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永峰

明朝張岱曾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這句話反映了這樣一個共識:欲了解一個人,需要先了解他的喜好。因為凡是有癖好的人,必會有真性情,這樣的人是值得信任的。反之,則如袁宏道所感慨的那樣:“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也!”一個沒有愛好的人,缺乏對這個世界的真誠與熱愛,他們容易被名利羈絆而靈魂空虛,逐漸成為一個“面目可憎”之人。只有當一個人沉浸在對世間之“趣”的審美感受中時,才能擺脫物質的束縛,加深對世界的理解,拓展生命的體驗,進而才能真正做到“仁者愛人”,這正是孟子強調君子所應具備的基本素質。從古至今的君子都十分看重趣味的培養。如今,趣味也是我們理解君子的重要媒介。
一、君子與趣味的淵源
君子與趣味有著很深的淵源關系。“君”最初是指君王貴族階層,孔子是推動“君子”概念實現轉變的重要人物:他將“君子”從帝王貴族拓展至普通士族,使“君子”成為可以替代貴族輔佐君王實行仁政的最佳人選。而培養趣味是君子陶冶情操、修身養性的重要途徑。孔子以“六藝”為主要教學內容,尤其重視其中的禮樂文化。“禮”是維護封建等級秩序的重要依據,涉及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合體優美的禮儀是君子自我實現的重要途徑。因此,孔子將君子養成與日常生活審美結合起來,十分注重趣味的培養。孔子要求君子應做到“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君子既要有樸素實在的內涵,又要有溫文爾雅的文采,只有文采與質樸交融,才是君子應有的精神面貌。
“文”的本義是紋理、花紋,后引申為文采、修飾的意思。古人將文飾刻在陶器、青銅等器物上,不僅是為了美觀,還是一種為了表達心中的敬意的禮儀。《禮記》中載“禮之以文也”,《荀子》亦有“禮之敬文也”,表達的均是這個意思。“文”是孔子非常欣賞的一種狀態:關于國家,他希望能夠回到西周時“郁郁乎文哉”的狀態;關于個人,孔子認為君子需要做到文采斐然、風度翩翩,否則就會“質勝文則野”,變得粗鄙而失禮。既然君子有了內在的“質”,為何還需要外在的“文”?子貢曾這樣回答:文與質同等重要,如果去掉虎豹具有紋彩的皮毛,那么它們就和犬羊的皮革沒有多大區別了。子貢繼承了老師孔子的思想,認為君子應文質兼備,因為“文”是彰顯“質”所必不可少的重要元素。
“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說明孔子將規范性與藝術性的和諧統一作為君子的基本要義。孔子看到藝術修養在君子人格養成中的重要作用,他提出“游于藝”的觀點:“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孔子認為一個完美的人格修養應做到以道為方向,以德為立腳點,以仁為根本,以藝為涵養之境,這樣才能得到全面的發展。錢賓在《論語新解》這樣闡釋“游于藝”:“孔子時,禮、樂、射、御、書、數謂之六藝。人之習于藝,如魚在水,忘其為水,斯有游泳自如之樂。”求“道”本是一個上下求索的艱辛過程,但是“藝”賦予了這個過程以無比的樂趣,有了趣味的加持,求道的過程如同魚兒游在水中般自在愉悅。
“趣”在《說文解字》中釋為“趣,疾也”,表示催促、督促的意思,引申為趨向的意思,通“趨”。“味”是中國古典文論中常用的名詞,表示言外之意、韻外之旨。“趣”和“味”一起,不僅表示興趣愛好的意思,還表達一種情感趨向,包含情趣、興味的義項。趣味讓世界變得充滿樂趣,讓抽象的理念變得可親可愛,讓內心不需要外力強制而自覺地實現對自我的約束。因為有了趣味的存在,人才能具有無窮的創造力。梁啟超形象地將趣味比喻成燃料,是讓人保持旺盛創造力的不竭源泉。如果趣味干竭,就像沒有了燃料,任憑多大的機器,總要停擺。趣味從心理與情感的層面,讓君子產生強大的內驅力,去踐行“禮”的規范,貫徹“道”的旨義,實現“仁”的境界。
孔子本人就是一位有趣味的人:他愛好美食,講究食物的色澤、烹飪和刀工;講究服飾的色彩搭配、穿著的場合與季節;他尤其熱愛音樂,聽見優美的韶樂,能三月不知肉味。學習鼓琴,不僅要熟練地掌握彈奏技巧,還要領會音樂背后的精神,最后將它們演變為自己的具體人格。在林語堂《孔子的智慧》里描寫了一位個近人情、有趣味的孔子,“孔子過的日子里那充實的快樂,完全是合乎人性,合乎仁德感情,完全充滿藝術的高雅”。徐復觀亦發現了孔子身上所具有的藝術精神,認為“孔子可能是中國歷史中第一位最明顯而又最偉大的藝術精神的發現者”。從文藝與趣味方面理解孔子,是對孔子現代價值的重要發掘。自孔子始,培養趣味成為君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二、君子的趣味與精神追求
陳繼儒《小窗幽記》中寫道:“香令人幽,酒令人遠。石令人雋,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閑,杖令人輕,水令人空,雪令人曠,劍令人悲,蒲團令人枯,美人令人憐,僧令人淡,花令人韻,金石鼎彝令人古。”作者將這些文人雅趣與人的性格氣質聯系在了一起,二者相互呼應、相互映襯。自然山川、人文造化賦予了我們一個五彩斑斕、豐富多彩的世界。君子雅趣使人從熙熙攘攘的俗世中掙脫出來,對周邊的物保持著一種無利害的審美觀照關系,則人沾染了物渾然天成的真氣,物亦因人而富有了靈動的生氣。君子的種種趣味匯聚在一起構成一個符號群,解碼這個符號,會幫我們找到君子在道義責任之外另一個妙趣橫生、氣象萬千的精神世界。
君子追求趣味與道德的融合統一。音樂是最早出現的藝術形式之一,我國很早就有重視音樂教化作用的傳統。音樂被孔子提到與“禮”同等重要的地位:“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他認為人的修養開始于學詩,自立于學禮,完成于學樂。“樂”從內在陶冶,具有教化人心的作用,是君子人格養成的重要步驟。孔子還將“盡善盡美”作為好的音樂的標準,追求音樂仁與美的統一。這是因為音樂與仁在本質上有相通之處:音樂追求“和”的境界,可以熔不同樂器、聲、樂、舞等不同形式于一爐,使各種異質的東西達到和諧統一。而仁亦需要達到和諧統一的境界,所謂“仁者必和”。藝術與道德在最高境界中自然和諧地融合統一,好的音樂道德能夠充實藝術的內容,同時藝術也助長了道德的力量。
如果君子對音樂的喜好體現了對崇高道德的追求,是仁與樂的統一,那么以繪畫為代表的一類趣味,則體現了君子追求精神自由、思想獨立的訴求。山水畫是國畫中最高成就的代表,畫中可游可居的山水成為君子精神上超越世俗的寄托所在。郭熙在《山水訓》中這樣解釋君子為何鐘情山水:“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素養,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天然造化、涵容豐富的山水,暗合了君子追求精神自由的內在需求。君子在山水中安頓生命,擺脫私欲和功名的束縛,生存得更為愉悅。中國道家的思想最終都落實在現實人生上,老子、莊子努力地在無常世界中找到不變的“常”,摒除外界對生命的壓迫,實現生命的自在與圓滿。道家體道的過程其實是追尋藝術的人生的過程,是中國純藝術精神的體現,這些都在山水畫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
君子趣味中還體現著自先秦以來形成的理性精神。古人的藝術情感受到理性的節制,追求藝術的倫理性、社會性效果,有別于西方將藝術作為與神溝通的橋梁,或表達某種哲思的載體。以中國園林為例,古人把他們對山水的熱愛延續到庭院建筑中,他們模仿山水景色把秀美的山川湖澤微縮進庭院之中。水石的存在使得庭院在方寸之間包羅萬象,有“一峰則太華千尋,一勺則江湖萬里”(文震亨《長物志》)的綺麗效果。和在繪畫中山水呈現出的可居可游的審美價值相似,中國園林也同樣體現了理性精神。人們在縱深寬闊的空間中游歷,在時間緩緩地流逝中領略園林建筑中表現的實用的、理智的、文化的因素,人們感受到的是視野的開闊、身體的安適、情感的放松和自己對環境的主宰。中國園林建筑是增添生活愉悅感的場所,體現現實人生的和諧與滿足,而不似希臘神殿、哥特式教堂那樣表現非超越人間的信仰或理性的迷狂。
君子具有怎樣的趣味還反映出君子如何處理自我與世界的關系。君子與世界的關系不是征服與被征服的關系,而是以平等的身份積極參與投入到其中的。很多文人雅士都喜歡把玩物件,如玉石古董、陶瓷泥塑、家具器物等,通過把玩可以體會到山川造化、人文歷史賦予某一物件的獨特魅力。自然山川、人文造化賦予了我們一個豐富多彩的世界,君子對周圍的物進行無功利的審美觀照,則人沾染了物渾然天成的真氣,物亦因人而具有了靈動的生氣。“秋寒灑背入簾霜,鳳脛燈清照洞房。蜀紙麝煤沾筆興,越甌犀液發茶香。”(韓偓《橫塘》)透過這首古詩,我們可以看到在一個寂靜的夜晚,詩人與青燈、蜀紙、麝煤、越甌、犀液、香茶為伴,內心豐富,思緒萬千。這些物件和君子的生活融為一體,彼此美好的品質相互映襯、相互闡發。人與世界和諧相處,萬物各取所長、各自生輝,構成了君子生活的理想世界。
三、君子趣味與君子身份
君子的趣味始終與現實政治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屬于閑情雅趣范疇。錢穆曾概括“文人之文之特征,在其無意于施用”,這句話同樣適用于君子。正是這種“無意于施用”,才使君子可以不為三斗米而折腰,能夠不淪為統治階級操控的木偶,得以保持自己剛正不阿的人格與批判的品質。社會主體在選擇美與丑、高雅與粗俗的標準時,他們在現實社會的位置與身份便表達和體現在這些選擇之中。法國學者布爾迪厄認為:趣味實際起到一種“聚集和分隔”的作用。君子通過相似的趣味,凝聚起具有共同審美心理與精神追求的群體。與此同時,趣味也將不符合君子屬性的群體分隔在外。可以說,一個人或一個群體所具有的趣味是他們最好的身份標識。
春秋末期,中國古代封建階級制度崩壞,貴族階層衰敗。孔子推崇“君子”為代替貴族幫助君主實行仁政的理想人選。君子繼承了貴族溫柔敦厚、中庸和諧的精神氣質,孔子提倡“君子”應“博學于文、約之于禮”,君子當 “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等,這種文雅端正的君子氣質皆是從貴族精神中演化而來。君子也延續了夏商時期貴族的趣味。貴族的趣味與大一統的政治愿望息息相關,從器物、服飾到音樂、詩歌,一切文化創造均是昭示美德的手段,因而表現出重形式、講排場的傾向。西周凋敝貴族瓦解,但貴族趣味中重詩書禮樂的傳統、好鋪陳排場的尚文風格、追求脫俗與高雅的傳統,卻一直延續了下來。
貴族是統治階級的有機組成部分,他們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即維護王權的統治。而君子則需具有相對獨立的人格與自由的精神,以維護“道”的權威為自己的使命。君子尊重萬物運行的客觀規律,以天下為己任,做到“君子不器”—不像器具一樣拘泥于某一具體的職能或目標,而是站在“道”的角度上去解決世間的事。他們可以通過辯才和學識獲得謀生的途徑,在某方面,藝術上的造詣也可以成為他們謀生的手段。因此,君子不必以出仕為唯一目的,而是十分注重道德品行的修養。君子對上能輔助君王,實施仁政,對下能體諒百姓,為民代言。正是君子這種可進可退、可仕可民的身份,使得君子敢于批判一切不合理的現象,扮演著“社會的良心”的角色,守護著“道”的最高理想。
當閑情逸趣成為君子趣味的主要旨趣,它形成的前提是君子需要在經濟、政治、文化上具有一定的獨立性,三者缺一不可。只有君子在經濟上具備一定的物質條件,在政治上處于可仕可民的自由位置,在文化上擁有一定的話語權,才能讓閑情逸趣合法化。君子所好,如琴棋書畫、園林建筑、梅蘭竹菊、玉石金皿、古董收藏、陶瓷彩釉、美食佳釀、花鳥蟲魚、詩酒煙茶……這些為君子在復雜的政治斗爭中提供了相對寬松與自由的精神活動空間,并且為君子提供了精神文化領域的話語權,是君子在封建秩序中尋找的一種自我實現、身份確認的方式。無論在盛世還是亂世,君子始終是人類普遍價值的維護者,肩負起著傳道、輔政、愛民的重要使命!
趣味是我們今天理解君子的重要媒介,君子的高尚品德與精神氣質都投射在其上。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認為,“民族”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在《想象共同體》這本書里,他指出18世紀初興起的小說與報紙為重現“民族”這種想象的共同體提供了技術的手段,印刷資本主義使得越來越多的人可以用新的方式對他們自身進行思考,并將他們自身與他人關聯起來。同樣,在科技并不發達的古代,趣味則是達到想象彼岸的最好載體。君子和民族類似,它們的存在不是通過某種確切的形式被確認的,而是在意識領域獲得認可。走進君子的趣味世界,從歷經數千年傳習沉淀下來的愛好與品味中去解讀君子,從心理與審美的角度為我們了解君子提供了一個新的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