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鵬扶搖：國學選人用人智慧》系列之四十一別樣“囚牢”：精神生命催生婆

蔣青林

顯赫地位與優厚俸祿為絕大多數人所向往，名利雙收，風光無二，自然會產生令人難以抗拒的吸引力。但高收益也意味著高風險，上司、同級甚至是素昧平生之人都有可能對當事人形成擠壓：從位高權重到鋃鐺入獄，在歷史與現實當中反復上演。倘是罪有應得，也無須多說；但那些遭受冤屈而入牢之人，則應另當別論。對中國歷史稍加考察，不難發現一些特異之士在“囚牢”中實現了大徹大悟，并借此獲得精神蛻變，走向了新生之路。因此，對于“囚牢”我們需要進行深刻考察，并認識到它在歷史進程中所扮演的特殊角色。

入獄之后，許多東西都隨之遠去，地位、權力、金錢、親情和自由等，一切的一切都幻化成輕煙飄然而去。個人擺脫了肉體的重壓，靈魂反而一點一點向內聚集：囚徒最不缺乏的就是時間，生前身后事都可來回自由穿梭，許多無暇顧及的思想碎片由此逐漸粘接起來，最終形成足以震驚后人的文化成果。毫不夸張地說，中華文化原始內核的形成就是借助了“囚牢”這個催生婆。一個人應該怎樣活著？人生的終極意義是什么？任何一種文化都要面對這些問題，并作出令人信服的解答。

歷史將回答的重任交給了姬昌（周文王），而他也不負重托，為中華文化源頭的最終成型作出了至為關鍵的貢獻。時間回到商末。當時作為“三公之一”的姬昌（后來的周文王），為人正直、仁慈、寬厚，深得民心。他將屬地治理得井井有條，只是想盡到忠臣的本分。然而他不幸生活在商紂王那個暴虐的時代，工作成績出色也會獲罪。隨著姬昌的影響力越來越大，某些佞臣開始嫉妒并對其進行詆毀，崇侯虎向紂王告密：姬昌積德行善，諸侯都歸心于他，長此以往將會對您的統治構成威脅。紂王開始擔心，用了“莫須有”的罪名，將姬昌關進大牢。就這樣，姬昌在羑里（今河南湯陰）度過了七年牢獄生活。在牢中，他甚至被迫吃下用自己兒子伯邑考做成的肉羹。姬昌如此屈辱地茍且偷生，因為他心中還有信念，希望在肉體煙消云散之前，能將自己畢生奉行仁政的經驗化諸文字，流傳后世。正如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竹林》中記錄的一句話：“辱若可避，避之而已；及其不可避，君子視死如歸。”避開苦難與恥辱是人的本能，如果你已盡力了，它們還是找上門來，那么就坦然接受好了，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姬昌給我們作出了榜樣，值得后世尊敬與借鑒。在幽禁之地，他日夜推演八卦，將之演變成為六十四卦，并給每卦賦上卦詞。姬昌靜思凝慮、嘔心瀝血寫出來的作品，可謂字字珠璣，其最大功用是為中華兒女樹立了為人處世的信條，尤其是行正道、做善事、積口德、重時機、能變通等箴言，更是被后世奉為金科玉律。在此基礎上，再經過周公（姬旦）、孔子等賢哲的努力，《周易》終于艱難誕生，并演化成為中華文明獨特的文化標志。《周易》之所以光耀千古，其中重要原因是其主要作者之一周文王的人格魅力在長久地啟示和吸引著后來之人。

當然，像周文王因幽禁而創作出《周易》的案例并不多見。而在經歷牢獄之苦后，當事人達到嶄新的人生境界，在中國歷史上則有不少。西漢蘇武被困匈奴十九年而堅貞不屈，算得上比較典型的例子。漢武帝執政時期，匈奴勢力已大為削弱，于是匈奴改變策略，與漢朝和解，遣返了一批被質押的漢使。漢武帝也順水推舟，讓蘇武帶領使團出使匈奴，同時也送回一些被扣留的對方使者。本來這是在和平背景下開展的一次正常外交，沒想到因意外事件引發了軒然大波。蘇武擔任本次活動的中郎將，持節出使匈奴；張勝任副中郎將，常惠等人跟從。一行到達匈奴之后，活動照例進行。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張勝在異鄉遇到了一位舊時好友虞常，丁零王衛律的一位下屬，但他對衛律很是不滿。因家人尚在漢朝，虞常時刻想著尋找機會回去。看到老熟人張勝來到匈奴，虞常立馬前去拜訪，并與張勝談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殺了衛律，劫持單于的母親閼氏，返回中原。張勝贊同，并資助了虞常不少財物。誰知千密一疏，有人向匈奴告密，計劃失敗了。張勝見事情鬧大了，不得已向領頭的蘇武報告了實情。蘇武一聽，感到事情不妙。果然，虞常供出漢使也參與了此事的內情。主審人衛律召見了蘇武，而蘇武進行了辯解：本人對變亂并不知情，且與當事人又不是親屬，所以自己沒有過錯。但辯護無效，蘇武不想因此玷辱使命，拔刀自殺。衛律沒想到蘇武如此剛烈，趕緊制止，但為時已晚，蘇武已形成重傷。醫生趕過來，在地上挖了個土洞，在里面點上火，將蘇武臉向下放在洞上，輕踩他的背部，讓淤血流出來。蘇武本來像是死了，經過急救，又活了過來。單于聽聞此事，認為蘇武有氣節，想勸降他為匈奴所用。起初，匈奴使用慣常手法嚇唬蘇武。匈奴通知蘇武參加審訊，殺了主謀人虞常。接著，要殺副中郎將張勝，張勝嚇得趕緊投降。之后恫嚇蘇武，但蘇武不為所動。見硬的不行，衛律就改用軟的。衛律勸慰蘇武：我也是從漢朝投奔過來的，如今地位顯赫，牛羊成群，您又何樂不為呢？蘇武嚴厲駁斥了衛律挑撥離間的行為，并強調侮辱和殺害大漢使者是沒有好下場的。單于見蘇武軟硬不吃，更想迫使他投降。匈奴將蘇武關在大地窖里，不給吃喝。下雪了，蘇武躺臥在地上，用雪和著氈毛一起吞下，幾天之后居然還活著。匈奴見狀，認為其有神助，就把蘇武流放到北海。匈奴人給了蘇武一些公羊，并說如果這些羊下崽了，他就可以返回大漢。言下之意，就是讓蘇武死了這條心。

“蘇武牧羊”的故事拉開了序幕，至于大幕何時落下，誰也說不準。在荒涼的北海，蘇武面臨的首要挑戰是吃喝問題，因為匈奴并沒有給他提供糧食。蘇武沒有辦法，只有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包括挖老鼠、采草籽等。更難熬的是孤寂的漫漫時光，茫茫草原，孤身一人，很容易讓人崩潰和瘋狂。蘇武緊握漢朝旄節，不管是睡覺還是放羊，都一刻不離。時間一長，纏在節上的牦牛尾毛也脫落殆盡，但蘇武繼續拄著那根光竹竿，艱難度日。其中，也偶遇過好運氣。大約五六年后，蘇武見到了來此打獵的於靬王，也是單于的弟弟。蘇武有一雙巧手，善于織網與矯弓。於靬王賞識蘇武，給他提供衣食。但好景不長，於靬王死了，又有壞人偷走了他的牛羊，蘇武再次陷入困境。

蘇武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原始人，在荒涼的北海也不知過了多少年，但在信念的支撐下，他頑強地與時間抗衡。突然有一天，草原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原來是老朋友李陵。兩位漢臣在他國異鄉相遇，千言萬語，一時無從說起。原來，蘇武出使匈奴的第二年，李陵因戰敗被俘，投降了匈奴。但是李陵心中有愧，不敢面見蘇武。時間長了，單于希望李陵利用舊交去說服蘇武，李陵只得前來會見老友。李陵說得情真意切：自己拼死作戰，失利被俘；本不愿降，而漢廷殺其全家，斷絕了他回歸的念想；您老母已逝，妻子改嫁，僅剩兩個妹妹、兩女與一男，十余年過去已不知變成啥樣了；人生如朝露，倏忽而逝，又何必囿于執念而苦苦不放呢。蘇武表示，蘇家受到朝廷厚恩，決不背叛漢朝。兩人共飲了幾天，最后李陵強烈希望蘇武聽從自己的建議，投靠匈奴。蘇武也被迫攤牌：寧死不從。李陵終于放棄，哭著離開了。后來，李陵又來了一趟，告知了老友發生在外面的大事：漢武帝已經駕崩，如今當政的是漢昭帝。蘇武面向南方，放聲大哭，直至吐血。此后早晚哭泣，達數月之久。

事情毫無征兆地出現了轉機。漢昭帝即位之后，派人出使匈奴，尋訪蘇武等人的消息。當年隨同蘇武出使匈奴的常惠還在，他想方設法見到了漢使，告知了蘇武的消息。使者面見單于，假稱皇上射下一只大雁，腳上有綢子，上面寫著蘇武仍在北海牧羊。單于大驚，以為蘇武的忠義感動了飛雁，代其傳信，答應馬上放蘇武回去。蘇武出使匈奴時40歲，歷經19年磨難后回到長安。此時他發須皆白，手里仍牢牢握住那根光溜溜的旄節。長安百姓出城迎接，對其氣節贊嘆不已。漢昭帝讓蘇武去拜謁武帝陵，告慰先帝。之后任命蘇武為典屬國，承擔一些外交事務工作。蘇武忠貞不二的愛國精神、百折不撓的意志品質已成為中華民族浩然正氣的象征，不斷激勵著后人。

囚牢既有物質上的，也有精神形式上的。如果陷入了錯誤觀念與行為當中，也相當于被打入了另一種牢房。對于當事人來講，唯有克服心魔，才有可能迎來真正的新生。《世說新語·自新》記載了西晉周處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舊事，篇幅雖短，卻耐人尋味：

周處年少時，兇強俠氣，為鄉里所患。又義興水中有蛟，山中有邅跡虎，并皆暴犯百姓。義興人謂為“三橫”，而處尤劇。或說處殺虎斬蛟，實冀三橫唯余其一。處即刺殺虎，又入水擊蛟。蛟或浮或沒，行數十里，處與之俱，經三日三夜，鄉里皆謂已死，更相慶。竟殺蛟而出，聞里人相慶，始知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入吳尋二陸，平原不在，正見清河，具以情告，并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終無所成。”清河曰：“古人貴朝聞夕死，況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憂令名不彰邪？”處遂改勵，終為忠臣孝子。

周處前半生劣跡斑斑，甚于猛虎惡龍。周處殺死蛟龍之后，當地人認為其已死，拍手相慶，也就是說，周處事實上已被打入“精神囚牢”。但正因這種極端情形，反而觸發了周處內心痛改前非的決心。在改過從善的過程中，從來就沒有“太晚”的說法。一絲善念的生發，就是嶄新生命的孕育。正所謂你的心在哪里，你的能量就在哪里，而境界與格局的轉換，就是從心的轉變開始的。周處在陸云的點拔下幡然醒悟，終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為后世改過自新的典范。需要補充一點的是，周處重新做人之后，得到了西晉朝廷的接納與任用，社會身份得到了根本性改變。

人生好像是海上的波浪，有起有落。在跌落谷底之時，當然也有可能遭遇牢獄之災。從上述幾例真實案例中，我們可以看出“囚牢”的確是人生旅程中的殘酷考驗。周文王在七年牢獄生活中悟出易經的真諦，形成優秀中華文明的源頭；蘇武歷經19年流放之苦，將個人精神升華到令人仰望的高度；周處掙扎著走出個人囚房，迎來了鳳凰涅槃般的新生。往者不可及，來者猶可追：倘若遇上的是無妄之災，有時它更像是命中注定的劫數，當事人必須沉著應對和不屈斗爭；如果自己不慎步入誤區，那就更要痛定思痛、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沒有什么地方可以鎖住你，只要你的心是明亮的，就會有光束透過縫隙照亮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