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慧 黃作陣
考甲骨文和金文,“重”字皆從“人”從“東”,商代象形金文作人背負囊橐之形,意會人背負重物。段玉裁曰:“厚斯重也,引申為厚重、重疊?!盵1]由此推測“頭重”之癥為患者頭部遭受邪氣蒙蔽,失去清明之性,而引發頭部沉重之感。
考歷代醫籍文獻,“頭重”在最初多作為“癥”出現,而后主要在針灸學領域被單獨論治,盡管在歷史后期已經有醫家對其單獨作病機和治法上的討論,然而始終未見有關于它的系統的概念、病因病機、治法治則的論述。醫學中諸多此類的“癥”都零散地被置于疾病之下不被重視,導致臨床診斷時對于某“癥”的認知流于固定化的思維和模式,缺乏動態與整體的知識架構。這與醫學史的書寫有關,醫學史多詳于“疾病”,而略于“癥狀”,其實“頭重”的演變已經表現出了“癥狀”與“疾病”概念的界限不明,“癥狀”實則也具備“疾病”的基本要素,它也是身體的非常態表達,有特定的病因病機和治法治則,也在特定情況中有其特殊作用,它因被冠以“癥”一名而被忽略,被邊緣于疾病史的書寫,若將它置于疾病書寫的中心,它又會呈現出怎樣的疾病生態和醫學本質呢?本文欲先考究并還原其在醫學史中的發展演變規律,繼而以“關系”的視角分析總結“頭重”的本質與特征。
“頭重”作為“癥”在《素問》中見于刺熱篇、至真要大論篇、刺瘧篇、厥論篇,所見的疾病包括熱病、瘧疾、厥證、脾胃病。主要是足太陽經、足太陰經兩條經脈受邪而致,這兩條經脈分別行于人身至陽與至陰之處,且都為足經,其經氣循行路線皆為由人體下部至于上部,兩經經脈及其經別皆可至于頭面,故當兩經經氣為邪所蒙,邪氣便隨經進入頭部,造成頭部昏蒙厚重的感受。頭重若因足太陰脾經受邪,則病見于脾胃病和熱病,那么病多由于熱邪、濕邪,亦可兼夾寒邪為病,一則因于經氣相感,一則因于氣機升降失調;頭重若因足太陽膀胱經受邪,則病見于瘧疾和厥證,病多由于風邪、寒邪,多因于經氣本虛,又遇邪氣外襲,致太陽經脈循行至頭時經氣不利,引發頭重。另有《靈樞·本輸》中記載督脈的別出絡脈長強脈虛,則頭重高搖之?!鹅`樞·終始篇》有“病生于頭者,頭重;生于手者,臂重;生于足者,足重。治病者,先刺其病所從生者也”,然分析可知此“頭重”并非僅指頭部的主觀感覺沉重,而是頭疾的泛指。
東漢時期,“頭重”作為熱毒瘡瘍和陰陽易病的典型之“癥”被提出,并且一直被后代醫家重視。在熱毒瘡瘍中,華佗將之描述為“憎寒頭重”“頭重如山”,分別見于白疔和瘡疥的發病初期,表現為急危重癥,病機為熱毒盛極直沖頭面。《華佗神方·論五疔狀候》:“白疔者,起于右鼻下,初起……使人憎寒頭重,狀若傷寒?!盵2]21《華佗神方·華佗治熱毒攻心神方》:“患者頭角忽生瘡癤,第一日頭重如山,越日即變青紫,再越日青紫及于全身即死?!盵2]273醫家多憑借頭重程度的輕重判斷熱毒之深淺。
此外,張仲景在《傷寒論·辨陰陽易差后勞復病脈證并治第十四》中提出陰陽易病“熱上沖胸,頭重不能舉”這一典型癥狀,成為此病主癥,其病機為傷寒未愈,陰陽之氣未和,復動真氣,導致陰陽氣亂不相接,陰不納陽,獨寒于下,虛陽上沖于人體上部,致頭重不能舉。頭屬陽,頭重多和陽氣在頭部以及人體上下的盛衰相關,因而臨床診療時可根據頭重的程度分辨此時體內陽氣的盛衰,病程的階段和病情的預后。
晉唐時期,“頭重”出現的病種增多,它更多還是作為“癥”存在于醫經、脈學、針灸學、本草學文獻中,然而此時已經出現治療“頭重”的針法和灸法,標志著“頭重”已經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疾病。
王叔和[3]在《脈經》中記載了“頭重”見于病脈和死癥的情況,“中風,頭重,鼻塞”“病患足趺腫,嘔吐頭重者,死”,另有“頭重痛”見于左手關上脈陽實,“頭重與目相引為痛”見于右手尺中神門以后脈陰陽俱實之癲疾。此外,頭重在傷寒、婦人病、頭面風尤為多見。其在傷寒病中的病機承繼了秦漢時期,多為內虛和外感并見,陽氣被遏。在婦人病中則更多表現為病性之實,孫思邈[4]70《備急千金要方》中記載婦人勞氣食氣后,胃滿吐逆,頭重結痛,治以下氣。另論婦人妊娠阻病惡食,“阻病者,患心中憒憒,頭重眼眩,四肢沉重,懈墮不欲執作”[4]41,病機為經血水濕郁閉,經絡阻塞,治宜疏利水濕,暢通氣機。兩者皆為體虛又并實邪阻滯氣機,可見“頭重”一癥氣機尤為關鍵。在頭面風中則為體虛沐后陽氣開泄,風邪襲于頭面,又再感濕,巢元方[5]47《諸病源候論·頭面風候》:“新沐頭未干,不可以臥,使頭重身熱,反得風則煩悶。”這個時代的醫家對于陰陽易一病有諸多的認識和發揮,對于其中的“頭重不欲舉”也有新的詮釋。巢元方[5]93認為“其亦有不即死者,病苦小腹里急,熱上沖胸,頭重不欲舉,百節解離,經脈緩弱,氣血虛,骨髓竭……或引歲月方”,即表明“熱上沖胸,頭重不欲舉”是陰陽易病有無生機的表現之一,并且在這一實象之后患者的體征便轉向虛象,這是邪正斗爭較劇烈的階段,在這之后邪氣收斂,正氣虛弱,醫家應在此時準確判斷疾病的預后,治療以補虛為主,攻邪為輔。
此外,“頭重”在針灸領域的論治,或是對其進行分型辨治,或是某治法所治“癥”或“病”中的一個,鮮少有專門針對“頭重”一癥,分析原因是“頭重”的病因病機已經相當復雜,只能因證治宜或因病治宜。主要治法是灸法,灸法是以溫熱手段調節人體的氣之偏正,而“頭重”病位在頭在陽,故多以溫熱之法實為以陽引陽。孫思邈將“頭重”進行單獨分型論治,運用灸法治療不同類型的“頭重”,如“頭重風勞,灸腦戶五壯,針入三分,補之”“頭重不能勝,灸腦戶下一寸半”。還提出可治療“頭重”的穴位,如“長強主頭重、洞泄”“腦戶、通天、腦空主頭重、痛”?!锻馀_秘要》記載了灸法治療“頭重”的穴位顱息、太白、至陰、京骨、天柱、腦戶等13個,“顱息,在耳后青脈間,足少陽脈氣所發,灸三壯。主身熱,頭重脅痛”[6]。一些本草著述亦記載了可治療“頭重”的藥物,李珣[7]《海藥本草》:“荔枝主煩渴,頭重,心躁,背膊勞悶,并宜食之。”
宋代因國家廣修方書,故“頭重”亦更多見于方書之中,并和“頭?!背32⒁娪谔禎褡C、風證而多混淆?!墩f文解字》曰:“眩,目常無主也?!盵8]《素問·五常政大論》:“其動掉眩巔疾?!蓖醣ⅲ骸把?,旋轉也?!惫省把!笔侵富颊吒杏X眼前旋轉、昏亂、搖擺不定,且常兼頭暈。從字義上分析,“頭重”與“頭?!笔莾煞N完全不同的主觀感受。兩者一般同時并為主病的癥狀,且病機多有差異,而這一時期的醫家將“頭重”與“頭?!奔嬲撏蔚那闆r明顯增多。由于此時期“頭重”“頭眩”的病理因素多偏濕偏痰,即便是風證也常兼痰擾,故“頭重”與“頭眩”往往有相近的病因病機,因而用法一度混亂。“頭重”主要與“眩”“眩暈”“眩運”“眩仆”“目?!钡群显~連用,或與“眩暈”并見于某病,或在“頭?!弊鳛橹鞑≈靼Y時,“頭重”附屬于“頭?!敝?。早在漢唐便已有這類論述,然更混雜多見于宋金元時期。
“頭重眩仆”見于《靈樞·五亂篇》:“十二經脈氣亂于頭,則發為厥逆,頭重眩仆?!薄邦^重眩”最先見于《金匱要略》中“風虛頭重眩,苦極,不知食味,暖肌補中,益精氣”,予術附湯,用于脾腎陽虛體質感寒感風。“頭眩重”則見于《千金要方》中的“肝風”之證以及《外臺秘要》中的妊娠阻病惡食。這時期的方書多承續了這四種病證,然亦有其他的論述,《仁齋直指方》:“芎術除眩湯 治感濕、感寒,頭重眩暈。”[9]“頭重”為次癥,“眩暈”為主癥,兩者同時出現于感濕感寒之后,濕邪阻滯較甚。陳言《三因極一病證方論》中小黃芪酒可治療多種風虛痰癖證,其中包括“眼眩頭重”“小黃芪酒大治風虛痰癖,四肢偏枯……或久坐腰痛耳聾,卒起眼眩頭重”[10]。這一時期對因痰致重致眩的認識尤多,包括風痰、虛痰、寒痰、濕痰、熱痰、酒痰、食痰,張從正[11]《儒門事親》中認為“風熱濕酒食”五種痰證可導致“頭重”,“諸痰在口,上焦毒薰于頭者,諸陽之會首也。故令病人頭重目澀”。而在張銳[12]《雞峰普濟方》中,“頭重”被置于“頭?!敝拢邦^眩者,謂身如旋轉不能仰,仰則欲倒,頭重不能舉,至有視物不正或身如車舡上,由此肝虛血弱而風邪乃生……宜香芎散、桃紅散”。因肝虛血弱生風所致的頭眩亦可并發頭重一癥,因虛而致頭不能舉,再加上風邪上擾,陽氣失于布散?!夺樉馁Y生經》中也記載了較多風邪所致的頭重,如癲疾、風癇、風勞、風痺皆可出現頭重[13]。因而“頭重”與“頭眩”的混用主要見于風證與痰證?!爸鞑〉粞#詫儆陲L”,風邪引起頭眩癥完全合理,而為何引起頭重呢?由外風而言,頭部陽經本虛,又遇風邪入于腠理經脈,輕則頭頸重則全身,阻滯頭部陽氣發散,故頭重強直;至于內風,則多因臟腑氣血虛弱,陽氣無力升舉所致,且內風發生于“頭眩”更多。
到了元代,朱丹溪將“頭重”與“頭?!狈謩e論治,其在《丹溪治法心要》中分列了“頭重”和“頭?!眱善陬^重篇中提出:“此濕氣在上,用瓜蒂散鼻內搐之。紅豆散治頭重如山,此濕氣在頭也。”[14]在頭眩篇中提出:“痰挾氣虛與火,治痰為主,及補氣降火藥。此證屬痰者多,無痰則不能作眩?!盵14]朱丹溪不僅將兩者的病機和病位明確區分,且治法方藥也皆不相同,頭重的病機為濕邪困頭,頭眩的病機為痰挾氣虛與火;頭重多用散劑噴鼻,頭眩則以湯劑與之。
明清時期,隨著醫籍著述的極大豐富,關于“頭重”的記載也明顯增多,可見有關于“頭重”的總結性和概括性認識。
我國現存最大的一部方書——《普濟方》中關于“頭重”的記載便有159處,此書幾乎涵蓋了前代出現的所有關于“頭重”主病、病因病機、治方、針灸穴位的論述,王肯堂[15]《證治準繩集要》中也有較多的記載,達44處,其論有曰:“頭重何因得之?曰:因天之濕淫外著也,因人之濕痰上蒸也。因在下之陰氣逆于上也,皆得而頭重。何以言之?頭象于天,其氣極清。地氣重濁,地者陰也,土濕也。若外著內蒸,必壅蔽清道,致氣血不利,沉滯于經隧脈絡,故重。” 徐春甫[16]《古今醫統大全》:“人之精血常不足,加之數奪其真,資化失則營氣乃虛,虛則衛氣不固,精滑脫,腎氣竭,而陰微不能與胃氣上升,以接清陽之氣。故病多頭重,或氣痛弱而食少,元氣下陷,脈即微弱,外散欲絕而虛洪,或見損脈。此實元精不足之所致,非有外感賊邪之病也。”兩人將“頭重”的原因和發生機制皆分析的十分透徹,王肯堂則之于外邪,徐春甫則之于內虛,二人皆道出了頭重的病機本質。張介賓[17]在朱丹溪的基礎上對“頭?!迸c“頭重”再次進行鑒別診斷,“凡眩運者或頭重者,可因之以辨虛實。凡病中眩運,多因清陽不升,上虛而然,如丹溪云無痰不作運,殊非真確之論,但當兼形氣分久暫以察之……至于頭重,尤屬上虛。經曰:上氣不足,腦為之不滿,頭為之苦,傾此之謂也”,他基于《內經》指出醫家可憑借兩者辨別虛實,認為兩者皆可因虛而作,而“頭重”之虛尤在上。清代葉桂述《醫效秘傳》將“傷寒頭重”歸于太陽傷寒與陰陽易病二癥,“傷寒頭重有二癥。有太陽惡寒項強頭疼而不能舉,宜發散寒邪。有易病百節解散而眩運不能舉,宜補益真元”[18]。此外,在溫病理論體系的發展下,這一時期的“頭重”也可因于疫毒濕熱或是暑邪。
基于前文的縱向考證和梳理,筆者欲從橫向的關系面向對“頭重”進行分析和總結,若將“頭重”置于敘述的中心,它將因憑三種關系表達其內涵和特質,分別是因果關系、從屬關系、親緣關系。
第一,因果關系,即是“頭重”的原因,即是人體內部關系失調,從文獻記載來看,“頭重”在陰陽、寒熱、虛實、表里八證皆可見到,根本則之于人體陰陽之氣的偏勝和氣機的升降出入,頭在上合于天的清陽之性,陽氣尤為關鍵,故人體的陽經受病、上下氣機升降失宜、陰陽二氣不接尤其易致“頭重”,故“頭重”最易發于足太陽經、足太陰經和督脈為病,最易受風寒濕熱之邪,治要在于調節陰陽偏氣,使陽氣得正,治法有灸法和散劑鼻用。
第二,從屬關系,即是“頭重”與其所在主病的關系,“頭重”所見疾病有:熱病、瘧疾、厥證、脾胃病、傷寒、陰陽易、瘡瘍、膽腎膀胱實病、妊娠阻病、大出血、瘟疫、危急重癥等,其中較為特殊的是“熱毒瘡瘍”和“陰陽易病”,分別表現為“憎寒頭重”“頭重如山”和“熱上沖胸,頭重不能舉”,此外還有妊娠后的大出血極度虛弱之時,以及死癥中,臨床診療時可根據“頭重”的程度分辨此時體內陽氣的盛衰,邪正斗爭的程度,病程的階段和病情的預后。
第三,親緣關系,即是“頭重”與相近癥“頭?!钡年P系,兩者混用于風證和痰濕證,后朱丹溪將兩者自痰濕分論,濕屬頭重,痰屬頭眩,然而痰證其實也可導致頭重,因為痰與濕即有諸多共性。在風證中,頭眩多因內風,頭重多因外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