智能研究依然存在難以擺脫的困境。弗里德曼(D. Freedman)就此指出:“近四十年光景里,人工智能領域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突破。”[3]29今天,人工智能無法真正擁有人一樣的智能。雖然智能具有多樣性,泛智能主義認為智能并不是人所獨有的,但從人工智能的目的即模擬甚至超越人類智能來看,對非人事物功能的模擬并無實質性意義。哲學家彭羅斯(R.Penrose)指出,人類智能的特點是有智慧,“智慧問題屬于意識問題范圍內……如果沒有意識相伴隨,真正的智慧是不會呈現的”[5],而以算法為基礎的人工智能根本無法實現智能。生理學或醫學諾貝爾獎獲得者克里克也認為,計算機之所以無法實現人類智能就在于腦有意向性。“腦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通用計算機。腦的不同部分,甚至是新皮層的不同部分,都是用來專門處理不同類型的信息的”[6]。這一領域極具影響力的斯蒂沃特·威爾遜指出,現有的AI“不會直接從周圍環境中汲取所需,而只能坐在那兒,直到人們給它們信號,然后也僅僅是復制這些信號而全然不知它的意義”[3]10。
無疑,現有的人工智能的“算”與“計”在許多方面表現出遠勝于人類的智能,但實際上這些都只是一種形式的轉換。人工智能要像人一樣地“算計”,就必須解決意義問題、意識與意識體驗問題以及自主性及覺知問題,而這三個問題又可以歸總為一個問題,即“意向性缺失難題”,這正是制約當前人工智能發展的瓶頸問題。
所謂意向性(intentionality),就是貫穿于人的一切心理活動、過程和狀態中的對于其他事物和現象的關于性(aboutness)和指向性(directedness)。無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的時候,人們總會關聯某種對象。由此,人才得以打破自身孤立的狀態,與其他事物發生聯系,成為社會性的存在。計算機的計算好像與人一樣也有意向性,如進行文本處理、理解規則與外部世界發生關系等,這些看起來是有意向性的特點。但實際上,機器的符號轉換只是一種純形式的轉換,其意向性充其量是派生的,與人的原始意向性有根本的區別。現有的人工智能之所以沒有真正的智能,就在于沒有意向性,即使有,充其量也只是派生的。
機器智能沒有意向性,是否意味著機器永遠也無法實現人類智能呢?目前,堅持人工智能能夠建模意向性仍是這一領域的主流。盡管彭羅斯認為現有的AI研究無法實現真正的智能,人的智能是非算法的,無法被形式化,但他并不否認將來實現的可能性,他提出量子計算就非常有前途。岡德森(R.Gunderson)認為,意向性是可以為AI所模擬的。他以疼痛為例,說這些是抵制編程的,但又提出人工智能模擬人類的意向性只能用非編程的方式進行,為此,他區分了真實的意向性與派生的意向性。在肯定計算機的意向性是派生的基礎上,他提出人類意向狀態的優越通道,認為人正是通過優越通道才獲得意識。人工智能只要建立了自己的優越通道,就可以產生內在的意向性。著名認知科學家福多也贊成意向性是可以模擬的,他認同的意向性就是心理表征,是有著特定功能系統的模塊,只要弄清楚模塊的結構與功能,就能通過模擬使人工智能具有意向性。
德國心理學家、哲學家布倫塔諾開啟了現代意向性的研究,他將意向性看作是區分心理現象與非心理現象的標準,是心理活動對一定對象的指向性,形成了“布倫塔諾問題”。胡塞爾認為,意識之所以具有超越性就在于意向性,它能解決人們所碰到的一切超越性難題。胡塞爾將意向性概念看作是打開全部現象學秘密的鑰匙,而以分析哲學和認知科學等為基礎的英美心靈哲學則開辟了意向性研究新的進路。在研究意向性的過程中,心靈哲學家通常都有自己的本體論預設,即對意向性是否有本體論地位的回答,由此產生了個體主義與反個體主義的爭論。普特南提出意義不在頭腦之中而是由后天決定的,其“孿生地球”案例成為心靈哲學的一個重要話題。個體主義的代表洛爾認為,人的內心世界中有不依賴于外部而客觀存在的資源,從而決定了心理內容的個體性。麥金否認有寬和窄兩種內容,提出不同于內容二元論的內容二因素,認為每一內容中都有寬、窄兩因素。除此之外,還有意向性的自然化問題也受到取消論、副現象論的威脅。可以說,有關意向性的理論不計其數,AI建模需要建立在正確的理論基礎之上,否則只會誤入歧途。
總之,意向性作為一種關系性屬性或現象,有著廣泛的存在,它不僅表現在人身上,一些低等生物甚至無機物也表現出意向性。因此,意向性有著多種多樣的形式,可劃分為不同的種類,包括高級的意向性與低級的意向性、心理狀態的意向性與語言符號的意向性、原始固有的意向性與派生的意向性、有意識的意向性與非意識的意向性,從結構上又可從共時態和歷時態進行劃分,等等。
科學哲學家丘奇蘭德(P.M.Churchland)從神經科學的角度對AI建模進行了嘗試。他認為人之所以會有意向性,在于大腦特殊的結構,如大腦皮質就是由神經元貫穿起來的縱橫交錯、層次分明的網絡,能夠形成拓撲形態映射圖。丘奇蘭德以此模擬了螃蟹狀生物體的感覺運動系統,認為幾何概念圖式最終可以解決意向性問題,提出AI在模擬人類心智建模時應當實現從符號概念圖式到幾何概念圖式的轉換。杰夫·霍金斯(J.Hawkins)等認為,包括人工神經網絡在內的傳統AI研究方式,都犯了方向性錯誤,它們只關注功能,忽視了對大腦的研究。霍金斯將智能理解為能夠記憶和預測的系統,認為“高級智能……同樣以大腦皮層記憶和預測算法為基礎”[7]202。“如果要解讀什么是智能,什么是創造力,大腦是如何工作的,以及如何建造智能機器,我們就必須了解這些預測的本質,并搞清它們是如何形成的”[7]88-89。霍金斯認為,要使AI有意向性,需要通過對大腦記憶和預測的研究來實現。
當前,為了破解“意向性缺失”難題,麥金(C.McGinn)的“意向性建筑術”、尼倫伯格(S.Nurenburg)等人的本體論語義學、卡明斯(A.Cummins)的解釋語義學及布魯克斯(R. Brooks)的無表征智能理論等做出了艱辛探索,也取得了積極成果。但是,無論是麥金的“意向性建筑術”還是本體論語義學,要么受到民間心理學影響,難逃“小人難題”,要么依然缺乏主動性、自覺性,離不開人的解釋,仍使人工智能陷入困境之中。
無疑,人工智能基于各種智能“原型實例”的模擬和建構,延伸、擴展了智能,并創造出在許多方面超越人類甚至遠勝于人類的智能機器。但是,現有的人工智能還無法像人一樣主動關聯外部,無法突破“意向性缺失”的難題,其根源在于它沒有人類的“心眼”,沒有如人一般擁有充滿靈性的心靈。
“心靈”是什么?心靈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長期演化的、人類特有的產物。就本身而言,是包含著如心靈的語詞概念、心靈的本體論地位、心靈內容、心靈結構、心靈特性、心與身、心與世界的關系以及普通人的心理結構、心理運動學、心理動力學、原因論等問題的問題域,主題包括由心靈語義學問題、心理語言的本質問題、心理現象學問題、心靈本體論問題、心靈認識論問題以及心理現象的特性等五大硬核問題。
人類認識到心靈是有靈性的,主要基于以下幾點:
其一,基于古人對人自身的心身所形成的認識。詞源學和詞義學證明,“心靈”(mind)一詞是從古老的“靈魂”(soul)一詞演變來的。無論是古希臘人的“psyche”、古羅馬人的“普紐瑪”、古印第安阿爾袞琴部落的“奧塔赫朱克”、阿比彭人的“洛阿卡爾”及祖魯人的“吞吉”,還是古代中國的“魂”“魄”,都表明古代世界的大多數民族都有靈魂觀念,都相信萬物有靈。以此觀念關照人自身時,古人將人二重化:一個肉體實在的人和一個無形靈魂的人,即相信人是兩個實體的存在。原始思維在把握靈魂的人時,通常是以直觀、想象、類比、猜測、隱喻等方式方法去比附靈魂世界的神秘,并給“靈魂”舉行“命名式”為其安名立姓,也就產生了“心”“心靈”“靈魂”等各種各樣的心理詞語,隱含著古人已經觸及靈魂及其與身體的關系問題。
其二,基于科學時代的科學認識。在科學時代,科學的攻城略地,使得傳統的心靈宇宙不斷地瓦解,神秘的靈魂不斷地“祛魅”,心靈問題逐漸演變為心腦問題、心理問題,成為哲學之外的心理學、腦科學、神經科學、醫學、生理學、人工智能、語言哲學等具體學科的研究對象,形成了認知心理學、認知神經科學、 人工神經網絡及生成認知等四種并行不悖的研究進路和方法策略。這是人類以人為原型實例,從人的智能的結構、機能、性質及動力系統的機制等多方面尋找智能計算結構和意識的神經關聯物,將心-身難題轉化為身-身問題,去消解“解釋鴻溝”。
其三,基于現代科學成果的唯物主義、自然主義的詮釋。現時代,多路并進的研究形成了關于大腦的全新世界:在靜態結構上,大腦是由一千多億個神經細胞組成、由兩個半球構成的整體;在動態結構上,大腦是具有心理、意識活動的功能分布式的復雜結構。在大腦系統中,沒有獨立存在的小人偶式的“心靈”,也不存在控制中心。關于所謂的心靈或意識,著名的科學家、生理學家克里克的意識的“驚人假說”、神經學家埃德爾曼的“動態核心假說”、認知科學家福多的心靈表征理論等,都給出了唯物主義、自然主義的詮釋。至于其他的意識的“劇場假說”“探照燈假說”“微管假說”“樹突子-心理子假說”及“心理神經一元論”,其主導傾向也都是唯物主義的新形態,是人類對自身宇宙之謎的一種最新解答,體現了意識研究上的某種跨學科的綜合性和科學的前沿性。
科學領域的每一劃時代的發展,使唯物主義必然不斷地改變自己的形式。事實上,當代西方科學和哲學界在對腦科學研究成果的解讀、消化和利用時所形成的不同形式的唯物主義或物理主義理論在心靈上的自然化,包括同一論、還原論、計算主義、功能主義、隨附論、解釋主義等各種主張,以不同的方式進一步地論證、豐富和發展了唯物主義,如有的導致唯物主義的結論,有的論證了唯物主義的結論,還有的使唯物主義在內容和形式上發生飛躍發展,至使唯物主義、物理主義成為當代居主導地位、享有話語霸權的基本走向。
科學的心靈圖景和心身學說,揭示出人類心靈宇宙的地形學、地貌學、動力學及結構論和原因論,表明了大腦中只有神經元、神經元結構、神經活動和狀態, 大腦無心,大腦沒有“機器幽靈”。從本體論和實在性來說, 所謂的心靈與意識,就是“身體活動”,心靈和意識是對“身體活動”的描述或解釋,這是我們將心理實在、心理狀態、心理現象和心理觀念、心理語言區別開來的科學基礎。
既然“心智建模”的機器智能主要是以人心為“原型實例”所做的對人類智能的模擬,那么,這種模擬無論是從結構、功能或狀態上,確定無疑的是:機器智能是“無心”的智能。無心的機器正是目前人工智能的特征,也是其根本的局限所在。可以說,機器智能要突破發展的瓶頸以實現真正的智能化,特別是對人類心智的逼近和超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