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麥子熟了,手一摸,扎得手疼。在自家地里摘一穗兒,放在手掌里面,合起來一搓,就是一手新鮮飽滿的麥粒。張開嘴巴,吹掉皮糠,揀掉碎成一段一段的麥芒,放進嘴巴里嚼上一會兒,滿口的香味。忍不住再摘一穗兒,母親或者父親看見了,就說,都揉著吃了還不打麥子?意思是說,麥子就是一粒一粒地堆起來的,不要過早糟蹋了。我就不吃了,有時走到別人地邊,看看四周沒人,我會迅速摘上幾穗兒,放在兜里,等到了沒人的地方,再揉著吃了。如果摘多了,還可以拿到后山溝里去,隨便找些干柴,點火,把麥穗兒烤熟了吃,滋味比生吃更好。
進入五月,青青的麥子在陽光下面,每天都在變著顏色,早上和晚上都不一樣。村人們找出閑置了將近半年的鐮刀,在自家院子里的磨刀石上磨著,鋼鐵和石頭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大概鐮刀知道就要收割東西了,心里邊也格外興奮。對鐮刀來說,它們的使命就是被人拿著,使麥子和其他一些完整的作物身首異處,方才顯示出它們的生命價值。有些時候,鐮刀雖然被人掌握著,但還會翻過身來,割破人身上的某一處,有的很深,有的只是擦了一片皮,人一看自己流血了,心里就慌,有特別心疼自己的,還對鐮刀發一通火,在石頭上磕打磕打,再把鐮刀扔在地上,找東西為自己包扎傷口去了。若是鐮刀碰著石頭,缺了口,人也會惋惜。說是人惋惜鐮刀,不如說是惋惜買鐮刀的錢。鐮刀使人受傷大都是人的過錯,人可以把鐮刀扔了,鐮刀卻不會把人給扔了。
把鐮刀磨利了,陽光充足田地里的麥子已經熟了,連稈子葉子都金黃金黃了,麥穗搖搖欲墜,用手一捏,暗黃色的麥粒就爆了出來,在人的手掌里面,人一看,就覺得心里特別舒服,像是老天對自己勞動的一種回報和犒賞。本來繃著的臉一下子就漾起了笑容。盡管喜悅是一瞬的,但對常年在田地勞作的人們來說,恐怕是一年中最純凈最自然的一次笑了。
背上木架子,在路邊的就拉上架子車,到了地邊,放下鐮刀,先在麥地里走上一圈,摸了地邊的再摸地里根兒的,看了向陽地方的再看看背陰地方的。覺得整體熟透了,就回到地邊,抓起鐮刀,扔掉手中的煙頭,先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再往抓鐮刀的手上吐一點,兩手掌合起來搓了,就俯下身子,右手抓一把麥子,左手的鐮刀伸到麥稈的根部,胳膊一拉,噌的一聲,一把麥子就倒在了人的手里。再抓住一把,割掉,再整齊放下,一邊挪著腳步,向著更深的麥地前進。
早在初春,麥子還在生長,就在麥壟間夾種了玉茭、黃豆、扁豆角和芝麻;麥子全部熟了的時候,新種的玉茭和豆類苗兒還小,還沒有麥稈三分之一高。因為鐮刀伸到了麥子的根部,一不小心,就把玉茭苗兒捎帶著割下來了。待收了麥子,還得重新補種。熟稔如父親一般的村人,幾乎沒有錯割玉茭苗兒的可能,有也是一個兩個,不像我這樣的半大小子,干什么活計都莽莽撞撞,如果一個人割了三分地的麥子,恐怕就得有20多株玉茭苗兒葬身我手。父親在旁邊一看,就訓斥。母親就嘮叨,說你慢點慢點,種個玉茭你當容易呀?還得挑水挖坑兒撒化肥。其實,我也不想割麥子把玉茭苗兒割了,都是手藝不精和心不在焉的過錯。
沒有路不能車運的麥子全靠人扛人背,尤其是上塘旱地里的,不光是麥子,玉茭、豆子、谷子和高粱都要壓在人的身上,才可以來到自己家里。往石盆走的路上那塊地,倒是可以用車拉,但很少,一車裝不滿,還要送到場上,比人背還麻煩。
我們村的麥場在村子前面的山嶺上,右面坡下是杏樹洼村,往東面是坡地,后來又有人蓋了房子,房子下面是路面一直向上的公路。收割了麥子,村里人大都靠肩扛背背,遠的橫穿村莊之后,還要走上一段山路,來回少說也有三四里。有的麥地在麥場的下面,之間的坡度很陡,人扛了或者用背背,踩著流沙,吭哧半天,流幾身臭汗,才能把麥子送到場上。
各家各戶的麥子堆在麥場上,一家一堆,堆起來像一座小山。各人不但牢牢記住了自己麥子堆放的位置,就連麥子秸稈長短、穗兒大小都記得清清楚楚;這樣還不放心,怕誰趁沒人的機會,拉幾捆麥子放在自己的麥堆里面,就使小孩看著。因為麥場的地勢高,村里人在自己家里就可以看見,時常站在院子里面,朝麥場上看,若是有人,趕緊躥將過去,看看自己的麥子少了沒有。有疑心重的人,總以為自己的麥子少了,東瞅瞅西看看,看別人麥堆里有沒有自己的麥子。若是有了,就再偷回來,這一家看見了,老遠就張開喉嚨罵,一會兒兩家人就聚在一起,指著鼻子罵爹損娘,連祖宗十八代和還沒出生的兒子孫子重孫子都要損上一遍。實在不可開交,就打上一架。
過不了幾天,青的黃的麥子被太陽曬焦了,村里人就去栗巖坪村叫來電工,拉出脫粒機,接了電,挨著打麥子。脫粒機一開,轟隆隆的響聲哪里都可以聽到,若是礫巖村的人打麥子早,鞍子溝、杏樹洼、和尚溝的人都可以聽到,就說,人家都開始打了,咱也開始吧。
我們村人合伙購買的脫粒機很小,一次只能往里面填一把麥稈,若是填得多了快了,機器就嗡嗡的,像是不堪重負的老牛,氣都喘不上來。很多時候,不但燒了本村電閘的保險絲,還把整個南溝村的總閘給燒了。村人開始不太會用,此類的事情經常發生。幾年后,逐漸掌握了技巧,就很少發生了。
脫粒機一開,整個麥場就塵土飛揚,尤其是碎了麥芒,被脫粒機一揚,和塵土摻乎起來,迷人的眼睛,嗆人的肺。脫粒機也很危險,飛速旋轉的鼓輪可以將秸稈打成碎末,打人的手當然不在話下。每次打場,我就特別擔心,搶著擔任往脫粒機里塞麥子的工作,母親不讓,父親也不讓。我就一遍一遍地提醒,叫父親小心點兒。有幾次父親不在家,母親擔任此項工作,叫我一把拉了過來。
把麥子秸稈打了一遍,再打一遍,基本上就干凈了,把碎了的秸稈用叉挑在一邊,母親用簸箕簸著麥糠,里面的麥籽雖然不多,但誰也舍不得扔掉,一粒不剩也是不可能的。收拾完畢,用布袋裝了麥子,扛回家,放在房頂上暴曬,幾天后,用牙咬咬,覺得干透實了,再放進甕里面。
麥粒進倉,五月已經過去了。隨著天氣的不斷加熱,夏天的氛圍異常濃烈,村里人下地都戴了草帽,沒有太多的活兒,早上起個早,到地里忙活一陣兒,熱得不行了,就回到家里,做飯吃了,躺在炕上睡覺。到太陽不是很毒辣的時候,再揉揉睡眼,扛了工具下地。
夏天的正午是孩子們的好時光。上著學,中午回家吃了飯,一個個背起花布書包,說是上學不假,但離上課的時間還早。幾個人一商量,說是去什么地方偷杏子、山楂和李子吧。那時候,杏子騾子圈村很多,好像是專門栽的,是經過接枝改良的品種,個兒比我家后背子上的野杏大好幾倍,也熟得晚。小孩子們也知道大人中午睡覺的習慣,就背了書包,越過兩道山嶺,瞅著杏樹下面人家院子里沒人,幾個人聚在一塊兒商量一下,明確了分工,就開始行動。
一個人爬到樹上,負責偷,一兩個人趴在山頭的兩邊,把風放哨。一有人來,趕緊朝樹上的人使眼色,樹上的人一看,趕緊隱了身子;若是不小心讓樹主看到了,也不管書包里面摘了多少,像猴子一樣從樹上溜下來,一聲招呼,沿著陡陡的山坡往沒人的地方跑去。這樣的事情,我也做過幾次。有一次和老軍蛋、老民棍子一起,我上樹偷,他們把風,那次很成功。不料,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那兩個家伙就把我出賣了,叫人家樹主找到我們家里,母親罵了我一頓,給了人家十塊錢才算罷了。我很生氣,見到老軍蛋和老民棍子就罵他們的娘,他們也罵我。心里邊挺不服氣,想把母親給那人的十塊錢撈回來。沒有可靠的人,我把弟弟帶上,弟弟雖才6歲,爬不了樹,放風是沒有問題的,更重要的是,弟弟不會出賣我。那一次,我們天黑時候行動,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發現,滿載而歸,甜杏子吃了好幾天。
李子樹很遠,在和尚溝里面,離礫巖村的舊址還有一段路程,在和尚山山腰的森林里面。那兒住著一個孤寡老婦人,房子很舊,為了防狼和野豬,門上釘了鐵板,窗戶上裝了鐵條。一進門,就看見一口棺材,說是她自己為自己準備的,什么時候覺得自己不行了,把門插上,往棺材里面一鉆,就算入土為安了。
要到那里,吃到李子,一個中午的時間遠遠不夠,只好放在星期天,一邊沿著山坡捉蝎子,不知不覺地,就到了那里,若是孤寡老人不在家,就可以坐在樹杈上肆意吃,若是在家,跟老人家說一聲,也讓吃,根本用不著偷。
礫巖、和尚溝和南垴村等幾個村子的下面都有大水庫,數礫巖村的大,據說里面住著王八精,有人還看見它在里面游泳,很大的個頭,一會兒就不見了。水庫邊兒的蛇也很多,水庫滿了的時候,一個人絕對不敢下水的。要叫上一幫子同學,十幾個人沖到水庫邊兒,三下五除二地脫光了衣服,找個干凈的石頭放好。先尿一泡尿,用手接一點兒,在自己肚臍眼上摸摸,據說這樣可以防止拉肚子和感冒。
下水游了一會兒,再爬上大壩,風一吹,打個冷戰。就覺得外面雖然太陽毒辣,但還沒有水里暖和,一個個抓住壩邊的石頭,只露個腦袋,相互說笑。玩起了興趣,就由一個人提議,大家站成一排,一起喊一二三,快步跑過大壩,沖向水庫,撲通撲通,一個個鉆到水里,像魚一樣,屁股一挺一挺的,游三百多米,就游到了水庫尾巴淺水區。在沾滿污泥的石頭上歇一會兒,再翻身游回來。有一次,我正在奮力游著,不遠處的水面上游著一條水花蛇,很長,身子一彎一彎,很是迅速,我一陣發慌,向后也不是,向前也不妙,干脆停在那里不動,水花蛇好像沒有看見我,一會兒就消失在水庫邊兒的石縫兒里。挖開那里的泥土,可以找到許多蛇蛋,膽子大一點的,撿起來甩在石頭上,但沒有一個人敢吃。
有時候,我們也會去和尚溝和南垴村下邊的水庫玩水兒,可總覺得太小,沒有礫巖村水庫玩得爽快,玩了一會兒,就又跑到礫巖村水庫去了。有時晌午玩水兒的人多了,大呼小叫,吵得礫巖村人睡不著覺,扯開嗓子就在上邊罵。有時候,我們也給予回擊,大人不和小孩子一般見識,我們罵得再難聽,如果是十幾個人一起罵,他就沒招兒,要是一個人罵,看你大人沒本事,準跑下來揍上一頓,才肯罷休。
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有個女同學是礫巖村的,我對她有一種特別的感覺,當然是男女之間的。她家就在水庫上面住,每天中午去玩水兒的時候,她和她的家人時常坐在院子外邊的核桃樹下吃午飯。我脫成光屁股,她也看,那時心里隱約有一種表現的欲望,跳水的時候,我的聲音叫得往往最大,無非是想吸引她的目光。她看我,我就激動,有幾次還高興地喝了幾口臟水。

幾乎每個夏天,總有小孩兒淹死的消息傳來,不是這個村子的,就是那個村子的,還有更遠處某個村子的。我們一聽,心里邊也害怕,下定決心不再去游泳,但隔不了幾天,大人們看得松了,一個個就又跑到水庫玩水去了。
玩夠了水。核桃也掛上了枝頭,雖然表面青澀,里面的仁兒已經凝固了,我們的興趣逐漸轉向核桃、柿子和山楂。每天上學的時候,帶了小刀,放學的路上,找一棵核桃樹爬上去,摘下一枚核桃,用刀子伸進縫隙,再順著縫隙一旋,輕輕一撬,就齊整整地開了。再用刀子挖出里面的仁兒,剝皮放進嘴里,味道很香。這時候,玉米也都結出了穗兒,剝開表面的皮,用指甲一掐,嫩嫩的水兒濺得滿臉都是。偷著在誰家地里摘上一些,跑到沒人的山溝里,架火烤了,吃得滿嘴黑灰,還樂不可支。
知了在樹上叫著,蘋果被太陽打紅了臉蛋;玉茭秸稈躥了一人多高;滿山的荊柴花兒開出紫色的花朵,蜜蜂又開始了忙活。田地的青紗帳子里面,到處都是白色的花粉和紫色的纓子,果實到處都是,芳香彌漫心田。村人們整天笑著,除了那些當醫生、當官兒和做了大生意的人臉色和往常一樣之外,剩下的人們,最關心的事情,就是這個秋天的糧食收成。
滿山的板栗樹,沒幾年,就完全遮蔽或者說取代了原先的荒坡。我小時放過羊的、堆滿亂石、土質堅硬的后山坡,也都綠葉婆娑。三四年樹齡的板栗樹一棵棵開枝散葉,覆滿了整個南太行鄉野。十多年前,南太行山區也有很多的板栗樹,多是村里先人們栽種和嫁接的,屬于集體所有,后來包產到戶,板栗樹也分到了個人頭上,多數大致有水缸那么粗,有的需要兩個人合抱。21世紀初,有人栽種板栗樹,一年掙了幾十萬塊錢,村里人就覺得栽種板栗樹可以賺錢,就開始大規模種植;與此同時,老的板栗樹也在歲月中紛紛陣亡,它們的枝干被村人砍了拿回家去,做了柴禾,燒飯吃了。
政府號召“封山育林”,一時之間,先前在山坡或者河邊低吼的黃牛,以及登山如履平地的黑山羊徹底沒了蹤影。次年夏天,沒了牛羊翻來覆去的啃食,有些光禿禿的山坡上綠草葳蕤,黃荊的嫩枝條躥起一人多高,曾被啃得渾身斑白的洋槐樹也嫩枝橫生,不斷伸向各個方向。
我們家背后的山坡上也是板栗樹,是父親還在世時候買樹苗種的,嫁接之后,很快就結果了。板栗樹春天生葉子,然后開花,花狀呈長條形,猶如加長版的毛毛蟲,一根根地懸掛在邊刃上長著尖刺的葉子中間。板栗樹的葉子,猶如剛出生嬰兒的手掌,初生顏色暖黃,既而青翠,至秋季,則藍得發黑。一條條的板栗花,猶如好看的金黃色的門簾,擋住了樹葉和樹葉之間的某些縫隙。十多天后,板栗花枯萎、變短、萎縮,有的直接掉落,有的則會一直待在原處,與新生的渾身長滿綠刺的板栗果糾結在一起。
板栗這種果實,大抵是我們南太行所有樹種里面最有自我保護意識的,也是最具備抵抗外力侵襲能力的,此外,就是著名的漆樹和核桃樹。其他的樹木,都是較為溫和的,也是極其擅長逆來順受與隨遇而安的。就像幾千年來我們的祖先,一直到父母這一代。樹木乃至其他的生靈,大抵也是地域性極強的產物,同時也和當地的人,性情、脾氣、觀念、意識和文化縫隙有著緊密,甚至相互構成與催發的關系。
每次在春夏秋時節回去,整個南太行的茂密與青翠,總是令人想起仙境或者生態極其良好的地方。當然,從生態角度看,礦產資源較少的北方鄉村,相對于其附近的大小城市,自然環境的完整度還是相當可觀的,當然也成了周邊大小城市人周末和節假日尋求放松的、就近的消閑去處。據村里人說,這些年來,有不少離退休的城里人,不斷地來到鄉村,專門尋找那些帶有土炕的舊了的石頭房子,租下來居住,至冬天方才返回。因此,多數人家看起來被綠苔和荒草侵襲的老房子大都還在。有的人家,還在老房子前后種植了板栗、蘋果、山楂、柿子、核桃、櫻桃、杏子、梨、桃等樹種,一來不使得空間閑置,二來還可以多一些吃的。要是有人租住的話,也是一道風景,為鄉村的田園生活又增加了一層色彩。
站在我家背后的山嶺上,環顧四野,起伏奔走的各道山岡的陰面和陽面,大都是一片片的板栗樹林,即使是沒有路的后山之中,生硬的巖石之間,也都長著板栗樹。村里一位堂哥,與我父親年歲差不多,多年以來,以后山為家,畢十多年之功,硬是將先前犬牙次互、巖石深嵌、碎石成堆的山坡修成了一片大的板栗樹林。春夏時節,他還在板栗樹林中種了點玉米、芝麻、黃豆、花生等農作物,一年下來,板栗樹和玉米、豆類等,也能收獲幾千上萬斤,賣幾萬塊錢。這當然也是一種不錯的生活。在這位堂哥身上,我看到的是人定勝天的奮斗精神,也覺得,他于荒山野嶺之間不間斷的農業勞作,也是一種有意思的晚年生活,既勞動鍛煉身體,又可以在這幾無人跡的山里,獲得一份心靈上的安靜。這種生活,大致是村人心目中自我感覺良好的一種狀態。
可我挺反對這樣的。南太行鄉村,幾十上百座自然村,家家戶戶都在栽種板栗樹,挖掉原先的黃荊和酸棗樹,也將原生的野草驅逐干凈了。盡管板栗樹一年年長大,根部向著黑暗而堅硬的地下不斷擴張,樹冠乘著日光和風,吮吸著大地的瓊漿,朝著四面八方拓展,也努力接近青天。但自然本是多樣性的。板栗樹的板栗能賣錢,人們便都偏愛這一種,以至于每一片板栗樹林之外,其他樹種皆是異類,如洋槐樹、楸子樹、酸棗樹、黃荊等,一旦接近板栗樹,無一不遭到人們斬草除根式的徹底驅除。早年間,母親在院子東邊種了一些毛竹,幾年時間,這南方普遍的植物,竟然蔓延了整個北方的山岡,其色四季蒼翠,成群的細竹根根峭立,以柔軟而強大的姿態,為我們家帶來了一道別致的風景。有幾次,母親居然把那些竹子砍掉、挖掉了一些,說是要種板栗樹。我聽說后,堅決制止。說,這多好啊,板栗樹很多,可是竹子,在咱們南太行,這還是獨一家呢!
母親這才答應,再也不砍竹子了。每次回去,站在板栗樹之外的竹林里,恍如置身于另一個地域,竹葉尖尖,猶如匕首,質地也相對堅硬,相互摩擦的聲音,有一種颯颯的清爽之感。我這才品出了蘇東坡“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真正況味。
到了夏天,先前猶如線團的板栗越來越大,渾身的青刺,所有來犯之敵,哪怕是狂風,也難以吹到它們的內心。板栗生長的狀態,像極了哺乳動物的懷孕過程,在胎兒尚未足月之前,任何外界的干擾和可能的傷害被母親遮擋了。農歷六月和七月初,板栗持續膨大,摘下來,用石頭或者錘子砸開,里面的果仁就有些飽滿了,表皮正在變黑,內仁潔白而微微泛黃,吃起來清脆,但沒有甜味。
果子還沒熟,人為地中斷它們的發育,有些殘忍和暴殄天物的感覺。到農歷八月底九月初,風忽然涼下來的時候,大地也跟著降低了自身的溫度,整個南太行鄉野,瞬間就感知到了時節輪回的那種不容置疑的強大張力。這時候,板栗樹的葉子也開始老化,大地停止了對它們的營養供應,板栗樹本身,也像是一個鞠躬盡瘁的忠心之人,知道自己的使命差不多完成了,便開始迅速衰敗下來。
日光是最好的撫慰,也將板栗犀利地剝開。沒幾天,原先全身布滿鐵柵欄的板栗紛紛打開了自己的城門,里面的板栗果仁露出了它們渾圓或者彎月形的身材,并且在不斷的日月輪換之中,嫩嫩的皮衣開始變黑,而板栗外殼,也開始張大,萎縮。果實在一夜之間,就代替了板栗樹和板栗外衣在天地之間的現實生活。為了防止板栗自己掉下來,人們拿了長竿,提著黃荊編制的各種籃子,站在板栗樹下,采摘秋天的果實。如此幾天,板栗便成為人們的戰利品,放在院子里,然后被剝開,放在日光下晾曬,再或者,直接賣給收購的人,進而被運到更遠的地方,一顆顆地進入不同的嘴里。
我從重修于明萬歷年間的《沙河縣志》上看到,明、清兩朝,我們南太行的板栗,也是貢品之一。這里的水土適宜,板栗仁兒越放越甜,個頭不算很大,但飽滿度還是可以的,大的如青李子,小的也有一般瓶蓋模樣。 《本草綱目》中說板栗: “咸、溫、無毒。主治腰腳無力,小兒口瘡、鼻血不止”。母親說,這些年,村里板栗種植多的人家,遇到好的行情,一年也可以賣十多萬,最少的,差不多三四萬。要是果真如此的話,這一帶鄉村人們的溫飽問題算是解決了??蛇@些年來,南太行鄉村一帶的氣候有了明顯的變化,一是春夏干旱,秋冬無雪的現象越來越多,甚至連續三四年都是這般,以至于先前的小河已經全部斷流,泉水干涸。二是夏天的雷電越來越低,有幾次,擊穿了處于村子旁邊的電線桿。目擊者稱,當時,電線桿整個通紅,他們打比方說,猶如孫悟空的金箍棒。三是遍地栽種板栗樹之后,其周邊的荊棘和雜草全部被清除,多數山坡裸露,猶如一塊塊的癍癬,猛然暴雨之中泥沙隨水下奔,水土流失嚴重。
利弊總是纏繞著世間萬物,自然界也不例外。就像板栗外殼遍布的青刺,既是母親般的保護和防御,也是拒絕其他事物靠近的武器。人們熱愛的,只是板栗的經濟價值,從而精心栽種與呵護。
這其實也不公平,愛板栗而棄其他樹種,似乎是對生物多樣性的人為妨礙。
無論何時,人總是功利的?;蛟S,這種功利是集體性的,因為,在物質和貨幣的社會層面,凡物都在交換,等價或者差價,次或者好。這也不能夠怪任何人。每次回到南太行鄉村,閑暇時候爬山,去小時候經常去的地方,重溫一下童年少年時候的某些心情與情境,無不與板栗樹遭逢。幾乎每個角落,都靜默著大片的板栗樹,掛著果子或者果子稀疏,或者滿身青蔥,或者光禿凋零。即使村子之外數里的明長城遺址,沒人居住的、傳說張三豐修行過的和尚山上,也充滿了極好辨認的板栗樹。有一年夏天,傍晚的時候,趁著落日撲上西邊山頂的時刻,坐在板栗樹下,山風吹來,涼爽得令人有一種神仙的感覺,滿樹的綠葉之間,以青刺戒備全身的板栗搖搖曳曳,那種姿勢,令人想到美妙的詩歌,而且是那種充滿力量的不朽之作。
人和北風一起,將村莊再一次收拾干凈。這個時節,世上的一切,該干枯的干枯了,該死的死了,活著的還照樣活著。野草暫時不把身子和腦袋伸在上面,泥土多溫暖啊,正好蜷縮著睡覺。螞蟻、蚴蜒、甲殼蟲等小東西也厭倦了地面上的生活,像人一樣,天氣一冷,趕緊回到屋里,不把自己的身子和內心交給北風吹凍,北風再大,天氣再冷,也都成了外面的事情,與自己無關。蝎子們更是精明,翹著尾巴,爬到地鼠的家里,憑著自己家族龐大的勢力,搶占別人的家園。烏鴉不遠萬里,從西伯利亞或者更遠的地方飛回去年的地方,有一些老了,有一些死在路上,還有更多肯定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它們呱呱叫著,在葉子落盡的枝頭上面,蹦來蹦去,還是去年的樣子。
冬麥苗兒出來了,長到兩寸多長的時候,就在寒風的阻止下,暫且停止了向上的野心和宿命,一門心思地挨著土地取暖。北風吹動著它們的身子,擋不住的寒冷,讓它們神情迅速枯蔫,但有陽光,人再澆上一次冬水,麥苗兒根基牢固了,再大的北風也不用當回事,守住自己就行。
灰雀和烏鴉一天天多了起來。灰雀是本地土著,人的房屋、樹杈、草窩和堆放的莊稼秸稈里面,各個角落都有它們的巢穴,村莊就是它們的家。收了麥子的田地空著,秋天時候倒青的藤蔓還在蓬勃地長著,如果白天不是很冷,夜里凍一陣子,中午就又緩過勁兒了,雖然它們不知道要往哪兒長,但長的本身就是對生命存在的一種證實。耐冷的韭菜還不肯像草一樣無精打采,撲棱著蔥綠的身子,時時在提醒,要人趕緊來把自己割了。
鳥兒們不失時機地占領了田地。人在收莊稼的時候,過于成熟和粗心大意,在里面剩下不少糧食籽粒,鳥兒們當然歡喜了,它們比人更樂意不勞而獲。再說,它們也一直覺得,人吃的東西肯定比它們的好。很多時候,村人們吃飯的時候,鳥兒們就在樹枝上看著,饞得流口水,用人聽不懂的話罵人。再一生氣,干脆拉一泡稀屎,能掉在人碗里邊當然好了,掉不到碗里也算是一種警告。
閑了下來,人就到地里,把全身空蕩蕩、又干又脆的莊稼秸稈背回來,用鍘刀切成一段一段的,留著喂牲口,多余的就在院子旁邊掇起來,讓鳥兒們冬天有個溫暖的被窩。這當然是我的想法,村里人大都將莊稼秸稈用作引火柴,自己的事情都還顧不過來,沒時間去為鳥兒們做些什么。村子內外,到處是葉子的尸體,厚厚的一層,人就拿掃把掃成一堆,用籃子裝了,扔到糞堆里,再挑上幾擔子土蓋了,漚糞。如果是孤寡老人,就收了曬干之后當柴燒,這個活兒,不用費很大的力氣,就能攢好多,雖然不耐燒,但有總比沒有強。
沒事兒的時候,人就想找點事兒做,種地打的糧食僅僅夠吃,或者不夠,再拿去賣錢基本上不可能,為了柴米油鹽,老婆的衣服,孩子們的學費和玩具,只有到外面打工。上了年紀的人不愿意走動,到外面打工也沒人要,待在家里閑得慌,就背著架子、提著斧頭,別了鐮刀,到山上砍柴,或者修整一下田地。到了地里,也不要像播種收獲時候那樣緊張,干多少算多少,誰也沒定數定量,由著自己性子來就是了。
年輕一點的男人要出門,老婆也支持,有的男人懶,想在家里守著老婆孩子,過幾天吹牛聊天的清閑日子,老婆不讓,說快過年了,家里一個錢兒都沒有,給孩子穿啥吃啥?沒錢剁指頭兒呀?其實,村莊的大部分女人也不希望男人出門,一個人在家,幾天還行,一個月以上,就有點難熬了。有的捎信兒讓男人回來一趟,說是有事兒,而且是緊要事兒。有的婆娘什么也不說,男人啥時候回來算啥時候。
聽女人一說,男人們想想也是,就響應女人“號召”,會木工的就到別的村子里給人家做家具去了,會拉大鋸的就跑到山西,也是打工;余下什么都不會的,就出去打工,什么活計都干。兩口子,在家里是天天好,即使吵架了,第二天一早也就好了。可有的男人,一旦到了外面,模樣長得標致的,混個相好是常有的事情。這樣的男人一般回家很少,從十月初到年根兒,回來一次就足夠了。有的男人在干活的時候,遇到心花的女人,心里邊想要的確想要,可轉念一想,這樣的女人無非是想掙點錢,貼補家用,生理的需要倒在其次。怕自己掙的那個錢被人家騙了要了,回家沒辦法給老婆交代,就硬著心腸拒絕。實在拒絕不了的,就來一次,人家要的錢多了,就暗里懊悔一陣子,發誓就這一次,絕對不干了。想是這樣想,至于能不能辦到,誰也不知道。
上山打柴的捆好了柴正準備往回走,刮了一陣風后,地面的殘枝敗葉貼著地面或者在空中飛舞著,從房頂、院地和牲口圈上邊擦過,本來還不太冷,風走過,就冷了下來。有人會說,這天氣咋就變這么快?看樣子要下雪了。有人搭腔說,下雪好呀,麥苗兒不吃虧。
雪花說下就下了,不跟人商量,也不驚動人。雪花的落下完全是雪花的事情,跟人一丁點關系都沒有。但村里人不這么認為,老了的人尤其迷信。把下雪稱作老天爺造福于村莊和人間的善舉,或者說今年春節咱村人都到礫巖村的龍王廟燒香了,龍王爺看著這片人好,下點兒雪,算是村人對神仙虔誠的一種回報。久而久之,年輕人也不自覺地順從了老年人的說法,雖很少發表議論,心里邊也還是這樣認為的。
我行我素的雪花不分地點,該落在哪兒就落在哪兒,只是風一吹,它們就偏離了既定的方向。當我仰頭看的時候,紛紛揚揚的雪花,在暗冥的天空中,仿佛珠鏈兒,一顆跟一顆,中間是灰色的空氣。但它們下落到一定高度,就再也不是直線了,而是整串兒地微微斜著,像是誰在下面拉著奔跑一樣。不一會兒,村莊就不見了,白色的雪覆蓋了青灰色房子,村莊一片安靜。遠山近坡上面再不是枯草和荒地的破落樣子,一個個一面面光潔起來。
樹枝上也落滿了,有個成語說是“玉樹瓊花”,好像就是這個樣子,岑參也說過,那不是雪,而是滿樹的梨花。
雪下得大了,村人們跑到柴火堆前,用斧頭劈了粗的,剁了細的,一摞摞地抱回家,放在雪下不著的屋檐下面,或者灶火跟前,再去麥場上掏一筐子麥秸,用來保障吃飯。不光是民以食為天,只要張著嘴巴的,不管哪一個,都得以食為天。就連不說話的樹木,也要向泥土要吃的。
村莊進入少有的安靜,村里人之間往日的打罵和叫囂聲,也因為下雪而少了許多。但這只是表面現象。下雪了,家家都沒事干,那時候村里才幾家有電視,想來村莊也真可憐,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城市電器已經普及,村莊里還是十四寸的黑白,最多也不過三臺。年輕人喜歡看電視,整天鉆到有電視人家家里,不管人家給多少白眼,都賴著要看。老年人大概不習慣看電視,就坐在家里或者找人扯閑話。五十來歲的婦女們也閑不住,讓肚子里的閑話憋得四處亂跑,到東家說西家不好,到西家說東家虧心。
其中有一些,特別擅長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只要一開口,不一會兒,嘴角就冒出了白沫子。瞅個空隙,叫人家倒碗水喝,不管燙不燙,喝幾口趕緊接上話茬兒,繼續說東道西。說到最后,村里沒一個好人,就她自己好。
不光孩子們活躍,下雪天也是光棍們的大好時機。這類的事情,很多人避諱,或者直接閃過了,其實在鄉村很普遍。比如,哪個光棍要是和誰家的婆娘有過一次,下雪的時候,恰巧男人又不在家,機會難得,吃了晚飯就直奔目標。自己有婆娘,而且孩子幾個的男人若熱衷此道,其實早就瞅好了目標。要是準備下手,就要多費些口舌和心機,女人一般不會主動開口。什么事情都要講究個水到渠成,你情我愿。強行的話,那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犯罪行為,村里人再傻,也還有點法律或說道德意識。
對有點積蓄的光棍來說,找相好的時候還有選擇的權力,家境不好的光棍只能隨遇而安,好賴逮著一個就算不錯了。窮點的光棍吃著飯,或者躺在光板兒炕上,腦子里一刻不閑,把附近村莊的婆娘統統想一遍,然后再篩出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婆娘,一個一個地想,覺得沒可能的就遺憾地放在腦后,有可能的再想,從每一個細節開始,以自己平素時候的觀察為主線,以經驗為結論。然后付諸行動。
但這種關系大都不穩定,有幾個沒幾天就鬧翻了,有一些則持續的時間長一些,保密工作也得做到家。我在村莊的時候,看到過這樣的事情,不知怎么著,這家婆娘或男人就和某個光棍吵將起來了,兩個人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仔細一聽,原來是因光棍騷擾了人家婆娘,或者誰誰說了人家的閑話,當事人知道了當然不饒,吵架打架自在情理之中。
有一次,和一個光棍在山上打柴時候遇到,說起這里面的事情,光棍守口如瓶,決不說具體的人名。他先前和自己叔伯嫂子之間的勾當全村人都知道,已經到了明鋪暗蓋的囂張地步。因了他堂嫂子為人刻薄狠毒,自家的男人管教不住,離婚又怕自己也淪為光棍。時間一久,看見了就當沒看見,不生哪門子氣。就此,人總是會說,再大的事兒,只要不把它當事兒,它就沒事兒了。
他自己說,和他堂嫂子的事情很偶然,自己都沒想到。也是一個冬天的時候,他一個人閑得沒事兒,躺在炕上心里邊火急火燎,就四處轉悠。見他堂嫂子家亮著燈,就去了,從窗口縫兒往里一看,只見村里的另一個光棍在里面正穿衣服,穿好后,又拿出錢放在炕沿上。彼光棍開門走后,此光棍就跟在后面,一把拍了人家肩膀,那小子嚇壞了,還以為半夜里碰了鬼,哎呀一聲,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抬頭一看是他,就說,哎呀兄弟,你這一次可把俺給嚇壞了。
第二天傍晚,這光棍就到他堂嫂子家去了,說還沒吃飯,他堂嫂子做了飯給他吃。吃完了這家伙還不走,有一句沒一句胡亂拉呱,想好的話幾次到嘴邊都沒說出來。眼看就要夜里十二點了,這小子才囁嚅著說,昨夜里碰見那個誰了。他堂嫂子一聽,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收拾了碗筷,哄睡了兒子,大花被子一拉,啥事兒都水到渠成。此光棍自此交了色運。每年打工掙不少錢,除了自己零花,基本到了他堂嫂子手里。
且說雪后,天空放晴,積雪開始融化,一天時間,向陽處的就消失得差不多了,田地里霧氣蒸騰,氤氳繚繞,仿佛夏天一般。而一到傍晚,氣溫驟然下降,正在融化的雪不得不暫時停下,已經化成水兒的就結成了冰,村莊的房前屋后到處懸著冰凌。有懸掛不牢的,冷不丁掉下來,嚇人一跳。
冬天像是一只老熊,步子緩慢,不知不覺地,就到了年關。出外打工、做木工、拉大鋸的人相繼回來,鈔票不管多少,總要帶一點的。遇個暖和一點的天,有勤快的人家,把牲口和豬圈里的糞鏟出來,和土糞摻和了,春節一過,再等上個十來天,就又該往地里送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