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懷 國
(中國社會科學院 經濟研究所,北京 100836)
2021年是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同時也是我國開啟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新征程、向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進軍的開局之年,我國正式進入了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新發展階段。2021年12月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指出,新發展階段“要正確認識和把握資本的特性和行為規律”“發揮資本作為生產要素的積極作用,同時有效控制其消極作用”[1]。我國現代化是社會主義性質和方向的現代化,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根本指導的現代化,站在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新征程的新的歷史起點上,有必要重溫馬克思關于資本的特性、作用和行為規律的系統闡述,特別是馬克思關于資本的“偉大的文明作用”及其歷史使命的經典論述,以在新發展階段更好地認識和把握資本的特性和行為規律、更充分地發揮資本的積極作用并有效控制其消極作用,努力實現更高質量、更有效率、更加公平、更可持續和更為安全的發展。
至少就主要經濟體而言,人類社會曾長期處于傳統農業社會。一方面,這是一個社會生產力水平和經濟發展程度相對較低、普通民眾的生活更多局限于生存需要并或多或少受困于“馬爾薩斯陷阱”的發展階段,正如凱恩斯所說,“從公元前2000年開始,到18世紀初期,生活在世界各個文明中心的人們的生活水平,并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當然中間是時有起伏的。瘟疫、饑荒、戰爭等天災人禍時有發生,其間還有若干短暫的繁榮時期,但總的來看,不存在漸進或激進的變化。一直到公元1700年為止的4000年間,某些時期的生活水平也許比別的時期要高上50%,但不會超過100%”[2]。另一方面,這也是一個生產生活相對封閉、市場交易和社會交往頻次相對較低的歷史階段,或如馬克思所總結的:“小農人數眾多,他們的生活條件相同,但是彼此間并沒有發生多種多樣的關系。他們的生產方式不是使他們互相交往,而是使他們互相隔離……每一個農戶差不多都是自給自足的,都是直接生產自己的大部分消費品,因而他們取得生活資料多半是靠與自然交換,而不是靠與社會交往。”[3]與之不同,現代社會是一種高度開放的社會形態,每個人至少在理論上擁有相對獨立平等的政治法律權利和經濟社會地位,進而得以通過普遍地參與高頻次的市場交易和社會交往以及更多地憑借個人努力來改善自身境遇,從而有助于激發人們的積極性、提高社會活力和經濟效率,并通過提高社會生產力水平和促進經濟發展,為人類社會的一切發展提供必不可少的物質基礎。在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在現代經濟部門不斷成長和要素配置持續優化的現代化進程中,資本作為流動性最強、對市場信號最為敏感的生產要素,無疑處于支配性地位并發揮著主導性作用,或如馬克思所言:“資本作為孜孜不倦地追求財富的一般形式的欲望,驅使勞動超過自己自然需要的界限,來為發展豐富的個性創造出物質要素……由此可見,資本是生產的;也就是說,是發展社會生產力的重要的關系。”[4]287
正是由于資本在現代化轉型和現代化進程中的重要性,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首次提出并詳細闡述了資本的“偉大的文明作用”命題:“如果說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一方面創造出一個普遍的勞動體系……那么,另一方面也創造出一個普遍利用自然屬性和人的屬性的體系,創造出一個普遍有用性的體系,甚至科學也同人的一切物質的和精神的屬性一樣,表現為這個普遍有用性體系的體現者,而且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在這個社會生產和交換的范圍之外表現為自在的更高的東西,表現為自為的合理的東西。因此,只有資本才創造出資產階級社會,并創造出社會成員對自然界和社會聯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產生了資本的偉大的文明作用;它創造了這樣一個社會階段,與這個社會階段相比,以前的一切社會階段都只表現為人類的地方性發展和對自然的崇拜……資本按照自己的這種趨勢,既要克服民族界限和民族偏見,又要克服把自然神化的現象,克服流傳下來的、在一定界限內閉關自守地滿足于現有需要和重復舊生活方式的狀況。資本破壞這一切并使之不斷革命化,摧毀一切阻礙發展生產力、擴大需要、使生產多樣化、利用和交換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4]392-393也就是說,資本不僅是克服“人類的地方性發展和對自然的崇拜”、推動傳統社會轉型為現代社會的關鍵因素,而且是現代化進程中“摧毀一切阻礙發展生產力”的限制、不斷促進經濟發展的重要力量。正因如此,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曾感慨地說:“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機器的采用,化學在工業和農業中的應用,輪船的行駛,鐵路的通行,電報的使用,整個整個大陸的開墾,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術從地下呼喚出來的大量人口——過去哪一個世紀料想到在社會勞動里蘊藏有這樣的生產力呢?”[5]36
然而,盡管資本是推動現代化轉型的關鍵因素,是現代化進程中促進經濟發展的重要力量,但“資本的合乎目的的活動只能是發財致富,也就是使自身增大或增殖”[4]226,它有助于推動經濟發展卻未必促進“人的發展”,而“人的發展”才是一切發展的最終目的和歸宿。事實上,資本對發財致富孜孜不倦的追求及其在資源優化配置中的效率優勢,在使其成為“發展社會生產力的重要的關系”的同時,也賦予了資本相對于其他生產要素(特別是勞動)的相對優勢,如果不對其施加任何限制,那么資本所擁有的效率優勢和支配性地位不僅會誘發自身的“野蠻生長”或“無序擴張”,進而成為現代經濟體系的巨大擾動因素甚至引發嚴重的經濟問題,而且會由于其相對于勞動等生產要素的相對優勢而導致勞動異化、社會分化乃至嚴重的社會問題,從而不僅會損害“人的發展”乃至經濟發展本身,而且會由于經濟發展和“人的發展”之間的內在沖突,導致整個社會的嚴重撕裂并使得整個現代化進程功虧一簣。在人類社會的發展歷史上,英國工業革命率先開啟了西方式現代化進程,同時也在其長期的漸進演進過程中,一方面充分展現了資本在推動經濟發展、重構社會秩序等方面的巨大作用,另一方面也充分暴露了其所引發的經濟發展與“人的發展”的內在沖突。馬克思對以英國為典型的西方式現代化路徑及其理論回應(特別是古典經濟學)進行了批判性反思,不僅實現了整體性超越并創立了馬克思主義學說,而且從理論上勾勒了一種經濟發展與“人的發展”有機統一、相互促進的現代化路徑。與此同時,正是基于經濟發展與“人的發展”有機統一的整體性視角,馬克思在系統闡述資本的“偉大的文明作用”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資本的歷史使命”命題:“由于資本的無止境的致富欲望及其唯一能實現這種欲望的條件不斷地驅使勞動生產力向前發展,而達到這樣的程度,以致一方面整個社會只需用較少的勞動時間就能占有并保持普遍財富,另一方面勞動的社會將科學地對待自己的不斷發展的再生產過程,對待自己的越來越豐富的再生產過程,從而,人不再從事那種可以讓物來替人從事的勞動,——一旦到了那樣的時候,資本的歷史使命就完成了。”[4]287也就是說,資本的“偉大的文明作用”主要體現為推動現代化轉型、促進經濟發展和現代化進程,并通過為“人的發展”提供堅實的物質基礎以及越來越豐富的人的全面性,最終完成其實現“人的發展”的歷史使命。
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指出,“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黨面臨的主要任務是,實現第一個百年奮斗目標,開啟實現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新征程”[6]23,其“總任務是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基礎上,分兩步走在本世紀中葉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以中國式現代化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6]24。在這個過程中,一方面,我們必須充分認識到,中國式現代化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我國具體實際相結合的產物,我們必須在準確把握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基礎上,圍繞“以中國式現代化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時代要求和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來正確認識和把握資本的特性和行為規律;另一方面,我們必須充分認識到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本質區別,避免簡單地把馬克思對自由資本主義情形的分析直接套用到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情形中。特別地,馬克思在創立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過程中,尤其是在《資本論》等經典著述中,為了充分揭示自由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經濟發展所造成的“人的不發展”,更多地以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為研究對象,重點分析商品的價值形態以及資本在其運動過程中表現出來的消極作用。與之不同,我國新發展階段“以中國式現代化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則以社會主義生產關系作為既定的前提,我國的社會主要矛盾決定了“更加突出的問題是發展不平衡不充分,這已經成為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的主要制約因素”[7],我們必須既要重視生產關系又要重視生產力,既要研究資本的價值形態又要分析其物質形態,既要看到資本的消極作用又要看到其積極作用。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有必要老老實實地研讀馬克思的經典著述,更為準確地把握馬克思關于資本問題的系統闡述,而馬克思關于資本的“偉大的文明作用”及其歷史使命的經典論述就是很好的切入點。
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曾簡要回顧了其從事政治經濟學研究的過程并總結說:“我所得到的,并且一經得到就用于指導我的研究工作的總的結果,可以簡要地表述如下: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生產中發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展階段相適合的生產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實基礎。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社會的物質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便同它們一直在其中運動的現存生產關系或財產關系(這只是生產關系的法律用語)發生矛盾。于是這些關系便由生產力的發展形式變成生產力的桎梏。那時社會革命的時代就到來了。”[8]這清晰地表明,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是擁有堅實的哲學基礎和鮮明的實踐指向的龐大理論體系,是在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基礎上系統探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運動、經濟發展和“人的發展”之間的辯證統一的整體性框架。大致而言,作為馬克思主義奠基者,馬克思高度重視生產力和經濟發展,但作為對西方式現代化路徑及其理論回應的批判性反思和超越,他深刻認識到經濟發展與“人的發展”之間存在內在沖突,經濟發展本身并不能自動推進“人的發展”,故其實踐指向相對更側重于生產關系和“人的發展”,進而使得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更多地表現為以生產力為基礎來分析生產關系、以經濟發展為基礎來探討“人的發展”。顯然,它們分別涉及資本的不同層面,特別是資本的價值形態與物質形態,只有采取整體性視角并結合馬克思試圖構建的整體性框架,我們才能準確把握馬克思關于資本問題的有關論述。
具體而言,馬克思主義認為,“勞動是整個人類生活的第一個基本條件”[9],但人類勞動又必須借助一定的生產資料特別是勞動資料來進行——“各種經濟時代的區別,不在于生產什么,而在于怎樣生產,用什么勞動資料生產。勞動資料不僅是人類勞動力發展的測量器,而且是勞動借以進行的社會關系的指示器”[10]210。按照馬克思對勞動資料的定義,即“勞動資料是勞動者置于自己和勞動對象之間、用來把自己的活動傳導到勞動對象上去的物或物的綜合體”[10]209,可見其更多地與資本有關,故馬克思高度重視資本,不僅在不同時期的大量著述中有著關于資本的豐富論述,而且還為我們留下了以資本的運動規律為邏輯主線、專門探討資本問題的三卷本《資本論》以及為其作準備的大量手稿。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縱覽人類文明的歷史進程和整個經濟思想史的演進,不論是對資本的重視程度還是有關著述的廣度、深度和篇幅,似乎還沒有哪一位經濟學家能夠同馬克思相提并論。當然,盡管馬克思在不同時期的著述中對資本問題有著豐富的論述并在理論上具有高度一致性,但由于擬探討的主題和論述的角度略有不同,其在論及資本問題時的側重點還是存在明顯差異。其中,在首次以相對完整的框架展現馬克思主義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的整體圖景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對以英國為典型的西方式現代化路徑及其理論回應進行了批判性反思,并重點結合資本和勞動、經濟發展和“人的發展”的辯證關系,初步構建了一種以經濟發展推動“人的發展”的整體性框架,為我們在馬克思主義的整體視角下探討資本問題提供了重要的出發點;在作為《資本論》初稿的《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對資本的性質、作用和運動規律展開了較為深入的分析,特別是結合人類社會的歷史演進,詳細闡述了資本的“偉大的文明作用”及其歷史使命,為我們準確理解資本問題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基礎;在馬克思主義經典著述《資本論》中,馬克思重點針對自由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不僅對資本的生產過程和流通過程等進行了細致入微、邏輯嚴謹的理論探討,而且對有關概念進行了明確而清晰的界定,為我們準確把握有關問題提供了根本的理論依據。
從某種程度上講,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是對以英國為典型的西方式現代化路徑及其理論回應(古典經濟學)的批判性反思和整體性超越。早在古典經濟學奠基之作《國富論》中,亞當·斯密就深刻地認識到:“在一個政治修明的社會里,造成普及到最下層人民的那種普遍富裕情況的,是各行各業的產量由于分工而大增”[11]。馬克思則進一步觀察到,“分工提高勞動的生產力,增加社會的財富,促使社會精美完善,同時卻使工人陷于貧困直到變為機器”[12]123,并認為其根本原因在于以資本積累為基礎的勞動分工在促進經濟發展、增加社會財富的同時,亦進一步擴大了勞動相對于資本的弱勢以及勞動對資本的依賴性,并引發了普遍的勞動異化、外化和對象化,即“一方面隨著分工的擴大,另一方面隨著資本的積累,工人日益完全依賴于勞動,依賴于一定的、極其片面的、機器般的勞動。這樣,隨著工人在精神上和肉體上被貶低為機器,隨著人變成抽象的活動和胃,工人也越來越依賴于市場價格的一切波動,依賴于資本的使用和富人的興致”[12]120。也就是說,馬克思和亞當·斯密都認為,以資本積累為前提的普遍的勞動分工和市場交換,有助于促進經濟發展、增加社會財富,但亞當·斯密認為這種經濟發展能夠造成“普及到最下層人民”的普遍富裕,而馬克思則認為其在促進經濟發展的同時也擴大了勞動相對于資本的弱勢以及勞動對資本的依賴性,并將損害“人的發展”。也就是說,盡管資本有助于推動經濟發展并為“人的發展”提供物質基礎,但卻難以直接推動“人的發展”,甚至會成為“人的發展”的重要制約因素。正是基于這一理論認識,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出了通過積極地“揚棄”勞動異化、實現以經濟發展推動“人的發展”的理論設想和政策主張,即“共產主義是對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復歸,是自覺實現并在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范圍內實現的復歸”[12]185。也就是說,馬克思設想的共產主義(未來社會),是一種積極揚棄(而不是簡單取消)人的自我異化的過程,是一種以經濟發展推動“人的發展”的現實運動,同時也是對單純的資本邏輯和西方式現代化路徑的揚棄和超越。
為了深入分析資本的運動規律,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首先從商品的二重性入手,對商品的價值和使用價值等基本概念進行界定,為我們準確把握資本問題提供了根本的理論依據。馬克思明確指出,“不論財富的社會的形式如何,使用價值總是構成財富的物質的內容”[10]49“更多的使用價值本身就是更多的物質財富”[10]59。也就是說,不論在哪種社會形態下,物質財富的積累、社會生產力的提高乃至整個經濟發展,更多地表現為商品使用價值的增加,它更多地同資本特別是資本的物質形態有關。與之不同,商品的價值是在商品交換過程中表現出來的共同的東西,是人類抽象勞動的對象化和物化,它更多地與勞動有關,并涉及到資本的價值形態。按照馬克思的看法,盡管商品是價值和使用價值的統一,但二者之間存在根本的不同:如果說使用價值更多地同資本有關并反映了商品的自然屬性(它更多地同經濟發展和物質財富有關),那么價值則更多地同勞動有關并反映了商品的社會屬性(它更多地同以經濟發展為基礎的“人的發展”有關),且二者的變動方向和運動規律并不完全相同,即“勞動生產力越高,生產一種物品所需要的勞動時間就越少,凝結在該物品中的勞動量就越小,該物品的價值就越小。相反地,勞動生產力越低,生產一種物品的必要勞動時間就越多,該物品的價值就越大。可見,商品的價值量與實現在商品中的勞動的量成正比地變動,與這一勞動的生產力成反比地變動”[10]53-54。也就是說,就整個社會而言,隨著經濟發展和社會生產力水平的提高,至少理論上可以出現使用價值總量越來越大而價值總量越來越小的情形;或如馬克思在“資本的歷史使命”命題中指出的,“整個社會只需用較少的勞動時間就能占有并保持普遍財富”。如果說,經濟發展主要表現為物質財富(更多地同使用價值有關)在“必要領域”(更多地同價值有關)的積累或使用價值總量的增加,那么“人的發展”則更多表現為“自由領域”相對于“必要領域”的擴展,其中,經濟發展是“人的發展”的基礎,“人的發展”則是經濟發展的目的和歸宿,二者之間的有機統一構成了馬克思關于未來社會的理論設想。
正如恩格斯在《資本論》英文版序言中指出的,《資本論》中“某些術語的應用,不僅同它們在日常生活中的含義不同,而且和它們在普通政治經濟學中的含義也不同”[10]32,馬克思在《資本論》中主要以價值形態的分析為邏輯主線,而關于資本的物質形態的分析則相對比較分散,但不論是在《資本論》中還是在其他著述中,馬克思關于資本問題的闡述都是高度一致的,即:資本有助于推動經濟發展,但未必有助于推動“人的發展”;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主要問題并不在于其能不能推動經濟發展,而在于其在經濟發展與“人的發展”之間存在內在沖突,并經由這種內在沖突而嚴重損及“人的發展”乃至經濟發展本身。如果我們不能準確把握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中的基本概念及其整體框架,如果我們對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理論深度和抽象程度缺乏足夠認識,那么就很容易混淆商品的社會屬性(如價值和剩余價值)和自然屬性(如使用價值和物質財富)、資本的價值形態和物質形態,甚至把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誤認為是對資本本身的批判,從而也就難以準確把握馬克思關于資本問題的理論闡述。整體而言,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核心論題是如何通過生產關系變革實現經濟發展與“人的發展”的有機統一,其中:(1)經濟發展是必不可少的前提和最為根本的手段,生產力的巨大增長和高度發展“之所以是絕對必需的實際前提,還因為如果沒有這種發展,那就只會有貧窮、極端貧困的普遍化;而在極端貧困的情況下,必須重新開始爭取必需品的斗爭,全部陳腐污濁的東西又要死灰復燃”[13];(2)資本不僅在經濟發展中發揮著重要的基礎性作用,而且能夠為人的發展提供重要的物質條件和現實基礎,“作為價值增殖的狂熱追求者,他肆無忌憚地迫使人類去為生產而生產,從而去發展社會生產力,去創造生產的物質條件;而只有這樣的條件,才能為一個更高級的、以每一個個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為基本原則的社會形式建立現實基礎”[10]683。從某種程度上講,馬克思關于“資本的偉大的文明作用”的命題,更多地同資本推動經濟發展的功能有關,而其關于“資本的歷史使命”的命題,則更多地同資本服務于“人的發展”并為“人的發展”提供物質基礎有關。只有在經濟發展與“人的發展”、“資本的偉大的文明作用”和“資本的歷史使命”的整體框架下,我們才能更為完整地理解馬克思關于資本問題的整體認識,才能更為準確地把握馬克思關于資本的積極作用和消極作用的理論闡述。
正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指出的,“一切社會變遷和政治變革的終極原因,不應當到人們的頭腦中,到人們對永恒的真理和正義的日益增進的認識中去尋找,而應當到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的變更中去尋找;不應當到有關時代的哲學中去尋找,而應當到有關時代的經濟中去尋找”[14],馬克思主義高度重視人類發展的物質基礎,認為人類社會的物質生活制約著全部的社會生活、精神生活和政治生活,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支配著整個社會的發展進程。正是由于對經濟發展與物質生活的重視,馬克思高度重視資本促進經濟發展的重要作用,明確指出“發展社會勞動的生產力,是資本的歷史任務和存在的理由。資本正是以此不自覺地創造著一種更高級的生產形式的物質條件”[15]。即便對于有助于推動經濟發展但制約“人的發展”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馬克思也高度評價了其在提高社會生產力水平、促進經濟發展中的重要作用。對此,恩格斯曾在為《資本論》第一卷撰寫的書評中強調說:“正像馬克思尖銳地著重指出資本主義生產的各個壞的方面一樣,同時他也明白地證明這一社會形式是使社會生產力發展到很高水平所必需的:在這個水平上,社會全體成員的平等的、合乎人的尊嚴的發展,才有可能。要達到這一點,以前的一切社會形式都太薄弱了。資本主義的生產才第一次創造出為達到這一點所必需的財富和生產力。”[16]
值得指出的是,盡管馬克思高度重視資本問題并有著豐富的理論闡述,且不同著述中的有關闡述具有高度的一致性,但準確理解和把握馬克思的有關論述仍然存在相當的難度。一方面,正如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版序言中指出的,“我要在本書研究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到現在為止,這種生產方式的典型地點是英國。因此,我在理論闡述上主要用英國作為例證”[10]8,馬克思從事政治經濟學研究時,以英國為典型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當時最為先進的生產方式(盡管仍然存在嚴重問題),社會主義還沒有從理論設想變為現實的社會形態,這就使得我們在討論資本問題時不得不面對下述困難:馬克思分析的重點是資本主義情形,我們關注的重點則是社會主義情形,我們必須在準確理解馬克思有關論述的同時,審慎辨別哪些適用于任何社會形態的一般情形,哪些適用于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的特殊情形。另一方面,為了深入剖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資本的運動規律并揭示其在經濟發展與“人的發展”之間引發的內在沖突,馬克思在進行政治經濟學分析時往往以價值形態為邏輯主線,相對更側重于資本的價值形態的分析,而我們在討論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資本的積極作用和消極作用時,則更多地與現實經濟有關,相對更側重于資本的物質形態的考察。顯然,資本主義條件下和社會主義條件下的資本、資本的價值形態和物質形態等并不是完全相同的東西。如果說,為了系統地批判、反思和超越西方式現代化路徑,馬克思對于資本的分析更多地側重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資本的價值形態,那么,我們在探討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資本的特性和作用時,則應該更多地關注社會主義條件下資本的物質形態,但這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限于篇幅,不妨結合馬克思試圖構建的整體性框架并以現代化轉型(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變)和現代化進程(經濟發展和“人的發展”)所面臨的基本理論問題為例,簡要分析馬克思關于資本的積極作用和消極作用的闡述及其現實啟發。
首先,就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而言,“資本是天生的平等派”[10]457“自由競爭是資本生產過程的最適當形式”[17]160,資本有助于促進平等和自由,掃除傳統社會的地域狹隘性和人身依附關系,進而為現代化轉型提供根本的社會條件。正如前文所提及的,傳統農業社會的生產力水平相對較低,人們的生產活動更多地是為了維持生存需要,人類社會的任何進一步發展均有賴于社會生產力水平的提高,而這又要求每個人擁有相對平等的政治法律權利和經濟社會地位,得以憑借自身努力改善自身境遇,進而推動人們的普遍勤勞并促進經濟發展,提高社會生產力水平。資本是交換價值的物質承擔者,以資本積累為前提的普遍分工、以資本為物質載體的商品交換,有助于促進適應于現代社會秩序的平等和自由,或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如果說經濟形式,交換,確立了主體之間的全面平等,那么內容,即促使人們去進行交換的個人材料和物質材料,則確立了自由。可見,平等和自由不僅在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交換中受到尊重,而且交換價值的交換是一切平等和自由的生產的、現實的基礎。作為純粹觀念,平等和自由僅僅是交換價值的交換的一種理想化的表現;作為在法律的、政治的、社會的關系上發展了的東西,平等和自由不過是另一次方的這種基礎而已。而這種情況也已為歷史所證實。這種意義上的平等和自由恰好是古代的自由和平等的反面。古代的自由和平等恰恰不是以發展了的交換價值為基礎,相反地是由于交換價值的發展而毀滅。而現代意義上的平等和自由所要求的生產關系,在古代世界還沒有實現,在中世紀也沒有實現。”[4]197按照馬克思的看法,盡管資本主義社會的平等和自由只是一種形式上的平等和自由,只是以物的依賴來代替人的依賴,但同古代社會和傳統社會相比,仍然是一種巨大的進步。在為我國現代化轉型創造根本社會條件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毛澤東曾立足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我國具體實際論述道,“只有經過民主主義,才能到達社會主義,這是馬克思主義的天經地義”“沒有一個由共產黨領導的新式的資產階級性質的徹底的民主革命,要想在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廢墟上建立起社會主義社會來,那只是完全的空想”“現在的中國是多了一個外國的帝國主義和一個本國的封建主義,而不是多了一個本國的資本主義,相反地,我們的資本主義是太少了”[18]。正是基于上述理論認識,我們“黨領導人民,在各民主黨派和無黨派民主人士積極合作下,于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宣告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實現民族獨立、人民解放,徹底結束了舊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歷史……實現了中國從幾千年封建專制政治向人民民主的偉大飛躍”[6]8,不僅實現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第一次歷史性飛躍,而且為我國現代化轉型進而開啟中國式現代化進程、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創造了根本的社會條件。
其次,就現代化進程中的經濟發展而言,資本借助于其效率優勢把各種生產要素凝結成一種社會性的生產力,不僅促進了人們“超過自己自然需要的界限”的普遍勤勞并創造出了“一個普遍有用性的體系”,而且極大地提高了社會生產力、促進了經濟發展,從而為“人的發展”提供了必不可少的物質基礎。馬克思高度重視人類生活的社會性,而資本作為最具流動性的生產要素,無疑是推動人類生活的社會化、促進普遍勤勞和經濟發展的最重要的力量。對此,馬克思在其著述中有著十分豐富的理論闡述,例如,“人是最名副其實的政治動物,不僅是一種合群的動物,而且是只有在社會中才能獨立的動物”[4]21“資本不僅表現為工人的集體力量,他們的社會力量,而且表現為把工人連結起來,因而把這種力量創造出來的統一體”[17]85“資本作為孜孜不倦地追求財富的一般形式的欲望,驅使勞動超過自己自然需要的界限,來為發展豐富的個性創造出物質要素”[4]287“在今天的社會里,勤勞、特別是節約、禁欲的要求,不是向資本家提出的,而是向工人提出的,而且恰恰是由資本家提出的”[4]244“普遍的勤勞,由于資本的無止境的致富欲望及其唯一能實現這種欲望的條件不斷地驅使勞動生產力向前發展”[4]287,等等。也就是說,資本不僅是推動現代化轉型的關鍵因素,也是現代化進程中促進經濟發展的重要力量。在這個問題上,列寧在批駁“仿佛承認資本主義的歷史進步性就是充當資本主義的辯護人”[19]39的民粹派的錯誤教條時,曾以資本主義為例進行過系統的總結,指出“資本主義的進步的歷史作用,可以用兩個簡短的論點來概括:社會勞動生產力的提高和勞動的社會化”[19]39,并詳細闡述了其在勞動社會化方面的具體表現——“第一,商品生產的增長本身破壞自然經濟所固有的小經濟單位的分散性”“第二,資本主義在農業中和工業中都造成了空前未有的生產集中以代替過去的生產分散”“第三,資本主義排擠人身依附形式,它們是以前的經濟制度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第四,資本主義必然造成人口的流動,這種人口流動是以前各種社會經濟制度所不需要的”“第五,資本主義不斷減少從事農業的人口的比例(在農業中最落后的社會經濟關系形式始終占著統治地位)”“第六,資本主義社會擴大居民對聯盟、聯合的需要,并使這些聯合具有一種與以前的各種聯合不同的特殊性質。資本主義破壞中世紀社會狹隘的、地方的、等級的聯盟”“第七,上述一切由資本主義所造成的舊經濟制度的改變,必然也會引起人們精神面貌的改變……不能不引起生產者性格的深刻改變”[19]41-43,等等。
最后,就現代化進程中的“人的發展”而言,資本有助于通過促進經濟發展為“人的發展”提供物質基礎、通過促進普遍的勤勞為“人的發展”提供普遍性和全面性,但它本身不僅不能推動“人的發展”,而且不加任何限制的資本必然因其擁有的相對優勢而嚴重損害“人的發展”。早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深刻地認識到資本和勞動、經濟發展和“人的發展”之間的內在沖突,指出“勞動促進資本的積累,從而也促進社會富裕程度的提高,同時卻使工人越來越依附于資本家”[12]123“工人在勞動中耗費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造出來反對自身的、異己的對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強大,他自身、他的內部世界就越貧乏,歸他所有的東西就越少”[12]157“由此可見,即使在對工人最有利的社會狀態中,工人的結局也必然是勞動過度和早死,淪為機器,淪為資本的奴隸”[12]121。在作為《資本論》重要文獻的《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分別以絕對剩余價值和相對剩余價值為基礎,進一步闡述并深入分析了“勞動對資本的形式上的從屬”(絕對剩余價值)和“勞動對資本的實際上的從屬”(相對剩余價值)。在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資本論》中,馬克思對資本的生產過程、流通過程和資本主義生產的總過程進行了深入分析,特別是借助于勞動價值論、剩余價值論等概念和分析工具,深入探討了不加任何限制的資本運動所造成的資本和勞動、經濟發展和“人的發展”、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和社會化生產之間的內在矛盾和沖突,深刻揭示了“生產資料的集中和勞動的社會化,達到了同它們的資本主義外殼不能相容”[10]874的內在機制,并為“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5]53的共產主義(未來社會)必然代替資本主義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由此,馬克思圍繞資本及其運動規律,在對以英國為典型的西方式現代化路徑及其理論回應進行批判性反思和整體性超越的基礎上,深刻闡述了資本在現代化轉型中的“偉大的文明作用”及其在推動經濟發展和“人的發展”過程中的歷史使命,勾勒了人類社會從傳統社會到現代社會再到未來社會、從不發展到經濟發展再到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整體圖景,或如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精煉地總結的:“人的依賴關系(起初完全是自然發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態,在這種形態下,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窄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態,在這種形態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第二個階段為第三個階段創造條件。”[4]104
正如前文提及的,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是擁有堅實的哲學基礎和鮮明的實踐指向的龐大理論體系,是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基礎上系統探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運動、經濟發展和“人的發展”之間的辯證統一的整體性框架。馬克思高度重視資本在經濟發展中的重要作用,同時也深刻認識到經濟發展并不能自動推進“人的發展”,并通過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論等理論創新對資本的運動規律進行了深入分析,為探尋一種經濟發展與“人的發展”有機統一、相互促進的現代化路徑提供了理論基礎。我國現代化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根本指導的現代化,同時也是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過程。馬克思關于資本的“偉大的文明作用”及其歷史使命的經典論述,不僅構成了經濟發展與“人的發展”相互促進的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的理論基礎,而且也是我們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正確認識和準確把握資本的特性、作用與行為規律的基本出發點。“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20],我國新發展階段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一方面要立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社會主要矛盾,充分發揮資本的效率優勢及其在推動經濟發展特別是高質量發展方面的關鍵作用;另一方面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防止資本野蠻生長和無序擴張,不斷在高質量發展中推動人的全面發展和全體人民的共同富裕取得更為明顯的實質性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