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舉
遺囑繼承糾紛中,當事人提供的公證遺囑之外的其他遺囑,庭審中是否能直接推定為真實有效?司法實踐中對此存在嚴重的認識偏差。本文擬從一起案件著手,對遺囑真實性的舉證責任問題進行分析與反思,以期對司法實踐有所裨益。
案例:劉某與王某系再婚老伴,再婚時雙方子女均已成年。劉某是離休干部,王某系異地某村農民。后來劉某去世,王某女兒王美玉私自將劉某房屋與開發商簽署了拆遷補償協議,將劉某工資卡里的撫恤金16 萬元及房屋拆遷款60 萬元取走。后被劉某子女劉甲、劉乙發現,起訴至法院。庭審中,王美玉提供了兩份遺囑,內容均為劉某去世后將房屋留給王美玉,兩份遺囑分別符合代書遺囑、自書遺囑的法定形式條件,代書遺囑日期先于自書遺囑。對于被告出示的遺囑,劉甲、劉乙申請代書人見證人出庭,并申請對自書遺囑的真實性進行鑒定。庭審中,見證人、代書人未出庭,關于自書遺囑,雙方均無檢材,劉甲、劉乙撤回了對自書遺囑的鑒定申請。
本案中的遺囑法院能否認定?遺囑的鑒定應當由哪一方申請?由哪一方承擔鑒定不能的后果?對于遺囑真實性的舉證責任分配,司法實踐中主要有兩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對于一方當事人出示的遺囑,只要滿足法定的形式條件,法院首先應當推定為真實有效,若另一方當事人對遺囑有異議,有異議的當事人一方應當負有舉證證明責任,由異議方申請鑒定,并承擔舉證不能的責任。這種觀點實踐中占很大比例。
第二種觀點認為,依據“誰主張,誰舉證”的證據規則,主張遺囑繼承的一方當事人應當就遺囑的真實性承擔舉證責任,比如提供證人證言、比對樣本、錄音錄像、申請鑒定等。如果主張遺囑繼承者提供的證據達到了高度可能性的證明標準,另一方當事人仍有異議,則舉證責任應當轉移給有異議的另一方當事人。
本文持第二種觀點。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91 條規定,“主張法律關系存在的當事人,應當對產生該法律關系的基本事實承擔舉證證明責任;”據此,主張遺囑繼承的當事人應當對遺囑的存在、遺囑的真實性、合法性提供證據加以證明,其未能提供證據或者證據不足以證明的,應當承擔不利的后果。司法實踐中,“誰主張,誰舉證”的舉證責任分配規則是最基本的前提,應當嚴格貫徹,審判者不能先入為主,主觀臆斷,直接推定遺囑為真。
遺囑繼承案件的最主要證據是遺囑,遺囑的真實性往往是訴爭雙方爭議的焦點問題。司法實踐中,遺囑真實性的證明責任由哪方當事人承擔,如何分配遺囑真實性的舉證責任問題關系重大,需要認真分析。鑒于遺囑與借條同樣屬于“當事人的主張”,我們不妨將二者進行對比分析。
遺囑案件的舉證責任分配問題與借貸案件是同質的,應當借鑒。遺囑與借條的簽字人有所不同,借條的簽字人是被告,由被告申請鑒定相對更容易,但依據證據規則,該借條真實性的舉證責任仍分配給了原告即借條持有人而非被告異議方。“舉輕以明重”,遺囑繼承中,遺囑的簽字人并非是異議方當事人,對于遺囑真實性的舉證責任更不應當分配給異議方,遺囑真實性的舉證責任分配不能違反證據規則,理應由遺囑持有人即主張遺囑繼承者承擔。若主張遺囑繼承者僅僅出示一份遺囑,另一方不認可,則主張遺囑繼承者需要進一步舉證。對于主張遺囑繼承者提供的證據,法院應當進行綜合分析審查,若該證據達不到高度可能性的證明標準,則主張遺囑繼承者應當繼續提供證據或者申請遺囑鑒定,否則應當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
2018 年6 月,北京高院通過了《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繼承糾紛案件若干疑難問題的解答》,第23 條提出的問題是:“遺囑真實性舉證證明責任承擔的原則,鑒定不能情況下舉證證明責任如何分配?”解答的意見是:“繼承糾紛中,原則上應由持有遺囑并主張遺囑真實一方承擔遺囑真實性舉證證明責任。在因無法提供足夠的鑒定對比樣本而導致遺囑筆跡鑒定不能情況下,如有證據證明一方當事人持有鑒定對比樣本而拒不提供的,人民法院可根據案情確定由該方承擔不利后果。”該條規定回應了司法實踐中的爭議問題,立遺囑人或遺囑持有人除了制作遺囑,也應當就遺囑比對樣本做準備。
前述第一種觀點認為,只要當事人提供書證原件就應確認其真實性,由異議方舉證證明遺囑的真偽。這種觀點的出發點是出于偽造遺囑需要承擔嚴重后果的考慮,認為不能輕易否定遺囑的真實性,但是顯然,如此做法明顯違背客觀真實,違反證據規則。自書遺囑不同于公證遺囑,是私人書證,不能直接推定為真實有效。這種觀點的偏頗在于過度保護主張遺囑繼承者,為避免其遭受加重處罰,卻忽視了另一方當事人的利益保障,導致嚴重不公平,會不當加重另一方當事人的證明責任。而實際上,由主張遺囑繼承者承擔舉證責任,并不會給其帶來更大的風險,因為即使主張遺囑繼承者證明不了遺囑的真實性,法院也不會因此認定該遺囑就是偽造的,因為證明不了遺囑是真實的,對方亦證明不了遺囑是偽造的,則遺囑面臨的只是“真偽不明”的狀態,此種情況下,法院會依據高度可能性的證明標準不予采信該遺囑,繼而按照法定繼承分配遺產,遺囑持有人并不會因此而受到額外的“偽造遺囑”的處罰。
本案中,王美玉提供的兩份材料滿足代書遺囑和自書遺囑的法定形式,但從內容合法性上看,代書遺囑的見證人、代書人均未出庭,也未有任何字跡比對樣本,其證明力明顯達不到高度可能性的證明標準,不能予以采信。王美玉作為主張遺囑繼承者,其舉證義務尚未完成,舉證責任不應轉移給另一方,此案中,由于雙方均無比對樣本導致鑒定無法進行,則該遺囑處于真偽不明的狀態,王美玉應當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本案應該按照法定繼承進行遺產的分配。
遺囑是要式法律行為,法律上對于遺囑有嚴格的形式上的要求,形式合法是內容合法的一個基本保障,形式要件是確保遺囑意思真實性的保障方式。比如,立遺囑人立遺囑時的行為能力,遺囑的簽名、日期、見證人簽名等都是遺囑效力的形式保障。如果形式不合法,或者存在重大瑕疵,法院即可不予采信。
但是另一方面,審判實踐中不能片面強調遺囑的形式要件。前述第一種觀點認為只要遺囑滿足形式上的法定條件,不需要進一步核實甚至見證人不需要出庭就可以認定合法有效,這種觀念實則沒有認識到法律條文的實質意義,遺囑的效力本質上并不在于其外在形式,而在于其真實性。以代書遺囑為例,法律之所以規定由兩人以上見證人在場,就是需要見證人對立遺囑的整個過程、遺囑的真實性等方面進行證明,制作遺囑時立遺囑人、代書人、見證人是否全程在現場,這些信息都應當由代書人、見證人出庭證實,如果代書人、見證人不能出庭作證的,則代書遺囑的真實性不能輕易確認。另一方面,如果遺囑形式有瑕疵,通過其他證據可以補強,能夠確保遺囑為立遺囑人的真實意思表示,該遺囑就合法有效。
如何妥善處理遺囑糾紛,是一個需要立法、司法、當事人以及社會等各層面綜合考慮的問題。司法實踐中法官要嚴格依據證據規則,遵循法律邏輯,在當事人間公平客觀地分配舉證責任;當事人方面,為避免紛爭,需要留存被繼承人的相應筆跡等作為證據,以規避風險;社會層面上,也要鼓勵一些新型的遺囑保障制度的創設,比如中華遺囑庫等,以便從根本上杜絕該類糾紛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