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羅小說中女性的探尋敘事模式解析

何曉茵

（天津財經大學 珠江學院，天津 301811）

1 門羅小說中女性的探尋敘事——被困與離開

加拿大女作家愛麗絲·門羅擅長去模式化的女性書寫。她筆下的女主人公多為普通的小鎮女性，在平凡瑣碎的日常中，面對情感、生活的困境，迷茫，掙扎，以女性特有的方式探尋自身和生命的意義[1]。在門羅的作品中女主人公從離開/逃離到回歸是一個反復出現的主題，Coral Ann Howells 指出，門羅的故事“極大地改變了女性小說的情節，使得小說中充滿了被困與逃離，這兩個狀態通常在門羅的作品中密不可分”。如《逃離》中的年輕妻子卡拉在18 歲時迷戀上了馬術學校的老師克拉克，便毅然與他私奔，離開了父母那種傳統富足的生活方式，過上了“更為真實的”生活。但婚后平淡生活中的瑣碎矛盾，丈夫克拉克的粗魯暴躁、斤斤計較，使卡拉陷入了糾結、痛苦，難以釋懷。一天與鄰居西爾維亞的交談中，卡拉哭訴了對丈夫和婚姻的不滿，產生了出走的想法[2]。在西爾維亞的幫助下，卡拉坐上了駛向多倫多的大巴，去尋找沒有克拉克的生活。門羅另一部經典作品《你以為你是誰》中的獎學金女孩露絲，從偏遠的小鎮靠獎學金進入大學，逃離了貧困的家庭，嫁給了富有的丈夫，但婚后無法調和的階層差異，使露絲陷入壓抑、迷茫，她最終結束婚姻，離開城市，輾轉多地。經歷了感情上的失敗、事業上的挫折，成了一名小有名氣的主持人，此后她回歸出生的小鎮，在照顧繼母弗洛的過程中，看清了自己模糊的身份，探尋到了“你以為你是誰？ ”的答案[3]。此外，《機緣》《匆匆》《沉寂》系列作品中的女主人公—21 歲的古典文學碩士朱麗葉放棄了博士論文的寫作，逃離了以往生活的孤獨、壓抑，只身來到荒野與以打漁為生的埃里克成家生女。這些作品中，女主人公的離家、逃離不是面對困境時消極的退卻、逃避，而是在自我意識覺醒下向外部世界積極追求自身生命價值的探尋。這些作品中，女性的豐富情感、 細膩心理使她們的探尋歷程復雜而多變，區別于典型的男性探尋敘事，成了門羅極具辨識性的女性探尋敘事模式[4]。

2 “探尋（quest）”主題的本源與發展

“‘離開與返回’這一模式和其所隱含的‘本源’觀念，作為一種隱喻結構，普遍地潛在于人類思想和哲學中。”該文所探討的女性探尋（female quest）主題從本源上，歸屬于西方文學史上的“追尋主題”[5]。這一文學主題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古希臘神話中英雄人物跌宕起伏的生命歷程就生動、 深刻地闡釋了這一主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經典形象就是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奧德修斯[6]。他是“最早的離家、漂流、尋求、歸家的敘述模式”。奧德修斯在特洛伊戰爭后的歸國途中遭遇各種艱難險阻，在海上漂泊十年后終于回歸故土伊塔卡。奧德修斯是人類文化史上的一次“偉大還鄉”，是對人類追尋使命最高、最生動的闡釋。此后希臘精神在文藝復興運動中得以延續升華，追尋的主題在一系列作品中彰顯人性的光輝，如但丁的《神曲》、拉伯雷的《巨人傳》、歌德的《浮士德》等[7]。進入近現代，這一主題更多地演繹為流浪、冒險題材的文學作品。18 世紀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是流浪的經典文本。19 世紀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遠大前程》《匹克威克外傳》 等作品也都表現了主人公流浪、冒險的探索歷程。20 世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中桑迪亞哥在大海上捕魚的冒險經歷不只是人與自然的搏斗，更是人與自身精神的較量[8]。傳統文學作品中追尋主題的經典敘述模式可以概括為： 男性主人公心懷目標，獨自向外部世界探索，面臨險峻的自然環境如荒原、孤島，旅程歷盡艱險，最終成功回歸，衣錦還鄉。約瑟夫·坎貝爾在《千面英雄》 中概括出英雄的旅程主要包括以下幾個階段：“啟程：放棄當前的處境，進入歷險的領域；啟蒙：獲得某種以象征性方式表達出來的領悟；考驗：陷入險境，與命運搏斗；歸來：最后再度回到正常生活的場域。這是每一位英雄的必經之路。”文學史上，探尋這一主題不斷地以男性的敘事結構呈現。而門羅的作品把女性主義與探尋主題自然地結合在了一起，開辟了女性探尋的獨特模式[9]。

Dana Heller 指出女性探尋的一個明顯特征就是歷程中充滿了挫折和不可能，它與社會對女性順從、靜止的期望相一致。由此可見在男權主導的社會環境下，女性的探尋自始至終是受限制的[10]。門羅作品中“女性的探尋”一方面承認了父權制對女性探尋的限制，同時又展現出了“女性探尋”特有的模式、特征。以下通過門羅的兩部經典作品《逃離》和《你以為你是誰》來探討女性的探尋模式[11]。

3 門羅小說中女性別樣的探尋模式

3.1 女性探尋的獨特模式、路徑

Carol P. Christ 將女性的探尋分為社會性探尋和精神性探尋。社會性探尋即女性為爭取社會尊重、平等和自由而做出的努力奮斗。精神探尋即女性靈魂深處的覺醒和在宇宙中的位置[12]。她還認為，這兩種努力并不是相互排斥的，而是相互支持和促進的。女性更重視家庭關系，這在某種程度上對女性的離家歷程造成了阻礙，使她們很難像男性主人公一樣獨自離開家園開啟冒險之旅。在《逃離》中當卡拉在開往多倫多的大巴上時，她無法想象獨自一人在城市生活的場景，相反她腦海中縈繞著她與克拉克的生活場景和往事：“……去那所她從未見過的房子，獨自一人去睡那張陌生的床……還得上這兒那兒它們所在的地方，問人家要不要雇工。她真是想象不出來。她會怎樣去搭地鐵或是電車……每天都生活在不是克拉克的人群之中。”在離家漸行漸遠時，卡拉意識到她對丈夫的依賴，克拉克已成了她生活的重要部分，影響著她的自身構建。于是她及時終止了這次離家歷險，回到了丈夫身邊。按照傳統男性探索模式來看，卡拉的離家—回歸并沒有帶給她任何的榮譽或勝利。她又回到了令人不滿的婚姻關系中，感覺到肺里像扎了根針,“淺一些呼吸是可能不感到疼。可是每當她深深吸進去一口氣時，她便能感覺到那根針依然存在”。但逃離的經歷讓卡拉意識到了克拉克在她生命中重要位置和影響，她承認并接受了這一點，正視自己內心的真實情感才能更好地探索未來生活，因此，這也是她在精神探尋上邁出的一小步。雖然這次的離家探尋沒有成功，但已經在卡拉的內心深處埋下了探索的種子[13]。卡拉的探尋不能說是完全失敗的，而是不完整的、未完成的。事實上，在《逃離》故事的結尾也蘊含了卡拉在未來繼續探尋的希望：“她心里埋藏著一個幾乎總是對她有吸引力的潛意識，一個永遠深藏著的誘惑。她只需抬起眼睛，朝一個方向望去，便知道自己會往哪個方向走。”Dana Heller 認為女性的探尋路徑往往不是直線形的，過程中可能出現后退而不是前進。這種斷裂、中斷和偏離恰恰是女性探尋經歷的特征。這與男性探索中的直線軌跡截然不同。根據這種理解，《逃離》中卡拉經歷的出發和返回的循環并不一定是失敗的，而可以理解為不可避免的前進和后退。

探索中的反復甚至是后退在門羅的其他女主人公身上也有體現。《你以為你是誰》中的小鎮女孩露絲通過大學教育，以獎學金女孩的身份成功地走出了小鎮，與富家子弟的婚姻使她立足大都市過上了優渥的生活。然而社會階層的差異與隔閡使她的婚姻關系最終破裂，露絲搬離了富人區，逃出了都市，選擇在一個僻靜的山城小鎮安頓下來。這種由都市到山城小鎮的逆向流動也暗示了女性探尋歷程的反復、曲折。此后，露絲不斷地更換居住地，嘗試不同的工作，這種地理上的輾轉也暗示了她試圖通過不斷地變換自己的身份進行社會性的探尋。同時，在情感關系上，露絲不止一次陷入與有婦之夫的情感糾葛中，從克里夫德到湯姆，露絲反復經歷著這種不健康情感帶來的失意與落空。這種情感上的迂回、曲折也是女性探尋歷程中復雜性、輾轉性的體現。總之，女性探尋是蜿蜒曲折的，不是一個封閉的環形，而是螺旋式的上升，緩慢而迂回地前進[14]。

3.2 女性探尋中的交流性

男性探尋充滿了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更多注重英雄個體的社會和精神發展； 而女性探尋是交流性的，試圖通過共享精神啟迪來引發新的變革或發展。女性的探求不一定是一個人獨自的旅程，也可以是一個人獨自的沉思和自省，而后通過交流對話來分享確認。加拿大政治理論家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認為與美國荒野探索中體現的自由主義哲學不同的是，對身份的探索并不意味著要孤立地進行，而是要通過對話與他人進行交流。Christ 也表示女性的探索不一定是在孤立的情形下獨自追尋真理，而是表現為有支持性的社團。這種女性探尋中的交流性一方面表現為對話，如女主人公與朋友分享情感經歷、心靈感悟從而加強了對自身、生命的深層認識。在門羅小說中，女性探尋的交流性非常常見，主要表現為：女性探尋者與同伴的傾心交流、探尋旅程上朋友的支持、女性探尋者收獲的友誼等。《你以為你是誰》中露絲的繼母弗洛喜歡講故事和聽故事，而講故事（story-telling）也成了母女之間獨特的一種情感交流方式。弗洛把故鄉漢拉提小鎮的故事講給露絲，露絲則把自己在外的見聞講給弗洛。露絲開闊的視野、有趣的軼事慰藉著弗洛寂寞、孤獨的內心。而弗洛的講述引起了露絲對小鎮過往的回憶，露絲年少時想要永遠地離開故鄉漢拉提，擺脫那里的貧窮和禁錮，刻意擺脫過去使她陷入了迷失，她努力打拼，在生活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卻始終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和存在的價值。經歷了多年的離家漂泊，在弗洛對過往的講述中露絲感受到了小鎮的淳樸與真誠，意識到故鄉是她的身份之源，小鎮女孩的經歷是她生命歷程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她的精神探尋正是在這種與母親的交流與自我沉思中實現的。

又如《逃離》中當卡拉想擺脫婚姻關系的困境，瀕臨崩潰時她向西爾維亞傾訴了她對克拉克的不滿與痛苦，表露了要出走的想法，西爾維亞真誠地提供了幫助，不僅接濟路費還為她聯系了多倫多的一位朋友為卡拉提供臨時落腳點。卡拉對西爾維亞感激地說道：“當你有一個真正的朋友的時候。我指的是像你這樣的朋友。”門羅小說中，女性伙伴或社團的支持總能為女主人公的探尋提供必要的援助。

另一方面這種交流性則表現在女性探尋者與身邊重要他者（the significant other） 關系的確認與構建，因為女性往往在與他人關系建構中確認自己的身份、價值。《逃離》中卡拉在出走的旅程中逐漸意識到，丈夫克拉克在她生命中“占據重要位置”，意識到她對克拉克的習慣與依賴，失去了他，就失去了中心和方向。一方面與克拉克的關系限制了卡拉離家探索的實現，而另一方面認清與重要人物克拉克的關系是卡拉認識自我、重構自我、實現未來探索的重要一步。在《你以為你是誰》中露絲與繼母弗洛的關系構建在她的探尋道路上產生了重要影響。很長一段時間，露絲與弗洛的關系不那么融洽，作為兩代女性，弗洛遵循家長制下傳統的女性價值觀，而露絲追求獨立自主的新女性觀，他們無法理解彼此。多年后，露絲重返故鄉漢拉提，她發現弗洛老了，身體衰弱，她沒有能力料理家務，家里一片混亂，記性也不好甚至連露絲都認不出來了。這與露絲心中多年前能干又刻薄的弗洛判若兩人。在照顧弗洛的過程中，露絲發現弗洛即便在記憶混亂的狀態下，也總是提起“露絲出去了”“露絲結婚了”。在打掃房間時，露絲發現了她之前寄給弗洛的一沓信，弗洛還經常讀起它們。露絲意識到弗洛一直惦念著她，愛著她。而她也同樣掛念著，愛著弗洛。她在外漂泊打拼的時候，“她有時會思念爆棚，會非常想念她”，會驅車兩英里，冒著風雪來到弗洛的門前。在這段與晚年弗洛相處的日子里，露絲更加了解了弗洛，理解了她的艱辛與困境，母女關系得到了和解。同時，露絲從弗洛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弗洛吃苦耐勞，在失去丈夫后，堅韌頑強地生活著，這些都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的品質性格和生活抉擇。最終與母親關系的修復使露絲與割裂的過去和解，認清了自己的本真，在精神探尋中找到了自己的坐標。

4 結語

門羅的作品把探尋這個母題與女性主義自然地連結在了一起，生動地展現了普通女性在陷入困境后積極探尋自我價值、生命意義的歷程。在男權主導的社會環境下，女性的探尋歷程注定充滿了艱辛與阻礙。女性的探尋中無法割斷與家的聯系，很難舍棄與重要他者的關系。這些都使得女性探尋的道路變得崎嶇蜿蜒而又復雜多變，旅程中可能會有彷徨、倒退，但最終的方向會是螺旋式的上升、前進的。門羅始終在作品中強調女性探尋的重要性。《你以為你是誰》中露絲在離開、輾轉、回歸中完成了社會的和精神的探尋，在探尋中找到了自己在社會的位置、精神上的坐標。在《逃離》的結尾，雖然卡拉的探索剛剛開始就敗興而歸，這其中也蘊含著力量與希望，收獲了成長，短暫的逃離讓她聽到了內心深處對探尋的渴望和召喚，她的探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