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小說視域下《簡·愛》的主題研究

楊春婷

《簡·愛》歷來被視為“灰姑娘”敘述模式的現代變體，然而在考察其童話原型之外，我們也難以忽視夏洛蒂·勃朗特顯然將《簡·愛》視為具有自敘傳性質作品的事實，女主人公簡·愛的成長歷程顯然具有創作主體豐富的自我投射。而其成長主題更是通過空間的遞進、象征意象的運用和自敘傳色彩濃郁的內傾化敘事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示，簡·愛的成長史揭示了獨立意志對女性的重要意義，更凸顯了理性對人之生存的重要價值。

一、成長小說與《簡·愛》

人類與外部世界的接壤及獲取生存資源的需求要求人類必須借由成長轉化自身，從而更好地適應環境中的規則，獲取更多的資源以更好地發展自己。成長是人類普遍具有的生存體驗，是人類文明中具有母題意義的公共話題，因而“成長”在文學領域無疑是具有原型意義的主題。從荷馬史詩到古希臘經典悲劇創作，人的成長都是文學力圖展現的重要領域。而隨著文化啟蒙精神的普遍覺醒，個體意義上的人逐漸得到了重視，以小說的形式表現人的成長經歷無疑是人認識自我、發展自我乃至改變世界的重要方式。

從意義范疇的角度探討成長小說，它指的是以人，尤其是青少年的成長為主題的小說范式。成長小說常以思想認識尚且處于初始階段的少年為主人公，通過描寫他們動態的行動軌跡及其遭遇的系列事件來展現他們在智力、道德、體魄及思想上的成熟過程，以對其成長歷程的描繪來傳遞對外部社會的認識與批判。成長小說具有濃郁的社會教化意義與世俗勸喻價值，意在將知識與哲理融化入故事情節的發展中，使讀者通過文學接受對小說的主人公進行自我代入，從而獲得對自我及世界的再認識。《簡·愛》的敘事模式及主題無疑符合成長小說的全部要素，故事以簡·愛的成長故事揭示了她是如何由寄人籬下的孤女成長為掌握自己命運的獨立女性，并最終贏得完滿愛情的經歷。對女性成長主題的書寫使《簡·愛》成了文學史上具有經典價值的成長小說。

二、《簡·愛》成長主題的書寫

克萊夫的藝術理論揭示了“形式與內容的和諧決定著小說的藝術水準”。小說的敘事形式無疑影響著其主題的表現，夏洛蒂·勃朗特以空間敘事、象征技法與心理描寫的形式完成了《簡·愛》成長主題的書寫，凸顯了簡·愛成長的動因的意義。

（一）空間遞進下的主體成長

成長小說的敘事模式決定了其小說敘事必將帶有顯著的空間特征，主人公在各種空間的流動帶來不同的新異體驗，使人物在各異的空間環境中增長見識、面對考驗并獲取經驗。而《簡·愛》作為成長小說，自然也帶有空間敘事的顯著特征。不難發現，簡·愛的成長之旅是在空間的遞進中逐層推進的，夏洛蒂以空間的置換為簡·愛設置了各異的考驗，使其在層層試煉中獲得思想與情感的充足發展。

蓋茨費德府邸是簡·愛成長之旅的始點，在該敘事空間中簡·愛面臨的是“疏離的親緣關系”帶來的考驗，年幼的簡·愛被里德舅舅收養，卻因舅舅的去世而遭到舅母里德夫人的疏遠。親緣關系的疏離導致簡·愛因愛的匱乏而陷入孤獨的境地，當里德太太和幾位表兄妹依偎在“燒得熱烘烘的壁爐前”時，簡·愛只能默默地待在很遠的角落中。在短暫的羨慕和失落后，簡·愛因疏離感而萌發了堅定的獨立意識，她不再逆來順受地接受舅母的指使，在遭受表兄約翰蠻橫無理的對待后更是以堅定的態度保護自己的尊嚴。簡·愛因孤立的處境而形成了強烈的自我意識，并相應的形成了自我獨立的潛能。勞沃德則是簡·愛成長的重要轉折之地，在該敘事空間中，簡·愛面對的是“物質的匱乏與饑餓”的考驗，貧窮的寄宿學校無法為學生們提供充足的食物，因而簡·愛常常“要忍受饑餓和寒冷的考驗”。勞沃德艱苦的環境令簡·愛只能維持最簡單的生活方式，在青春年少的年紀只能“穿著樣式古怪的棕色呢絨大衣，系著長長的荷蘭麻布圍裙”。物質的匱乏鑄就了簡·愛不慕榮華的高潔品性，她在勞沃德艱難的環境中專注于學業，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并成為寄宿學校的女教師。此時，簡·愛具有的不但是清醒的獨立意識，而且更獲得了獨立生活和自謀生路的能力。

及至桑菲爾德莊園，空間環境的轉移令簡·愛面臨著理智與情感的沖突的考驗。向來理性自持的簡·愛在面對羅切斯特先生時常常“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睛不去追隨他的身影”，情感的沖決讓簡·愛幾次面臨喪失理性的危機。然而，在意識到閣樓上隱藏的秘密后，意識到自己與羅切斯特先生無法“實現真正的結合，成為合法的夫妻”后，簡·愛依舊用理性壓抑住翻涌的情感，作出了忠于自己的正確決定。即使她此刻已經獲得桑菲爾德莊園準女主人的身份，卻不愿意因此成為他者的附庸。而當簡·愛輾轉來到沼地居住后，新的空間又使其面對更為深刻的考驗。簡·愛的救命恩人圣·約翰以信仰之名對其發出感召，希望簡·愛能夠成為其妻子并隨之前往印度。他雖關愛簡·愛的身體健康，卻不斷地勸說簡·愛放棄對世俗欲望的追求，企圖以道德感化的形式令簡·愛奉獻自我。然而，簡·愛在長時間的內在斗爭后并未放棄自我的獨立意志，沒有屈從于“有債必還”的集體契約，她大膽地訴說了自己對世俗幸福的渴求并拒絕了圣·約翰的求婚。在獲得了意外的遺產后，簡·愛選擇和圣·約翰兄妹共享這份意外的饋贈，以別樣的方式贖清了自己欠下的恩情。她的快樂源自于這筆意外而來的財產能夠予以其生活足夠的支撐，使其能夠更好地踐行自己的獨立意志。

空間的遞進間，簡·愛實現了自我的成長與蛻化，主人公在空間流徙中獲得的成長經驗予以了萬千讀者深刻的反思。值得注意的是，簡·愛的成長不僅體現于其個體獨立意志的自我覺醒，還緣于其因學習知識而獲取了理性的智慧，這便使《簡·愛》不但成為經典的女性主義文學名著，而且富有勸喻世人的教化意義。

（二）象征意象中的主題凸顯

成長小說的敘事模式決定了主人公必將在經歷重重考驗后獲得成長，并最終完成“改造自我，實現新我”的生命歷程，而象征則無疑是其中重要的敘事手法。具象化的象征物既向讀者提示著主人公的內在情緒的流變，揭示著主人公成長歷程中的引導力量或遭受的阻抑，也暗示著情節發展的基調。《簡·愛》中豐富的象征意象顯示著簡·愛的成長過程，以獨特的象征意蘊揭示著小說的成長主題。

《簡·愛》中的“窗戶”無疑是極其富有象征意蘊的，童年時期的簡·愛唯有在“透過窗戶觀看那遠處的風景，秾郁的樹蔭和往來的人群”時，才能夠暫時忘卻寄人籬下的尷尬處境，通過向外投射自己的視線獲得想象中的自由。“被厚重的窗幔掩蓋的玻璃窗戶”是連接著簡·愛與外部世界的關鍵通路，對外部世界新鮮空氣的渴求與濃烈的自由欲望是簡·愛自我獨立意識覺醒的先聲。且“厚重的窗幔”能夠遮掩簡·愛瘦小的身體，使她能夠不受任何人打擾地“度過一段難得的平靜時間”，象征著個體獲得與外界隔絕的獨立空間，從而能夠從事獨立思考活動。正是通過“窗戶”，簡·愛才逐漸認識到外部世界的廣闊，她的主體精神也在獨立思考間獲得成長，最終簡·愛離開了蓋茨費德府邸和自私的舅母里德太太、殘酷的表兄小約翰，前往外部的世界追尋知識以汲取智慧的給養，并最終通過學習掌握了生存的技能，獲得了經濟層面的獨立性。

同時，夏洛蒂·勃朗特也以四季的輪轉象征了簡·愛的成長經歷，自然環境與女性命運的和諧流出樸素的生態文學意識。當簡·愛脫離蓋茨費德來到勞沃德之后，她長久被禁錮的身心終于得以暫且呼吸些許新鮮的空氣，此時正值春天，“冰消雪融后的天地流露出微微的暖意，嫩綠色的枝丫仿佛獲得了自然的美意”。春天的溫暖象征著簡·愛歡樂的內心，也象征著簡·愛獲得學習的契機，得以豐富和成長自我。而簡·愛與羅切斯特先生之間的愛情則萌發在“太陽的光輝寶石般地高懸在天上，灼熱的空氣向四周遠遠地擴散開去”的夏季，熾熱的天氣象征著兩人之間愛情的濃烈。然而“轉眼狂風便席卷著烏云侵襲了月桂樹的小徑，遠處轟隆作響的雷聲預示著暴雨的降臨”，夏季的暴雨則象征著兩人的愛情之路并不平順，簡·愛即將面臨新的成長考驗。果然，在婚禮即將舉辦之際，閣樓上的秘密便為簡·愛的幸福蒙上了蔭翳。而當簡·愛實現了自我的成長，再度歸返羅切斯特先生身邊時，已經是“馥郁的收獲季節”。季節象征著成長后的簡·愛成熟坦然的心境，她直面自己對羅切斯特先生的愛意并愿意承擔照顧愛人的責任，最終獲得了人生的完滿。不同季節象征著人物成長的不同階段，以含蓄的方式向讀者傳遞著主體成長的軌跡，使小說的自然環境與人物達成了和諧渾融的境地。

（三）自敘傳性質的內傾敘事

成長小說的主題表述決定了其內在的精神結構必將帶有創作主體的自我投射，主人公的成長體驗乃至經歷必將攜帶作家自我經驗的底色，從而呈現出顯著的自敘傳色彩。夏洛蒂·勃朗特對《簡·愛》的成長主題的敘寫中融入了其自身的生活經歷與人生體悟，使簡·愛的人物形象變得豐富而立體。濃郁的自敘傳色彩決定了《簡·愛》的成長敘事帶有內傾化的敘事風格，密集的人物獨白和心理描寫共同凸顯了小說的成長主題。

人物心理描寫無疑是表現人物內在心理的重要表現形式，成長小說中常常以人物的心理描寫表現人物的心理體驗、思想觀念，以展示人物內在思想的發展與成熟。《簡·愛》中，夏洛蒂·勃朗特運用了大量的人物心理描寫展現簡·愛的內心世界，用人物自身的真誠傾吐揭示其各時期的精神結構與情感立場。當簡·愛離開蓋茨費德來到勞沃德學校時，盡管這里的飲食極為粗陋、規章極為嚴苛，簡·愛還是覺得前所未有的自由。“這意味著我可以去往外面的世界，沒有人可以再把我推向封閉的紅房子”，人物的內心話語揭示了其由封閉環境轉向較為開闊的空間時產生的心理體驗，及其帶來的對個體自主權力的認識，彰顯了主人公主體精神的成長。而當簡·愛在書籍中汲取了更多的知識，可以憑借自己的勞動創造經濟價值時，她的思想認識也因此產生了更深的轉變。“我的世界被勞沃德的圍墻圈住，我的認識也因此受到了局限，我才重新拾起對真正的世界的渴望，它是充滿自由與恐懼、快樂與無常的，無盡的廣闊等待著有勇氣的人去探尋。”于是，簡·愛從荒僻的鄉村走向城市，來到桑菲爾德莊園擔任家庭教師，開始躋身于上流社會的人文環境，觀覽更為豐富的眾生世相。夏洛蒂以展現人物內心世界的形式揭示了簡·愛的成長，她從渴望自由的女孩兒成長為可以自己追逐自由的女人，主體意識的逐漸成熟使簡·愛把握了選擇自身命運的自主權，也為其此后的際遇預設了伏筆。

而在人物的心理描寫的同時，夏洛蒂還在《簡·愛》中插入了大量的人物獨白，以獨白的形式令人物可以控制與讀者交流時的話語權，令平面化的小說人物產生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從而更加的豐滿立體。在桑菲爾德莊園中，簡·愛的愛情意識開始萌芽，她對英俊深沉的羅切斯特先生產生了愛情。而當簡·愛誤以為羅切斯特即將與貴族小姐英格拉姆結婚，卻仍舊想要將其留在桑菲爾德莊園繼續擔任家庭教師的職務時，她敢于憤憤不平地向他表達自己的意愿：“你覺得我會留下來嗎？成為這個家庭中空氣般無形的存在？難道我是一株沒有感情的植物，或是其他什么沒有思想的可憐生物嗎……我是個有獨立意志的自由人，現在我就要運用我的意志離開你。”大段的人物獨白表征了其內心獨立意識的覺醒，簡·愛雖然是財產極為有限且相貌平庸的家庭女教師，但是她絕不會如同敝草般任憑他者調配與輕視，即便她已經深深地愛上了羅切斯特先生，也不會為了自己的情感作出匱乏理智的判斷，更加不會為他的財富與地位而自慚形穢。大段的人物獨白使讀者無限地貼近人物的內心，直觀地體會到人物的情感波動，也意識到簡·愛在經歷了各種考驗后主體精神的成長。“我的靈魂和你一樣！”夏洛蒂·勃朗特借由簡·愛的人物獨白發出了女性振聾發聵的平等宣言，實現了小說成長主題的升華。

《簡·愛》的成長小說主題不但對后世的女性成長小說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而且其成長主題的凸顯形式也得到了廣泛的借鑒。夏洛蒂·勃朗特以空間的遞進、象征的運用和人物的獨白書寫了女性獨特的成長體驗，令簡·愛成為世界文學史上獨立女性的突出象征，獲得了永久的文學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