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行家

有一個概念叫“超注意力”,指類似“多動癥”一樣的注意力渙散,形容的不是個體,而是群體。我們如今生活在巨量的、過度分散的信息里,對信息的反應過于快速、積極,每個人的注意力都在多個任務、信息來源和工作進程之間不斷切換。這種追逐網絡熱點的熱情,差不多也是對無聊的恐懼,對“被落下”的擔憂。無論這件事有多么無關緊要,好像一旦只有自己沒聽過,就會被巨大的群體孤立和拋棄。
人在超注意力中,每時每刻都要把自己填滿,不能容忍一分鐘的無聊。我親眼見過一個司機遇到車禍,在等待救護車的時間里,掏出手機,給自己的滿臉血拍了一個短視頻,順便又看了幾個短視頻。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說,這種隨時關注一切新信息的注意力結構,不代表文明的進步,也不是人類現代晚期信息社會發展出來的新需求,而是一種倒退。這種注意力管理技術是文明沒有開化之前,人在荒野求生里才有的本能。一只身在野外的獵豹,是不能全神貫注的,就算好不容易逮到了一只羚羊,開始進食,也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邊留神不能讓鬣狗搶走獵物,一邊提防獅子的襲擊,同時還要分神保護好自己的幼崽。獵豹進食甚至不能吃飽,克服了饑餓感就得停下來,因為一旦吃飽了,感官的敏銳度就會降低。
能夠專注地處理重要信息,是人類長期處于安全情形下才進化出來的精神狀態,之后才創造出越來越多的文明成果。沒承想,過度、過強的視聽信息刺激幾乎把我們的注意力方式直接打回了原形。這差不多是一種新的野蠻狀態。
(摘自《世界上所有的沙子》,新星出版社,Bonnie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