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馥溧,巴元明
(1.湖北中醫藥大學,湖北 武漢 430061;2.湖北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 湖北省中醫院,湖北 武漢 430061)
慢性腎炎簡稱慢性腎小球腎炎,是泌尿系統常見病、多發病、難治病,以高血壓、水腫、蛋白尿、血尿為主要臨床表現,常常伴隨不同程度的腎功能損害。本病病程長且發展緩慢,病情變化復雜,起病隱匿,在疾病早期患者身體無明顯不適,常常耽誤就診[1],若未能得到及時有效的治療,加之對各種影響疾病進展因素如勞累、感染等的忽視,隨著病情進展最終可發展為慢性腎衰竭,從而嚴重影響患者的身心健康[2]。目前西醫治療慢性腎炎大多以控制血壓、減少尿蛋白、抗凝、糖皮質激素及細胞毒藥物等治療為主,缺乏特效治療方法和藥物。中醫治療慢性腎炎由來已久,且在改善臨床癥狀、控制延緩病情進展方面具有確切療效。目前對于本病雖沒有明確的中醫病名,但根據其臨床癥狀表現,可以將其歸結到“風水” “水腫”“血尿”“尿濁”等范疇[3]。仝小林院士傳承精華、守正創新,在辨證的基礎上結合辨病,將中醫宏觀調衡與西醫微觀治療相結合,提出“態靶辨證”的辨治組方思路,以態即以疾病的病因病機為基礎確立主治方,以靶即以疾病的證候為依據確立用藥及其加減,實現態靶雙調,標本兼治。仝教授臨床在治療慢性腎炎上,運用“態靶結合”的特色辨證組方思路,針對邪伏腎絡型慢性腎炎患者,以“邪伏腎絡”為態靶,以“蛋白尿、血尿、水腫、高血壓”等為癥狀靶,運用升降散疏風透邪、升清降濁、活血通絡為靶方治本,同時,根據慢性腎炎之蛋白尿、血尿常因急性扁桃體炎等感染誘發或加重的特點,在靶方升降散的基礎上以金銀花、連翹、冬凌草清熱解毒利咽為靶藥加減治標,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慢性腎炎屬于中醫“水腫”“風水”“石水”“腎風”“尿濁”“血尿”“腰痛”等范疇,其病機本質多屬本虛標實,素體脾腎虧虛,風熱外邪乘虛而入,郁阻表里氣機,濕熱毒瘀內蘊,病情日久邪氣深伏于腎,致腎絡瘀滯。慢性腎炎發展過程中,風、熱、濕、毒、瘀病理因素相互關聯,錯綜復雜。因此論治慢性腎炎,應注意從風、熱、濕、毒、瘀論治[4]。具體而言,本病一般由急性腎炎發展而來,在其發病前驅期、急性加重期,多由風熱外邪從口鼻而入,上襲于肺,肺失宣降清肅,衛表郁閉,癥見咽痛、發熱等,隨著病邪入里化熱,風水相搏,臟腑氣機升降失調,津液代謝失常,水飲濁邪內停,上犯清陽,出現水腫、高血壓等;熱迫血行,血溢脈外,發為血尿;病程遷延,脾腎虧虛,固攝封藏失職,清陽不升,精微下注形成蛋白尿;氣虛不運,濕阻氣滯,血瘀于內,邪氣潛藏深伏于腎絡,導致腎絡瘀阻,常并發血肌酐、尿素氮上升等異常表現[5]。故臨床上對于治療慢性腎炎,在培本固元、健脾補腎的基礎上,疏風透邪、升清降濁、活血通絡應貫穿始終。因本病病本為虛,不耐攻伐,用藥宜輕清靈透,因勢利導,取火郁發之之意,給伏邪以出路;邪伏于腎,阻滯腎臟氣機,致氣機升降失司,故治療上宜重視升降相因,使清氣得升濁陰得降。久病邪氣入血及絡,治療當氣血同調,通行絡脈,使氣行則血暢,血暢則絡通。
中醫學診斷疾病注重整體審查,擅長辨識人體宏觀環境,以辨證論治為本,強調根據每個人的證候特點,四診合參,分析出疾病的病因病機,從而進一步遣方用藥,以改善患者主觀的身體感受為治療目的。現代醫學則更關注人體局部癥狀體征,憑借其先進的科學設備與器械,擅長從微觀分子角度認識疾病,基于解剖學、生理病理學、微生物學等學科理論基礎,從疾病的發病機制出發,在改善患者癥狀的同時,更注重各項客觀指標的變化情況。仝小林院士認為中醫學的辨證論治與西醫學的辨病論治各有利弊,遂提出將中醫學理論與現代網絡藥理學、蛋白質組學等系統分析方法相結合,優勢互補、各取所長,從而孕育出一種全新的“態靶辨證”的中醫學特色辨治模式[6]。態靶辨證中的“態”是一個較為系統化中醫范疇的大概念,是對疾病發生發展過程中某一特定階段的整體狀態的概括。其包含疾病的病因、病機、證候,又高于中醫學中“癥”“證”的概念[7]。“靶”則是在“態”的基礎上所產生的各種臨床癥狀、主觀不適、體征、各項客觀異常指標等,其中患者的臨床癥狀、主觀不適、體征為“癥靶”,客觀異常指標則為“標靶”[8]。而“靶方靶藥”則是仝教授遴選的針對疾病病靶、癥靶、標靶的常用治療方藥。“態靶結合”組方思想,旨在將中醫思維與現代藥理研究緊密結合,做到宏觀調“態”與微觀打“靶”雙管齊下[9],從而進一步提高治療疾病的療效。
升降散出自《傷寒溫疫條辨》,是清代名醫楊栗山調表里三焦氣機升降之代表方,為歷代醫家臨證治郁熱之總方。方中以僵蠶為君,性平辛咸,氣味俱薄,既可升清散火,又能降逆化濁散結滯之痰毒;蟬衣為臣,性寒甘咸,具清熱解表、祛風勝濕、宣毒透達之功[10];二藥配伍,質地輕清,升浮宣透,升陽中之陽,泄氣分之郁火熱毒,且味咸皆可入腎,透腎絡伏邪。姜黃為佐,氣辛味苦,理氣解郁,涼血活血;大黃為使,性寒味苦,通腑泄熱,化瘀解毒,推陳致新,擅降濁陰;二藥相伍,行氣血而調暢氣機,透散血分之郁火、瘀毒,降陰中之陰。四藥合用,共奏疏散透邪、升清降濁、氣血同調之功。運用升降散治療慢性腎炎,使氣通血和,上清下達,六腑通利,正盛邪卻,每多奏效。邪熱從外透達而解,則急性期之咽痛、發熱自除;血熱得清,尿血自消;濁陰、陰火得以降泄歸位,則血壓自降;氣行則津行,血行則水行,故水腫自消;濁陰得降,清陽自升,邪毒得解,正氣復原,脾腎健固,則蛋白尿自除;腎絡得通,濕痰瘀毒等伏邪得以透散,則肌酐自降。由此可見,升降散為治邪伏腎絡型慢性腎炎之總方。現代藥理學研究證實,升降散既能顯著降低腎炎大鼠尿蛋白,明顯改善腎臟功能,還能下調大鼠腎組織足細胞線粒體ROS的表達,有利于腎組織病理損傷的修復,延緩腎臟病慢性進展;又能逆轉腎臟超微結構病變,促進正常腎臟細胞的新陳代謝,且能抑制異常細胞增殖[11]。亦有研究表明升降散可能是通過抑制HIF-1αNOX4信號通路表達,抑制氧化應激狀態,減少腎組織細胞凋亡從而達到保護腎臟的作用[12]。從方中具體用藥來看,有藥理學實驗研究顯示僵蠶提取液有明顯的抗凝、改善微循環、抗血栓的作用[13];蟬蛻醇提取物具有較強抗氧化、抗炎及免疫抑制的作用[14];姜黃所含姜黃素能抑制體外培養的人腎小球系膜細胞增殖,可明顯阻止腎小球上皮細胞足突融合以及基膜增厚,抑制系膜細胞內皮細胞增殖,減少腎組織內炎細胞浸潤,并可降低增殖細胞核抗原表達[14];大黃所含的大黃素則具有減少細胞外基質、抑制成纖維細胞增殖和促其凋亡的作用,從而減輕腎間質纖維化[15]。總而言之,升降散在臨床方面具有減輕和降低水腫、高血壓、蛋白尿、血尿、血肌酐的作用,在藥理學方面則具有通過抗炎、抗氧化應激、免疫抑制、抗凝、抗腎臟纖維化等機制減輕腎臟損傷從而保護腎臟的作用。
慢性腎炎在早期及因感染誘發加重的急性期,其病機多屬于風熱邪毒傷絡。風邪與熱毒相互搏結,上犯肺之門戶,外達腠理,則見咽痛、發熱,迫血傷絡而見血尿。所以在治療上須重視祛風透邪、清熱解毒,透風于熱外,散血中伏火,兼顧氣分和血分。金銀花在表能疏散氣分風熱,入里則能解血分之毒,又能涼血散血[16],偏于透散上半身之熱邪;連翹苦寒清熱,輕清上浮,善于透達表里三焦內外郁熱,既能瀉心火、破血結、利小便,又能涼解上焦之風熱;二藥相須為用,宣散升浮走于上,清氣涼血,表里雙清,共奏疏散風熱、涼血解毒、火郁發之之功,為臨床治療急慢性腎小球腎炎的常用藥對。慢性腎炎患者因外感風熱邪毒而誘發或加重,癥見發熱、咽痛等癥者,皆可用之,劑量宜輕,防止重用損傷陽氣,致邪氣冰伏、涼遏不達[17]。冬凌草,味苦性寒,功善清熱解毒,活血定痛,適用于咽喉腫痛等癥。上三藥苦寒直折,偏走上焦,質清宣散,長于解毒,透邪于外。現代藥理研究表明[18],金銀花對多種細菌均具有一定的抑制作用,是典型的廣譜抗菌類中藥,同時對于呼吸道合胞病毒具有一定的抑制作用,常用于治療上呼吸道感染如急性咽炎、扁桃體炎等。連翹提取液具有抗菌、抗呼吸道病毒、解熱抗炎的作用。研究發現冬凌草水提物對多種細菌均有抗菌活性,提示其具有廣譜的抗菌作用[19]。經藥物成分萃取發現,冬凌草所含單萜、倍半萜等多種化合物均具有解毒清利咽喉的作用,對咽喉疾病如急性咽炎、扁桃體炎等均有明顯的改善作用[19],故臨床常將其作為急性咽炎、扁桃體炎、急性腎炎及慢性腎炎急性期的靶藥。
曹某,男,24歲。2013年4月12日初診。現病史:發熱3天,體溫最高達39℃,既往患腎病綜合征病史5年,現口服“醋酸潑尼松1.25 mg/日,qd”,就診于北京協和醫院。實驗室檢查,尿常規:尿潛血(++)80Cells/μL,紅細胞計數31.2/μL,白細胞計數31.6/μL,管型計數8.1/μL,上皮細胞計數31.6/μL;細菌60.1/μL;24 h尿量290 mL,尿總蛋白2 420.7 mg/L,24 h尿蛋白總量0.70 g/24 h。血常規:白細胞10.24×109/L,中性粒細胞百分比0.666%,淋巴細胞百分比0.244%,紅細胞3.9×1012/L,血紅蛋白118 g/L,紅細胞壓積34.1%,超敏c反應蛋白109.37 mg/L。腎功能:血肌酐157 μmol/L,尿酸545 μmol/L,尿素氮14.02 μmol/L。刻下癥:發熱無汗,咽痛咽干,口干口渴,偶有干咳無痰,雙下肢中度水腫,周身酸痛,右下肢痛甚,行走困難,坐輪椅來診,惡心,納食減少,頭暈不痛,大便干,2日一行,尿少色黃,24 h尿量約300 mL。舌淡紅苔薄黃略膩,脈浮細數。查血壓120/100 mmHg。咽部可見充血,扁桃體無腫大。 初步診斷為慢性腎炎。處方:蟬蛻6 g,僵蠶9 g,酒大黃5 g,姜黃8 g,金銀花15 g,連翹15 g,柴胡20 g,黃芩10 g,炒梔子10 g,淡豆豉15 g,豬苓10 g,茯苓10 g,蘆根15 g,3劑水煎服。
二診:服上藥2劑發熱即退,頭暈、周身酸痛、咽痛、咳嗽消失,口干口渴減輕,雙下肢水腫、沉重乏力明顯減輕,仍有惡心納差,大便每日5~6次,質稀,尿量增多,24 h尿量約800 mL,步行來診,舌暗紅苔薄黃,脈沉細。上方加減如下:柴胡18 g,黃芩10 g,法半夏9 g,太子參10 g,沙參12 g,蟬蛻5 g,連翹15 g,生姜3片,炙甘草8 g,豬苓12 g,茯苓12 g,澤瀉15 g,炒白術10 g,益母草10 g,14劑水煎服。
按:本案患者既往患腎病綜合征5年,病程漫長,久病不愈,素體虛弱,不耐外邪。病機總屬熱毒熾盛,郁閉表里,邪伏腎絡。表邪郁閉,邪熱無以外越,故出現發熱無汗,周身酸痛,右下肢痛甚;邪熱上犯肺胃之門戶,灼傷津液,出現咽痛而干,口干口渴,干咳無痰;濕熱濁邪阻滯三焦臟腑氣機,故惡心、納少、頭暈、大便干結;氣機升降失調,水液內停,膀胱氣化不利故而尿少,水飲泛溢于四肢,則見水腫。舌紅苔薄黃略膩、脈浮數亦為一派風熱濕邪彌漫表里之象。實驗室指標方面,尿紅細胞計數異常升高提示血尿,乃熱迫血行,血溢脈外所致;從中醫角度出發,尿蛋白數量異常是由濕熱內困,脾腎氣機升降失職,清陽不升,精微下注形成;血肌酐升高提示隨著患者慢性腎炎病情的進展,腎功能同時受到損害,肌酐毒物排泄失常,蓄積體內,類似于中醫毒瘀伏絡。故選方升降散為主,疏風透邪,清宣郁熱,升清降濁,行氣活血調“邪伏腎絡”之態,加金銀花、連翹兩味靶藥清熱解毒利咽,柴胡、黃芩清泄膽火,炒梔子、淡豆豉火郁發之,豬苓、茯苓利水消腫,蘆根清熱利濕,生津止渴。重在調暢表里氣機,透表宣郁,第2劑發熱即退,病情好轉,續以升降散合小柴胡湯合五苓散加減治之。
慢性腎小球腎炎發病隱匿,病情復雜,遷延難愈,其發病早期和急性期多因感染誘發加重,隨著病情的發展,同時可導致不同程度的腎功能減退,甚至最終可發展為慢性腎衰竭。仝小林院士從中醫角度出發,認為慢性腎炎其發病過程中,風、熱、濕、毒、瘀等病理要素貫穿始終,初病在經,久病入絡,病久諸邪潛藏深伏腎絡,損傷腎氣,導致氣滯血瘀、濕熱痰濁結滯于內,會進一步加重病情[20]。故針對邪伏腎絡型慢性腎炎患者,創造性提出系統的“態靶辨證”治療思路,以“邪伏腎絡”即絡瘀為態,以“高血壓、水腫、蛋白尿、血尿”等為靶,以升降散疏散透邪、升清降濁、活血通絡為靶方,加用金銀花、連翹、冬凌草清熱解毒為靶藥,以西醫病名為診斷,中醫辨證思路與西醫辨病體系相結合,宏觀調衡與微觀治療雙管齊下,標本兼顧,全方位地關注疾病發展全過程的臨床癥狀、體征及客觀指標,做到精準全面地處方用藥,從而提高臨床治療慢性腎炎的療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