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妍
1
S城回來的第五天,李寒越發感到屋子的清冷。寒風不知從哪個縫隙里鉆進來。他起身檢查了一遍,門窗都關著,陽臺邊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那寒氣好像是從地下泛上來的。這房子,他一年難得住上半月。屋子里的家具很陌生,就像分別太久的女人,雖然躺在身邊,觸摸起來磕磕碰碰,手感也不好。
曉芙在她的書房里彈古琴。晚飯后的大多數時光,她不是練瑜伽,就是彈古琴。昨晚,李寒有意識地數了一下,曉芙跟他說話不超過二十句。特別是她在廚房里拌沙拉,短發挽在耳朵邊,側望過去,像一個陌生的中年阿姨來做家政。后來,兩個人各自在書房磨蹭到十二點才躺到床上。曉芙說了聲關燈吧。李寒試探著伸手過去,摸到她的肩。曉芙推了一把,嘟囔著大姨媽還沒干凈呢,又側過身去。李寒松了一口氣。其實每天拖到十二點才上床,對他的身體很不利,但上床后的那場戲怎么演,他總是糾結地在腦海里一遍遍排練。好在前面幾天,曉芙都用了一樣的借口。
傍晚去曉芙媽媽家吃飯,他們碰到了曉芙的老舅。老舅不知是喝醉了還是老眼昏花,看了看李寒,又看了看曉芙,問他們是不是有三十五歲了。曉芙媽媽哼了一聲,說兩個人都四十二了。 “哎喲,四十出頭了,那怎么還不生孩子?”老舅抖動著臘腸紅的酒脖子。曉芙給他的酒碗里倒了飲料,嗔怪他喝醉了,可老舅不領情,抓住李寒的手腕道: “快生孩子——都成老幫白菜了,還不結籽。人家像你們這個年紀,兒子都在談戀愛了……”李寒窘迫地點點頭。曉芙的媽媽拍掉了她老哥的手,說他們不是不想生,是生不出。 “我外甥女婿都不在這里,曉芙一個人怎么生呀。”老舅問李寒,現在疫情來了,總不能去S城了吧。李寒說暫時去不了了。 “好,那就聽老舅一句話,這個疫情假完成一個重大任務,生個白胖小子出來……”
回家路上,曉芙沉默著,車里的空氣冰得像鐵。曉芙打開車載音響,樸樹的聲音如生理鹽水沿著靜脈一點點滲入體內。 “徘徊著的在路上的,你要走嗎?Via Via,易碎的驕傲著,那也曾是我的模樣……”車窗外,霓虹燈一路閃爍,五彩燈帶透過車窗落在曉芙臉上,李寒分辨不出她混沌的表情。在一個紅綠燈前,他舉起礦泉水問她想不想喝一口,她搖搖頭。綠燈亮起時,她繼續往前開,仿佛身邊沒有他這個人。
到家后,曉芙一頭鉆進自己書房,不久聽到古琴彈撥聲。李寒松懈下來,歪在沙發里刷抖音看疫情。等他刷厭了,又翻出一個叫《傷逝》的老電影來看。調子清灰,男女主人公的聲音也像是配了音的。子君出場的時候真好看,童花頭,一雙眼睛明澈如水,涓生卻有些老氣,落魄書生的樣子叫人壓抑……李寒看了一會兒,從冰箱里拿出針筒與藥水,給自己的肚子推了一針。那時,曉芙正起勁地練習《陽關三疊》,聽起來指法規整,卻缺少該有的韻味。李寒抓起沙發上的外套披在身上,坐在虛空里,仰頭看天花板上水晶燈的珠簾,細數上面淚珠樣的點點亮光。
2
曉芙帶李寒去人民醫院,已是周末上午。曉芙讓李寒在門診大廳等候,自己避到一條相對僻靜的走廊里打電話。李寒打量著空曠的門診大廳,靠墻坐下。大廳里的病患寥寥無幾,穿白大褂和防護服的醫生在充滿消毒液氣味的走廊里急匆匆地來回奔走。
旁邊有一對老頭老太。老頭子坐在輪椅上,口齒含混不清。老太太手里攥著一個花布袋,不時朝外張望。有那么一瞬間,老頭子抓住老太太的手,臉上的皺紋都聚在一起,像涌起哭泣的表情。一眨眼,他的下巴抖動起來,費力地張開嘴,似乎又想努力笑起來——整張臉呈現出哭笑不得的怪異。
“他這里的神經不對頭了……”老太太指了指自己的右額,她的左手依然被老頭子緊拽著, “你看,像小孩子一樣,抓著我不放。”她無奈又羞澀地笑著,李寒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被曉芙這樣緊緊拽住,似乎已是多年前了,久遠得像一個快要淡忘的夢。那一年他去S城,快要登機了,她也是這樣緊拽著他。她的手很小,柔弱如白雀。他抽出來反握她的手,能觸摸到她微微的脈動。 “如果我考不上公務員,我就跑到你這邊來,就是擺地攤,也要跟你一起過……”在他過安檢時,她又一次攥住他的手,他低頭吻她的眼睛。登機后,他的手心里還殘留著她的體溫,舌間還能咂吧出她的淚滴,他埋頭抽泣起來。
此時,他茫然地望著那條走廊。他聽不出她在說什么,從她上下揮舞的手臂,可以猜測她此時的興奮。近二十年的官場生涯,把她磨成一個很干練的人。只要在公共場合,她那不露悲喜的表情像一張面具深嵌在臉上。他已經好久沒握她的手了,有時瞥見她手背上的肉渦,想著她的手應該還是柔綿的,只是看她舉手的幅度,讓他懷疑她的手骨已然發硬。
突然,她跑了過來。她說那個預約的徐醫生已經從住院部過來了。李寒向老頭老太欠了欠身,拖著步子走去。她快跑到電梯邊了,看見他慢吞吞的樣子,又回轉身,抓住他的手腕往前拽。 “快點,徐醫生馬上要出門的!”他被她拉到電梯邊。他還沒站穩,她腳下的電梯已上去了好幾格。她往下傾斜身子,伸長手臂拉他的手腕,費力地拉著。他幾乎仰望著她,腳像釘住似的,沒法往上跨,最后不得不松開了手。
3
曉芙說,既然醫生診斷李寒的糖尿病并不嚴重,還是找點事做吧,白天忙碌點,說不定晚上也能睡著。她用刀柄拍著青瓜,手勁很足,毫不留情的樣子。李寒在煎蛋,這個家的平底鍋用起來很不順手,煤氣灶也很難控制火候,要么太旺要么幾乎沒火。S城回來的第三天,李寒燒糊了一條黃魚,曉芙一晚上沒跟他說話。
當初買這套房子,母親就極力反對,說李寒在S城,曉芙自己又有一套單身公寓,買了新房子也沒人住。曉芙的媽媽卻說女婿不在家,女兒跟公婆住一起不方便,住到單身公寓,又像個未嫁姑娘,也會被人說笑話。 “你們不是希望李寒回來嗎?有了自己的房子,有個家的樣子,他自然就回來了。”曉芙的媽媽退休前在黨校里做行政,那口才讓賣水果出身的李寒母親無以回對。李寒母親只能倔強地說,她欠他們一套房子,但他們欠她一個孫子。李寒記得那日丈母娘臉上盛焰起伏,曉芙卻像什么事都沒發生,只是按著手機計算這套大房子還有幾平方公攤面積可以利用。
辦手續那日,李寒已回到S城。當晚,母親打來電話,控訴著曉芙的狡猾。她說出門太慌亂了,李寒爸爸弄丟了身份證,曉芙居然說反正她有身份證,就寫她的名字好了。 “只寫她一個人的名字?開玩笑吧,三百多萬的房子呀,萬一……”母親在電話里“萬一”著,李寒聽不下去了。婚后買的房子,即便寫曉芙一個人的名字,他李寒也是有份的。 “你這個傻小子,我們拿出了兩百多萬,她娘家付了不到一百萬,不把你爸的名字寫進去,你虧大了……”母親在電話那邊恨不得伸過手來揪他的耳朵。她又開始絮叨他在S城非但沒學聰明,還越來越傻,三十多歲了,還懸在半空腳不著地,曉芙卻越活越精明了。
那晚,李寒沒等母親說完,就掛了電話。來S城十多年了,他做過小報記者,民刊編輯,藝術館策劃,微電影編劇……他天天忙碌,騎著一輛單車像個快遞小哥游走在這個城市,卻沒有一份工作給他帶來光鮮與榮耀。“那些東西本來就不是我想要的……”有一回,曉芙再次提起讓他回老家發展,他向曉芙攤攤手,很高調地說他只想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那是婚后第六年,曉芙已經在局里提了副主任。她有人脈有門路,可以給他安排一個比較舒服的崗位,李寒卻拒絕了。
公寓外的風沙呼呼刮來,一棵拐棗的枝椏劃擦著布滿灰塵的后窗玻璃。電磁爐上擱著吃剩的方便面。脫皮的舊沙發上堆積著一年四季的衣服,有些衣服上還黏著顏料,不知道是洗不掉還是根本沒洗。
曉芙坐在窄窄的單人床上,反問他到底想要什么。 “難道我們橋城就沒有小報,沒有民刊,沒有藝術館與微電影嗎?”曉芙翹著鼻孔。“小縣城有這種藝術氛圍嗎,有這種群英薈萃的光芒嗎?”李寒別過頭去。曉芙卻有些不依不饒,扳住他的肩,敷了面膜的眼睛直視他,冷笑一聲: “膽小鬼!”
李寒打了個寒顫,感覺身體里像有什么東西被曝光,又被一錘擊碎了。他盯著曉芙被面膜遮蓋的表情,厭惡又怯弱地吐出三個字:“你變了……”
曉芙離開S城后,再也沒有去過他的“狗窩”,一次也沒有。此后,李寒卻像被曉芙說中了,不斷背時。民刊編了兩年,出資的企業家“雙規”了,資金斷鏈,幾個小編自動解散。藝術館搞展覽,邀請的大咖出場費暴漲,展覽大幅度縮水,最后展廳也不得不轉場。等他涉水搞微電影,很多早下水的偷偷上岸玩直播了……他時常做噩夢,夢見自己好端端地走在橋上,橋板突然斷裂——“啊……”他被自己的尖叫驚醒了。他也時常夢見自己飛翔在海面上,鷗鳥般自由灑脫,空中有巨網罩下來,他無法高飛也無法降落,艱難地飄浮在半空。有一日,他在S城新光路的一家公廁里方便,低頭看見坑槽里浮著一張畫報。仔細一看,竟然是他當年編的民刊封面——那本雜志叫《燃點》。
“他媽的,狗屎……”他憤然叫罵道。
4
去“子軒教育”帶美術班,是曉芙安排的。頭天吃晚飯時,曉芙給李寒說了這事。李寒不太情愿,但還是答應了,他只想讓曉芙高興一回。
“子軒教育”坐落在縣人民大會堂東邊。一幢十五層的寫字樓,進進出出的似乎都是體面人。曉芙領著李寒乘電梯到十樓,把他交給一個叫“施源”的培訓老師。施老師長得眉清目秀,恭敬地叫曉芙“吳局”,稱李寒“李老師”。他向李寒介紹了幾個美術班的基本情況,說剛巧有一位培訓老師回老家奔喪去了,讓李寒先代幾節課。如果李寒教著還順手,下一期就正式給他排課。 “像李老師這樣的大家,能屈尊為我校授業,真是萬分榮幸呀。”他雙掌合十向曉芙行禮,曉芙瞇著眼拍了拍施老師的肩,朗聲道: “那我就把他交給你啦……”
曉芙剛離開,李寒就感覺小腹不對勁。十來分鐘后,隱痛向四周蔓延。彼時,上課鈴聲響了。施老師領著他走進一間教室,給一群十二三歲的孩子介紹。 “廈門大學碩士生,曾留學法國,資深藝術雜志編輯、影視編劇,知名美術館策劃師……”李寒立在一旁,雙手搭在肚子上。教室外,幾個家長低聲議論: “怎么來了個禿頂……”李寒摸了摸腦袋,后悔出門前沒戴一頂帽子。
教室里安靜下來。孩子們望著他,等待他的第一句。 “藝術來源于直覺。好的藝術中,觀眾不僅僅面對藝術物品,而是以第一人稱的視角浸入某個跳脫日常狀態的場景,體驗各種不易被覺察的控制感。這些作品似乎是對現實的一種暗喻……”他舔著干燥的嘴唇,終于憋出幾句來。下面的孩子一個個瞪大眼睛,滿臉疑惑與茫然。那感覺就像他在S城編輯《燃點》雜志時,看到的藝術圖片:一個大草坪上,所有動物露出呆滯的眼神,空中的烏云形成漩渦,似乎要將整個草坪吸附進去。
“老師,您在講什么,我聽不懂……”一個靠墻的小男孩站起來,搖晃著碩大的腦袋。李寒摳了一下鼻孔攤攤手。 “雖然這個聽起來有點難懂,但所有愛好藝術的人必須進入這個場景……”他搓揉著肚子,腹部卻像有一輛車駛錯了道,不停地按鳴喇叭。他終于忍不住了,沒來得及讓小男孩坐下,便沖出教室。
他不知道廁所在哪里,順著掃地阿姨指引的方向,跌跌撞撞奔進去。這里的衛生間四壁光滑,沒有可以抓附的東西。他只好扳住不銹鋼衛生紙盒。疼痛已遍及整個腹部,像有一條小龍在里面騰躍。記得與曉芙初婚那會兒,曉芙愛在他的肚皮上畫地圖,上海,杭州,南京……“你的S城在這里。”她指向胃部中心,手指又慢慢滑到接近三角區的最下端說,她的橋城在這里……現在,他的“S城”部位真是最痛的“龍頭”,他甚至能摸到這個核心區的痙攣,有拳頭樣的東西撐開皮膚一點點昂起來,一直到皮肉破裂……
終于,他扶著墻掙扎起來,佝僂著身子給曉芙打電話。
5
又去了趟醫院。
徐醫生說,不是酮癥酸中毒,有點植物神經紊亂,太緊張的緣故。徐醫生開了一點安眠藥,說在家好好靜養幾天,應該沒事。曉芙沒有多言,道了謝就帶李寒回來。
一路上,曉芙沒說一句話。回到家,放下李寒,她就匆匆回單位去了。李寒知道,他給她惹了麻煩。他們從“子軒教育”出來,門口的家長都在指指點點。那位施老師應付了曉芙幾句,急著去頂美術班的課。
那晚,曉芙沒有回家吃晚飯,李寒一個人搞了點蔬菜,吃了個白煮蛋完事。他翻著朋友圈,發現怡寧的圈文又只有三天可見,浮在最上面的是一張紅椒番茄青菜湯面圖。他知道自己離開她后,她快絕望了。沒有屏蔽他,算是給他最后的臉面。他想給她發微信,問她S城情況如何,斟酌了好多詞句,又刪掉了。不給她念想,也斷絕自己的念想,也許是最好的結局。
母親曾經問他,既然跟這個女孩同居了,索性搞個孩子出來,這樣也可以給曉芙一個交代。 “你是虧欠她了,她難道沒有虧欠我們嗎?”母親不止一次聒噪。因為曉芙的姐姐沒有生育能力,母親就坐實他們沒有孩子也是曉芙的問題。只是,母親不知道,曉芙在大學期間為李寒墮過一次胎。這件事,曉芙當時就讓李寒發誓,永遠不對任何人說。
這些年,母親每每在親友面前說曉芙“不會下蛋”,李寒就恨不得上前捂住她的嘴。他不會忘記十多年前,曉芙被架上人流臺。下來時,身體像一支融化的棒冰,淋淋瀝瀝,一身冰冷。而母親希望怡寧給他們老李家傳宗接代,就顯得非常荒謬。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曉芙就沒有任何退路,他李寒也徹底淪為渣男,萬劫不復。
刷微信刷抖音,實在無聊。李寒去書房找出幾本舊畫冊,胡亂翻閱。好不容易熬到十點多,曉芙回來了,沒有跟他打招呼,徑直去了淋浴房。等她裹著浴巾回到臥室,沐浴露的清香還是沒掩住身上殘留的酒味。李寒本想問曉芙是不是喝了很多酒,最后什么都沒問,直接熄燈躺下。
橋城的夜,靜得近乎死寂,偶爾能聽到夜風拂動樹梢的聲音。李寒想起自己還沒生病那會兒,在工作室里策劃畫展幾乎也是待到這個點才回公寓。怡寧總是在公寓里做好夜宵等他。蓮子桂圓羹,紅棗年糕湯,水晶蝦仁水餃,皮蛋小米粥……怡寧以她的溫潤,清洗他混雜煙酒味的迷離與頹廢,讓他能以剔透的安寧進入夢鄉。他輕撫怡寧散發著果香的皮膚,問她為什么這樣死心塌地跟著他這個窮小子。“你帥,你有才華唄……”她輕啃他的耳輪。李寒說可惜自己是個有妻室的人。 “我不在乎,我只在乎自己的感覺,在乎眼前的每一天……”怡寧的眸子在黑暗里發亮。多年前,大學的銀杏樹下,曉芙也是這樣在他耳際呢喃。李寒問她為什么修改志愿,跟他來同一所學校,她堅定地告訴他,他帥,有才華,她只在乎自己的感覺。 “只在乎自己的感覺”,這不正是他們當初共同追求的嗎。可多年之后,在曉芙眼里,又帥又有才華的他已成了懸浮半空的舊樓閣,盲目追求大都市帶來的虛榮與虛妄。的確,他奮斗了這么多年,一事無成,還落得窮愁潦倒,渾身病痛。那曉芙呢,光鮮的背后何嘗沒有失去當初的純粹?
被子動了一下,曉芙側過身。剛才她仰躺著,李寒沒去碰她,但他知道她沒睡著。一絲鼻息輕輕浮動,斷斷續續的越來越濃,形成一股氣流。那氣流試圖被壓制,卻分明以強有力的沖力推動著。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讓你多出去活動,不要每天躲在屋子里……”曉芙的抽泣聲蔓延過來。李寒伸手過去,碰觸她的手臂。 “我知道,可我不行!”他鼓起勇氣抱住她,她的身體依然僵直。他吸了吸發酸的鼻子道, “我真的不習慣,每次出去我都很緊張……”
“那我們現在該怎么辦……”她捂住臉嗚咽道。
6
第二日一早,李寒整理衣服準備回老家。彼時,曉芙站在玄關前換鞋。李寒說他回城東新村住幾天,周末會回來的。曉芙睜著紅腫的眼睛, “嗯”了一聲,答應的聲音過于清脆,竟有一絲壓抑后的輕松。
李寒坐公交去了城東新村。母親聽說他要回來長住,很是驚訝。她在圍裙上擦著手,問他是不是跟曉芙鬧翻了。見李寒搖頭,她似乎明白過來,嘆了一聲: “現在,你們連吵架的興趣都沒有了……”
天色陰沉,廚房看起來很昏暗。灶臺上的鍋碗瓢盆靜默著。母親弓著背在水槽前忙碌,后腦勺的白發稀稀疏疏——一切像處在頹敗派的油畫中。
時光如同魔獸。李寒還清晰地記得二十六年前,他們搬到此地的情景。那時,他剛剛認識曉芙。他的記憶中,父親捧著畫框,母親拎了電飯煲,與曉芙站在凳子上寫黑板報的畫面疊印在一起。現在想來,彼時父親母親剛好是自己與曉芙的年紀。之前,他們住在老西門的舊平房里。母親在李寒十四歲那年,遇到了糟心事——父親在中學同學會上,碰到初戀女友。李寒每每想起這個就想笑,曉芙不也是自己的初戀女友嗎?關于父親的那些情事,他大多已淡忘。只記得有一個下午,母親驟然在他面前崩潰了,說父親將他們母子拋棄了。 “他讓我放過他們,求求我放過他們……他們彼此相愛二十年了,現在就成全他們吧……”母親語無倫次地哭訴著。她右額上的一縷白發黏在眼角邊,越發顯得臉皮松弛。 “二十年——他的意思是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母親突然笑起來,嘴角卻下拉著,這讓李寒很害怕。他用瘦弱的胳膊碰了碰母親的肩,母親推開他捂住臉放聲大哭。
從此,他與母親站到同一條戰線,像提防內奸一樣監視父親。有一回,父親拎著一張化學卷責備他不用功讀書,只把心思放在畫畫和讀閑書上。他斜著眼,沒好氣道: “你呢,只把心思用在看女同學上。”那句話完全是下意識冒出來的,就像嘴角的飯粒,舌頭一舔就進入口中。 “你說什么……”父親扳住他的雙肩瘋狂晃動,一巴掌扇過來。李寒捂住右臉,直著脖子叫道: “別以為你干的那些事我不知道,你只把心思用在女同學上!” “畜生,你去死吧。”一聲怒吼,帶著鬼迷心竅的瘋狂,父親施了魔力的手掌推過來,李寒一個側身滾落樓梯,猶如墜入萬丈深淵……
李寒身體多處骨折。
手術后,李寒在家休養了整一年。那一年里,父親像變了一個人,話語越來越少,閑暇時不是幫母親干家務,就是靜靜地看書畫畫。他對李寒再也不發火,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買城東新村的連體別墅就在那一年,一切事務都由母親料理。等他們裝修完,搬入新家,李寒的身體也康復了。重返校園后,他留了一級,在新的班級里,遇到了曉芙……
母親從廚房里出來,拐到小院里剪小油菜。蔬菜與花草都是父親種的。萱草和石竹花開得很艷,小番茄和茄子泛著釉光,靠墻邊有一棵香樟樹,快長到三樓了。母親說,父親空閑的時候,除了拍照寫文章,就伺弄這個小院子。 “想他這輩子,也挺委屈的……”母親絮叨著。步入老年的母親變得寬厚起來,說父親當年 “上山下鄉”,也是無奈之下娶了自己。“你媽沒才沒貌沒文化,嫁給一個大學生,你爸也夠虧的。”她抓著稀疏的鬢發笑著,又說他們也沒共同語言,卻還算平安地過了四十多年。 “兩夫妻過日子,總要在一起的呀。”她剪去小油菜的黃葉,捶了捶腰道, “如果實在過不下去,那也只好分手了。”
“撲棱”一聲,一只麻雀從樹上墜落,翅翼像受了傷,在地上掙扎。李寒驚訝地望著母親,囁嚅著問父親去哪里了。
7
跟母親去“樂購”超市,也是無奈之舉。
自從回到城東新村后,李寒只睡過一次懶覺。母親總是找各種理由催他起床。不得不承認,要是母親不拽他起來,他就一直躺在床上。
啟動父親的“桑塔納2007”,車子搖搖晃晃駛在城東路上。母親坐在副駕座里,指揮他開車。 “說實話,如果你不出門,住在S城跟住在家里沒啥區別。”李寒不吭聲,迎面的車輛多得讓他招架不住。要是在S城,這樣的路段還開這種破車,那才叫人窩火呢。他忍著沒有抱怨,任母親一路絮絮叨叨,等駛過擁擠路段,他才松了一口氣。
走進超市,李寒進入一種迷糊狀態。他只覺得天下超市都是一個模式,貨架,物件,推車,都像流水線上的產品迎面撲來。直到推了滿滿一車來到收銀臺邊,他的眼睛才有了聚焦。站在前面的女孩,體態婀娜,身著米色薄款羊絨大衣,沒有燙染的披肩長發襯著白玉似的耳垂,甚是可人。她轉頭的那一刻,李寒愣住了,那雙丹鳳眼簡直是從怡寧的照片里復制過去的。 “阿姨,能不能借一下您的會員卡?”她輕笑著問母親,白皙的臉浮起微紅。李寒的臉凍住了,有那么一瞬間,他懷疑眼前的女孩就是怡寧,為了找他,從S城趕過來了。
“為什么要分開,難道只是不想要我們的孩子?”他提出分手時,怡寧曾這樣質問。他不吭聲。他所有的理由已說盡,她仍然不同意。 “我也可以去工作,哪怕做收銀員,做保潔員,端菜洗碗掃廁所……”她掐他的胸脯,她小獸樣的牙齒將他裸露的肩頭咬出血印子。她在床上痛苦地滾動,把床單弄得全是眼淚鼻涕——她只想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這是不可能的。李寒光腳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春天已經來臨,小公寓的暖氣停止了供應,李寒卻像身處冰窖。沒房子,越來越不景氣的工作,一具壞掉了的身體,家里還有個從15歲就愛上他的女干部——他沒法再在這里待下去了。 “我是個渣男……”看著怡寧哭得紅脹的臉一點點泛白,他無力地吐出這幾個字。
這個倔強的女孩獨自去了醫院,回來后發給他一個微視頻,里面是人流前與人流后的兩張B超圖。他一遍遍地點開來,兩張圖片酷似兩個人臉在陽光下閃現,又一點點被黑暗吞噬,最后漆黑一片……一直點到手機發燙,他才意識到還有背景音樂。 “我曾經毀了我的一切,只想永遠地離開。我曾經墮入無邊黑暗,想掙扎無法自拔……”背景音樂中,樸樹滄桑的歌聲一遍遍反復,把他的眼淚引了出來。
前面的女孩付了款,消失在超市出口。李寒幾乎逃難似的開車回家。車子進入小區門口,保安遞過來一個快遞,寄件地址已經有點模糊, “S城”兩個字卻赫然裸露在外面。李寒停了車,迫不及待地打開,是兩個油畫框。
不是怡寧寄來的。

8
曉芙約李寒出去吃飯,算是稀罕事。近幾年來,他們除了與家人聚餐,從不單獨出門。這次曉芙很執著地約他出來,說團圓路上新開的麻辣香鍋店很不錯。
團圓路就在他們老家老西門附近,那是兒時上學的必經之路。李寒搭乘公交過去,到了目的地才知道那家麻辣香鍋店在團圓路的入口處。三十年前,那里開了一家理發店,有個二十來歲的啞巴男孩幫忙打下手。李寒路過時,那個啞巴男孩常常“啊啊啊”地跟他打招呼。他家搬離老西門后,理發店也消失在時光中。如今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家小飯館,玻璃墻上貼了幅碩大的陶瓷鍋圖。陶瓷鍋里塞滿花花綠綠的食材,好像過去的時光都裝在里面了。
曉芙已等在那里,穿了件學院風格的藏青羊毛裙,像個女學生立在門口。他們一起推門進去。曉芙端了一個塑料盆子,嫻熟地往里面放香菇、藕片、魷魚、南美蝦等食材,李寒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隔壁桌,有個年齡相仿的中年男人,邊吃香鍋邊刷抖音。
香鍋很快端上來了,微辣的氣味直往鼻子里竄。曉芙給李寒倒了半杯雪碧,說允許他喝一點點,這個量不影響他的身體。 “你還記得以前我們把雪碧當啤酒喝嗎?”曉芙問。李寒說記得的。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李寒的記憶里,似乎比啞巴打招呼還遙遠,但那確實發生在他家搬離老西門之后。那時的英語課上,他收到曉芙的信。在他急迫地寫了回信塞到她手里,被英語老師發現了。
這樣的“情書事件”,李寒相信每天發生在中學的角角落落。老師處理這種狗兒貓兒似的感情,也像捏紅筆批改作業本,隨心所欲地打紅叉。然而,這樣的紅叉反而讓他更順勢地被曉芙拽入她希望的方向。高二的夜晚,他們已在校園的荷塘邊開啟了“愛的誓言”:手捏棒棒糖,高舉著雪碧算作啤酒。易拉罐拉開后,泡沫裹挾著氣流往上噴涌。月光敲在他們充滿彈力的小腿上,李寒彈撥著吉他,曉芙依偎在他肩頭,兩人一起哼唱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恒》。
他們的戀情像上了軌道的列車,疾馳在青春歲月。高中畢業,許多同學執手相看淚眼,曉芙卻決然與李寒繼續他們的戀情。高考志愿上交的前一刻,曉芙放棄了母親為她精心填報的名校志愿,改報了李寒已保送錄取的本省師范學院。如此驚世駭俗之舉,徹底惹怒了曉芙母親。錄取通知書送達當天,她就趕到李寒家。李寒第一次看到這位打扮精致、長著一張面具臉的女干部。多年后,這副儀容也出現在曉芙身上……
杯中的雪碧一點點淺下去。曉芙想給李寒再加一點,被李寒阻止了。 “那時候,我們真是無畏無懼……”她將一縷頭發挽到耳后,夾了一塊魷魚。李寒猛然想起她很喜歡吃烏賊魷魚之類的東西。戀情公開后,他們天天拼桌吃飯。曉芙常常挑出那些有韌性的食物塞進嘴里。 “生活呀,你多么有韌勁!”她瞇眼叫嚷的樣子真可愛呀。
雪碧喝完了。他們要了一碗米飯分了吃。這家店的米飯很好,晶亮的飯粒像是活的。李寒還是快速計算著自己的食量,減少到最安全的基數,免得控制住的血糖又高起來。曉芙望著李寒的飯勺嘆息道: “那時候,怎么會想到現在變成這樣……”
沉默將二十多年前的美好回憶隔斷了。兩人像往日在家里默默扒飯,聽對方的咀嚼聲。眼看著飯快見底了,曉芙低聲問道: “疫情穩定后,你還回S城嗎?”李寒咬著筷頭,遲疑了一下道, “應該會回去吧。” “我們就不能重新開始嗎?”曉芙像被飯噎著了。李寒盯著自己的飯碗,裝作沒聽見。
隔壁桌的中年男子笑出聲來,那家伙正緊咬筷頭盯著抖音。抖音里,幾個男人在對話:“為什么現在很多年輕人愿意去大城市拼搏?”“我覺得去大城市可以逃避。大城市最大的好處就是大,大意味著沒有人會注意你,學歷一般工作一般都沒關系,這個城市里有無數像你這樣的人。” “有道理,我覺得有追求夢想的,也有逃避小縣城的壓抑的……”李寒想起自己也刷到過這一條,那個抖音名叫什么“聊閑話”,四個油膩大叔圍桌喝茶,聊世態萬象,人生況味。
這該死的“聊閑話”……
他們起身時,外面已有了寒意。曉芙問李寒今晚宿在哪里,李寒說隨便吧。曉芙翻看了一下手機說,八點鐘她還要去單位值班。李寒說那就一切照舊吧。曉芙說,要不她先送他回城東新村去?李寒搖搖頭。冷風里,他一個人沿著熟悉又陌生的團圓路踽踽走向他的老家。
9
之后的同學會猶如一場夢。
李寒剛到國際大酒店門口,就有兩個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沖出來,給了他一個熊抱。他愣住了,叫不出她們的名字,還是曉芙提醒了他。
兩個女同學領著他們乘電梯,嗔怪李寒每次同學會都找不到影子,害得曉芙也來不了。“金童玉女在侍奉觀音嗎,讓我們見一面比登天還難。”李寒笑而不語。來參加這次同學會實屬無奈,要不是高中的兩個死黨突然出現在家門口,他估計一輩子都不會來見老同學。曉芙笑得很自然。只要出門在外,她的招牌笑臉就會及時浮現,像貼了一張保鮮膜,滴水不漏。
“這些年,我和李寒為了各自的事業離多聚少,我們也沒要孩子,因為事業就是我們的孩子……”站在大包廂的小舞臺上,曉芙揮灑自如地演繹著她與李寒的美滿婚姻。醬紫色羊毛長裙猶如晚禮服襯得她身材修長,氣質優雅。她的眼神里閃爍著堅毅與矜持。臺下的男生開始起哄,讓李寒也上去說幾句。李寒被幾個女生推搡到臺下,猶豫著該不該上去。曉芙瞥了他一眼道,李寒今天有點不舒服,他就不講了,還是她全權代表吧。幾個男生起哄說這樣不行,又叫嚷著曉芙表演節目。
“好吧,我唱一首。”曉芙清了清嗓子,全場安靜下來。 “徘徊著的,在路上的,你要走嗎,Via Via。易碎的,驕傲著,那也曾是我的模樣……”歌聲緩緩流出來,曉芙磁性的聲音像一個巨大的吸盤,似乎要將包廂里的精氣神都吸附過去。 “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也曾經穿過人山人海……”有同學在輕輕接句,低回的聲腔中,一起和唱的男生越來越多,像凝成了一股有力的浪潮貼著地面翻騰。
“我曾經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絕望著也渴望著,也哭也笑平凡著……”KTV的屏幕里,樸樹滄桑的臉一俯一仰,眼里含著清澈的憂傷。李寒像望見鏡子里的自己。但他分明聽到曉芙的歌聲乘著滑翔機,越過高山大海,直沖天際云霄,最后又墜入萬丈深淵……
有個大腹便便的男生沖上來送給曉芙一個毛絨“小豬佩奇”,有個女生拉住油膩男生,戲謔道: “人家李寒都沒動,你干什么呀?”底下一陣哄笑。李寒沒有笑,他感覺后背被人擊打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當年的同桌。“你小子真是艷福不淺呀,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依舊是我們班的女神。”他拍著李寒的肩,李寒勉力笑著。同桌甩來一支煙,說李寒當藝術家這么多年,怎么拘謹得像個老學究。李寒沒有回答,只是微微揚起臉。墻上有一幅梵高的印刷畫,是很有名的《星空》。熾熱的燈光下,畫面中陷入漩渦的金色月亮像要從紙上掉出來。
曉芙從臺上下來了,幾個男生搶著灌酒。她捋著頭發,喝完了所有遞過來的酒。 “吳局永遠風情萬種,豪情萬丈!”一個健碩的肌肉男生給曉芙倒滿酒, “想當年呀,我們都是吳局的鐵粉,現在依舊是小迷弟喲。”他哈哈笑著,逼著曉芙喝下去。曉芙的眼圈氤氳出一圈桃紅,眼波迷離。
“不要再喝了,快醉了。”李寒湊近提醒道,曉芙正喝到高潮處,她的嬉笑在碩大的包廂里騰起陣陣聲浪。 “醉什么呀?”她抬了抬胳膊肘,推開李寒的手臂。李寒呆立了片刻,退了回去。他踩著暗紅的地毯,走出廳室。外面走廊里,來來往往流動著吃酒的人。他們的臉上涌動著難以形容的興奮。李寒來到走廊盡頭,那里有個空包廂。他走了進去,拉開玻璃窗,眺望閃爍的橋城夜景。幽暗中,他摸出打火機,點燃了一支煙……
似乎過了很久。有人打來微信電話,是個剛加微信不久的女生。女生壓著嗓子說,曉芙喝醉了。李寒滅了煙,來到樓下的二十四小時餐飲廳。在靠墻的卡座里,他找到曉芙和一個他已叫不出名字的男生。空酒瓶和易拉罐在桌面上滾動,泛著辣醬的涼菜像被豬拱過了一樣。曉芙拍著那個男生的手臂又哭又笑。 “曉芙,別鬧了。”女同學拽住她的手臂。曉芙晃蕩腦袋,推開女同學。 “別管我,誰也不許勸我……”她又從那個男生手里奪過易拉罐,側著脖子一飲而盡。
李寒摟住了曉芙。她渾身酒氣,噴了發膠的短發被眼淚和酒水沾濕了,醬紫色的羊毛裙皺得不成樣子。 “回去吧。”他握住她的手耳語道。 “我不回去,我已經受夠了……”她耍賴似的叫著。突然,她兩眼發直,扳住沙發扶手,低頭嘔吐起來,穢物像混雜著痛苦的時光,噴射向地面,帶著粘稠與腥臭,源源不斷地從她嘴里涌出來,仿佛整個世界都陷入污穢的泥淖。
吐盡最后一點穢物,曉芙的身子軟成一攤泥。在女生的幫助下,李寒用紙巾擦拭她的臉和裙子,又扶她起來。他半扶半拖著她走出餐廳,她停下步子,對著他的臉噴了一句: “李寒,我們為什么不離婚?”
10
一切又回到了往昔。
谷雨后的周末,李寒回到陽光家園。曉芙還沒回來,他就先給自己做了晚飯。熱量,淀粉,蛋白質……吃飯就像在天平上稱重量那么艱難,但凡有一點點超量,身體就會出現反應。回想這些年長期熬夜,煙酒不離手,他知道一切都為時已晚
曉芙回來時,李寒正陷在沙發里翻一本常玉的畫集。曉芙說她已經吃過晚飯了,只是嘴渴。她問他能不能吃脆瓜,他說可以吃一點。她切了瓜放在餐桌上,叫他過來吃。他站起身,卻回到自己的書房。怡寧的微信相冊里什么都沒有,他感覺胃里飽脹的東西突然消化掉了,說不上失落還是輕松。曉芙端來水果碟,叮囑他趕緊把脆瓜吃掉,否則口感會不好。他嗯了一聲,沒有回頭。自從同學會后,他很少主動跟她說話。周一到周四的晚上,他在老家,也基本不與她聯系。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就像她從來不問他在老家過得怎么樣。
他百無聊賴地劃著手機,翻著S城的疫情和他們《燃點》的公眾號。等他隨手拿起一塊脆瓜,發現脆瓜的表皮已繃緊,像覆上了一層薄膜。他放下瓜,端到廚房的灶臺上,又回書房劃手機。其實也沒什么好看的,朋友圈里發生的事都已一覽無余,抖音刷著刷著,經常刷到原來的視頻。
曉芙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書房門口。她端著剛才的脆瓜,面露怒色問李寒為什么又把瓜放回灶臺,現在都有飛蟲了。李寒吃了一驚,說他不能多吃這種東西。 “既然不能吃,剛才為什么答應,我可以切個小的,這么浪費。”曉芙嘟囔著。李寒煩躁地說: “你舍不得,那你去吃?” “我為什么要吃,都有小蟲子了。”“有小蟲子了,還讓我吃,你怎么想出來的?”“剛才我送過來的時候有小蟲子嗎,你故意不吃,又放到廚房,讓小蟲子咬。”
“好了,夠了,我現在就吃!”李寒抓起脆瓜,咬了一口,砸在墻上。脆瓜撞擊墻面后,落在地板上,碎成四五片,汁水飛濺在曉芙的腳背上。曉芙驚愕了幾秒,抬腳踩了一腳碎瓤,將它們踏成碎末……
“這日子沒法過了!”李寒抓起正在充電的手機,沖出門。手機的充電器被拽落在地,像一條被打懵的蛇。他開了房門,跑出去。小腹一陣痙攣,腳剎不住踩了個空,身體滑倒在臺階上,一級一級摔下去,一直到平臺處,才停止繼續下墜。腳踝、臀部和腹部的疼痛,使他長時間緩不過勁來。曉芙沒有跑出來,房間里傳來她低沉的哭聲,壓抑的,像被鎖在喉嚨里。他坐在臺階上,頭埋在手臂里很久很久。
天漸漸暗下來了。窗外,暮云低垂,天空混沌一片,猶如難以言說的過往。極目處,墨意更深,已徹底遮蓋了前行的路。李寒扶著樓梯,一拐一拐回到房間,癱倒在沙發上。他劃開手機,胡亂刷著抖音,在一個頁面里又刷出老電影《傷逝》的一個鏡頭:冬日黃昏,涓生抱著裹在青色印花布里的哈巴狗,走在山路里。枯枝上,幾只烏鴉哎呀呀地叫著,有一只孤單地低飛在蒼灰的半空中。涓生解開花布包袱,把哈巴狗扔下山坡,哈巴狗打了幾個滾,又掙扎著爬起來……
他丟開手機,斜躺在沙發里閉了會眼,起身回到臥房。曉芙已躺在床上,眼睛紅腫著。他也脫了鞋,躺上去,碰了碰曉芙的手臂,極其勉強地禮節性地擁抱了她一下,側過身暗自垂淚。
樓下,誰家的音響傳來重低音,嗡嗡地震著腦子脹痛。 “徘徊著的,在路上的,你要走嗎,Via Via。易碎的,驕傲著,那也曾是我的模樣。沸騰著的,不安著的,你要去哪,Via Via。謎一樣的,沉默著的,故事你真的在聽嗎……”一支熟悉的曲子像渾濁的洪水漫上來,一點點漫濕地板,漫濕床腳和枕頭,一直漫到整個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