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是沒有階級的

張佳瑋

《笑林廣記》里有個段子，說一人愛吹牛，進(jìn)過京，就說自己見過天子。問天子住何處？答：門前有四柱牌坊，寫金字曰“皇帝世家”。大門上匾額，題“天子第”三個金字，兩邊居然還有對聯(lián)：“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

類似的笑話，《紅樓夢》里賈老太君早批評過：老有些根本沒見過貴族人家的不成器窮酸，在那憑空瞎編。編個尚書宰相，養(yǎng)個獨(dú)生女兒，身邊必還只有一個丫鬟，見了個才子，就私奔了去——不過是意淫罷了。妙在老太君這樣簪纓世家的人物畢竟少，大眾接受最多的，其實(shí)還是這種“平民想象”的故事。

“平民想象”其實(shí)特別淳樸，蒲松齡寫《聊齋志異》，是在路邊擺碗綠豆湯，跟過路人把故事榨出來的。不是遇到了漂亮女妖精，就是撞見投契溫和的男妖精。妖精也都沒移山倒海的大神通，能保你做天子帝王，但常能讓主角富足閑逸，安順地過一輩子，得享高壽，偶爾還諸子登科。這和《格林童話》里“某個人和某姑娘一直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直到老死”是差不多的。“平民想象”要求不高，只要是個田螺姑娘似的妹子，不管是人是妖，會些改善經(jīng)濟(jì)水平的法術(shù)，比如點(diǎn)石成金，就夠了。

大多數(shù)“平民想象”，所追求的著實(shí)不多。一個好姑娘，一個好家庭，安穩(wěn)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放之于食物上，在古代，白面揉的可以叫“銀絲卷”，雞蛋和白米做的可以叫“碎金飯”。宋朝有名的“玉灌肺”，當(dāng)然也非玉，原料盡是真粉、油餅、芝麻、松子、核桃、蒔蘿、糖等。中國古人擅長在辭藻上下功夫，販夫走卒，也能吟詩玩詞，所以白的叫玉，黃的叫金，紅的叫胭脂，都好聽得很。用貴金屬來描繪食物，還順帶滿足一小點(diǎn)兒點(diǎn)石成金的小心思。

至于滿足了貴金屬需求的非平民們，又希求些什么呢？

曾經(jīng)，戴比爾斯珠寶盤算，怎么哄美國人打開錢包買鉆石。如果你“當(dāng)當(dāng)”敲門，給開門的主人亮出塊石頭，然后誠實(shí)地背化學(xué)課本：“這玩意其實(shí)就是碳元素單質(zhì)晶體，說穿了就是碳。”結(jié)果可想而知——戴比爾斯珠寶的創(chuàng)始人擁有猶太血統(tǒng)，才不會干這種賠本買賣。他們的思路是：請電影明星忽悠“鉆石和浪漫的愛情有關(guān)”；請英國皇室出面佩戴鉆石；把鉆石和畢加索、達(dá)利們的畫放一起拍照然后上封面；后來，“鉆石恒久遠(yuǎn)，一顆永流傳”這句話終于流傳開來。

一句話就是：無中生有，硬哄人相信鉆石和貴族、愛情與永恒息息相關(guān)。鉆石也許很普通，但后三者雖然看不到摸不著，卻是許多人尤其是女人的夢想。

有哲人剖析19世紀(jì)的巴黎時，洞徹就里地說：19世紀(jì)的廣告商們已經(jīng)明白，最有效的宣傳手段，是制造一種如夢似幻的氛圍，誘人上鉤。這話一語道破天機(jī)：所有的商業(yè)宣傳，無非是賣夢而已。賣夢的好處是，你盡可以沉湎其中，沾其好處。像美國常有家庭風(fēng)味飯店掛牌“南方媽媽”之類的詞，也不是為了讓你品味南北戰(zhàn)爭前一起面朝黃土背朝天趕收棉花之苦，而是讓你品味號稱原汁原味的南方美食時，順便感受那溫煦的、甜美的、緩慢的、雍容的、好似電影《亂世佳人》開頭那二十分鐘所展現(xiàn)的南方風(fēng)情。所謂宮廷秘方、豪富私房菜，皆如此：人家向往的不是一味藥、一盤菜，而是一種如夢似幻、斑斕明麗的生活方式。

傳說一位詩人請另一位詩人吃飯時，因?yàn)楦F得要死，說一盤韭菜雞蛋，是“兩個黃鸝鳴翠柳”；說青瓷盤上一列蛋白，是“一行白鷺上青天”；說一些豆腐渣是“窗含西嶺千秋雪”，這些都是一次完美的造夢。

按照傳統(tǒng)邏輯，這就是一場僭越和幻想。窮光蛋應(yīng)該做油潑辣子面、貴金屬和田螺姑娘的夢，怎么敢僭越到貴族夢想里的詩歌、遠(yuǎn)行、幻漫理想之中去？但是抱歉啊，無論幻想油潑辣子面、田螺姑娘、金銀宅子，還是恒久鉆石、貴族地位或是維多利亞客廳，本質(zhì)上都是想入非非，而人的夢想是沒有階級的。人類花了幾千年文明的時間，才略微發(fā)展到了對自由——無論是做人的自由還是做夢的自由——少一些拘束的時代，不可能再退回到過去了。

【原載《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