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婷婷
(華僑大學,福建 泉州 362021)
作為一名享譽中外的文學翻譯家,“許淵沖所翻譯的中國古詩甚至被國外學者贊譽為英美文學里的一座高峰”[6]?;谧陨黹L期的翻譯實踐,許淵沖[14]總結了一套獨具中國特色的文學翻譯理論,在將這些理論運用于詩歌翻譯實踐時可看出其所提倡的“三化論”“三美論”“三之論”呈現出線性化的內在邏輯:通過淺化彌補譯語弱勢,讓譯文達到意似和譯美的境界,使人知之;通過等化取得譯語對源語的均勢,讓譯文達到形似和形美的境界,使人好之;通過深化發揮譯語的優勢,讓譯文達到神似和“三美”的境界,使人樂之。而創譯又是詩歌翻譯中的最高級譯法,是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采取的最高級的翻譯策略。
目前為止,有學者針對許淵沖的翻譯理論做出了評價或進一步闡釋[12][18];有學者從不同維度對許淵沖的詩歌譯文做出賞析[15][13];還有學者將許淵沖的詩歌譯文與其他譯者的譯文作了不同層面的對比[5][18]。但鮮少有研究從關聯譯論角度探析許淵沖翻譯策略背后的認知成因,尤其就《醉花陰》及其英譯來看。
作為對Grice 會話含義的修正與發展,關聯理論認為交際屬于認知活動,采用的是一種集語碼和推理于一體的明示—推理模式,包含了兩個關聯次則:一是認知關聯原則,認為“人的認知傾向于追求最大關聯”;二是交際關聯原則,認為“每個明示的交際行為都應設想具有最佳關聯”[4]。換言之,在任何明示性交際活動中,交際雙方追求的應該是最佳關聯,而非最大關聯。
隨后,Gutt 將關聯理論運用于翻譯研究,進一步發展了該理論,同時開闊了翻譯的研究視野。在Gutt[3]看來,翻譯作為一種特殊的言語行為,也是一種明示—推理的交際過程,是“譯者期望譯文讀者能夠在推導原文作者意圖和理解譯文時取得足夠的語境效果而不用付出不必要的努力”。關聯譯論認為翻譯的“最佳關聯性是譯者力爭達到的目標,也是翻譯研究的原則標準”[8]。概言之,“文本話語的內在關聯性越強,則讀者在閱讀中所付出的推理努力就越小,就越能取得好的語境效果(語境含義或假設);反之,若文本話語的內在關聯性很弱,則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須付出較多的推理努力才能取得好的語境效果”[11]。因此,譯本的語境效果和譯文讀者在閱讀時所付出的認知努力大小是取得最佳關聯的兩個重要條件。
文章以宋代詞人李清照的《醉花陰》及許淵沖的英譯為語料,探討譯者在翻譯該詞時的翻譯策略及其認知成因,原因如下:《醉花陰》是宋代詞人李清照早期創作的巔峰之作。該詞形象生動,語言新穎凝練,音樂性強,譯此詞之意已實屬不易,而譯其形與魄更見譯家之功底;該詞文化意象詞豐富,寓情于景,通過分析可明晰許淵沖是如何處理此類文化意象詞的,借此為中國古詩詞英譯/重譯提供有益借鑒。
鑒于關聯理論將翻譯看作是由原文作者、譯者和譯文讀者共同參與的動態活動,譯者翻譯該詞時勢必要進行兩輪明示—推理過程。首先,譯者應以讀者身份對原詞進行闡釋。也即譯者通過語碼本身攝取該詞的明說前提。詞中的背景、措辭、形式、音韻是譯者應著重關注的。同時,譯者通過理解詞人的認知語境,激活詞人與自己重疊的認知部分,若有地方無法重疊,譯者則需根據需求增加百科知識或通過上下文所提供的信息擴展認知語境,以推理出該詩的隱含前提和隱含結論。
從創作背景來看,該詞創作于1104年的重陽節,“1103年9月,朝廷曾兩次下詔要求宗室不得與元祐黨子孫通婚,禁止黨人子弟居住京城。李清照作為元祐黨李格非之女不得不與結婚才三年的丈夫分別,暫時住回原籍山東章丘明水?!盵7]由于長期分離,李清照才寫出了這首飽含相思的《醉花陰》。這樣的背景奠定了全文愁苦哀思的感情基調。
從措辭上看,整首詞用詞簡潔凝練,富有新意。開頭即可通過背景知識進行解讀:據夏承燾的《唐宋詞欣賞》;“薄霧濃云” 是比喻香爐出來的香煙[轉引自14]。“瑞腦銷金獸”指獸形的金屬香爐里,熏香漸漸燃盡,“‘銷’字表明歲月漫長”[16];此刻重陽佳節,詞人卻和丈夫分離,不禁用一個“又”字,表達自己的無奈與憂思。此外,本句隱含了“秋”的意象:從重陽節可看出此時已是深秋,而在中華文化中,“秋”字,大都有一種“自古逢秋悲寂寥”之感;“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則點明了時間與作者所處環境:恰逢重陽,詞人孤身一人,深夜側臥紗帳之中,頭靠玉枕,倍感孤單悲傷,半夜涼意透過紗帳,寒氣侵骨,與其說是寒風使得身體發冷,不如說是佳節孤身一人更讓自己心灰意冷。于是詞人起床“東籬把酒”。“有暗香盈袖”則讓原文讀者從側面感受到詞人因無法與丈夫共同把酒東籬、談詩賞花的無奈與哀愁。本詞后三句歷來為人稱贊,此處的“黃花”指菊花,其實暗香之所以盈袖也是因把酒賞菊。而“莫道”一詞又十分傳神,正如張仲謀所言“最后三句的妙處在于以‘莫道’二字喚起,然后翻轉,透過,遂覺雋妙而富于韻致”。最后一句“人比黃花瘦”頗有爭議,《漱玉詞》最早的版本將其記為“人似黃花瘦”,主要是基于立意上的考量:“作者不是要把‘人’(詞人自指)和‘黃花’對立起來,而是將‘黃花’擬人化,二者是合而為一的,在這里并不存在程度上的對比問題……”[19]這兩句似可解釋為“自己被迫離京而產生的離愁別恨對人的折磨,猶如風霜對‘黃花’的侵蝕,政治的憂患給主人公所帶來的體損神傷,就像‘黃花’將在秋風中枯萎一樣”[16]。另一種看法則認為是將菊花的羸弱與詞人因思念丈夫而日漸消瘦的身形做對比。當然,因“瘦”字歸結了詞人全詞的情意,故可視為該詞的題眼。
從形式上看,全詞共計52 字,分上下半闋,字數相等,句式長短錯落,相互照應。從句法看,該詞為五字句,即上一下四之句式。
從音律上看,這是一首雙調小令。上、下半闋分別包括三仄韻,錯葉兩平韻。詞牌格律為:中仄中平平仄仄,中仄平平仄。中仄仄平平,中仄平平,中仄平平仄。中平中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中仄仄平平,中仄平平,中仄平平仄(平表示可平可仄)。一、二、四句的“晝”“獸”“透”“后”“瘦”同壓仄聲尾韻ou,使整首詞讀起來循環往復,錯落有致。且該詞的韻位表現出前密后疏的傾向,樂曲節奏前快后慢。如此,讀者可間接體會詞人不同階段的情思:獨自一人時那種漫長的憂愁—重陽佳節的愁思—黃昏賞菊,把酒東籬的刻骨寂寞??梢哉f,愁思隨著時間的推進,隨著地點的變化越來越濃重。
在第二輪明示—推理過程中,譯者作為譯文作者,為最大限度地傳遞源文本的信息意圖和交際意圖,需明晰自己和譯文讀者的認知語境,激活對方與自己重疊的部分,或采取一系列的策略擴大譯文讀者的認知語境,從而幫助其在閱讀譯本時所付出的心力與譯者在理解源語時所付出的心力一致或基本一致。下面將結合具體文本,解析許淵沖在譯該詞時所采取的策略及背后的認知成因。
《醉花陰》整首詞用詞簡潔凝練,富有新意。該詞借用寓意深刻的顯性形象“酒”“風”“黃花”和隱含形象“秋”來傾訴詞人獨自一人在重陽佳節的寂寞愁悶。而譯者的任務就是將所解讀的原詞交際意圖通過語符轉換,使譯文讀者可以同詞人的認知語境基本重疊。在翻譯該詞時,許淵沖以精練的語言,恰如其分的策略忠實地傳遞出了原文的意美。
例句1:
In this mist and thick cloud of incense, sad I stay∥Seeing the animal-shaped censer all day.[轉引自14下同](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
第一小句中,若直接將“濃云” 譯成dark clouds[如許芥昱所譯(許淵沖2017:278)],不僅不嚴謹,還會讓譯文讀者聯想到即將下雨時天空中的烏云,既無法傳遞出原文的信息意圖,也沒有傳遞交際意圖。較之,許淵沖采用了等化策略,在譯入語中重構了信息意圖與交際意圖,建立起與原文的關聯。且thick一詞不僅準確描述了煙霧繚繞屋內的場景,更傳遞出了濃濃的愁。
第二小句中,許淵沖采用了淺化策略,即將抽象化的意象譯為一般意象,以便直接向譯文讀者明示信息。原因有二:其一,考略到譯文讀者的認知語境;其二,減輕譯文讀者的認知負擔。若像歐陽楨那般將其直接譯為the gold animal(同上),缺乏相關文化背景的譯文讀者可能無法想象gold animal到底是做什么的? 為何會噴出煙霧? 較之許淵沖的譯文允許讀者根據譯文內的明示信息在頭腦中構建圖形,從而更好地理解原文。
例句2:
The Double Ninth Festival comes again ∥Still alone I remain ∥In the curtain of gauze, on a pillow of jade ∥Which the mid-night chill begins to invade.(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該譯文第一小句采用了等化策略;第二小句采用深化策略將詞人半夜在閨閣中輾轉難眠的意象準確勾畫了出來,借助介詞in和on點明了詞人所在的位置,如此譯文讀者可在自己的認知中建立起語境假設,想象出詞人當時當地的狀態與神情。尤其將紗櫥譯為the curtain of gauze,更是譯出了紗帳的質地,達到了意美的效果。第三小句采用深化了策略,僅用一個chill便凸顯了半夜秋風瑟瑟,侵入紗窗之態。更是用一個invade加強了寒風之冷,幫助譯文讀者體會到秋風不僅使詞人身體感到寒冷,更因孑然一身,秋風加劇了自己的內心苦痛。
例句3:
Beside East Hedge I drink wine at evening hours∥My sleeves fragrant with chrysanthemum flowers.(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
許淵沖在此采用了深化策略,通過加詞傳遞出了原文的意美。由于文化背景的差異,若直接將“暗香盈袖”譯為furtive fragrances fill my sleeve(如歐陽楨),譯文讀者可能無法理解暗香到底是什么香?但許淵沖很好地解決了這一問題,他在“暗香”后加chrysanthemum,將“暗香盈袖”的意思做進一步補充,為譯文讀者提供明示信息,激活譯文讀者的認知語境,再現了原文的意美。
例句4:
Say not this separation hasn't consumed my soul∥Let the west wind uproll ∥My bower's screen ∥A leaner face than yellow flower will be seen.(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許淵沖在第一小句中采用了深化的策略。他首先保留了原詞的雙重否定結構,維持了原詞的形美。其中consume措辭極妙,準確傳遞了詞人惆悵的心情。第二小句采用了淺化策略,后用一個uproll形象再現了西風卷簾的場景,且soul與uproll押尾韻,雖實現了音美效果,卻舍棄了形美,無法體現出這一小句的倒裝結構。然而,譯詩本是一個不斷取舍的過程,能夠“三美”齊備固好,但很多時候,譯者必須有所取舍。原詩最后一小句采用深化策略,將原詞中的“人”,利用英語的被動結構隱藏起來,更加含蓄,既傳遞出詞人因思念丈夫日漸消瘦的狀態,又和前一小句構成押韻,實現了音美效果,且這一句中六個抑揚格的使用,更可使譯文讀者體會到詞人日漸惆悵的心情。由譯文可知,在許淵沖的認知語境中,“人比黃花瘦”凸顯的是“人”與“黃花”的對比,而非“人似黃花瘦”。由此可見,譯者在翻譯源文本時往往會發揮其主體性,闡釋自己對源文本的理解。誠如加達默爾所說:“無論譯者如何力求進入原作者的思想感情或設身處地把自己想象為原作者,翻譯都不可能純粹是作者原始心理過程的重新喚起,而是對文本的再創造,而這種創造仍舊受到對文本內容的理解所指導?!盵10]Boase-Beier[1]將這種現象稱為“模糊”。而“模糊”是“文學語言特殊的并且有決定作用的特征”[2],是文學語言的“原則”[1]。所以,就該句譯文而言,無論譯者從哪一個角度解讀都是正確的,都可稱得上是尊重源文本的好譯文。
為在譯文中呈現原文的音美與形美,許淵沖采用創譯的翻譯策略,即發揮譯入語優勢,將譯文翻譯成英語格律詩的形式,使譯語讀者可以基于自身的認知語境,付出與原詞讀者相似的認知努力,從譯文中間接感受或體會原詞的音美效果。
首先,從形美角度來看,這首英譯詩分行排列,共有兩節,每節六行。詩行參差不齊,音節多寡不一,分別為12,11,10,6,13,10,12,11,12,6,4,12。對照原詞則不難發現,原詞也是長短句結合,呈現出錯落有致的形式,以音節之變補原詩形式之變,可謂十分巧妙。即便因為兩種語言的差異,字數乃至詩行數無法達到相等,但在實現音美的基礎上基本達到了形美的要求。
其次,從音美角度來看,分析可知譯文輕重音交替,多采用抑揚格格律(其中像in和of的元音可視為輕音,忽略不計),其次為揚抑抑格、揚抑格、抑抑揚格。“‘抑揚格’韻律節奏比較深情舒緩,可用來傳遞詞人對身在遠方的丈夫深深思念之情;‘揚抑格’節奏鏗鏘有力,可使譯文讀者感受到詞人此時此刻無法排解的愁苦;‘揚抑抑格’類似‘揚抑格’,節奏上較高昂;‘抑抑揚格’類似‘抑揚格’,節奏上更顯哀婉回環”[9]。整體而言,許淵沖所采用的英詩節奏符合全詞的感情基調,由此,譯文的情感借由音律更好地傳遞了出來。相信譯文讀者在讀到這首英詩時,即便對李清照的生活經歷或者其詞知之甚少,也可從譯文節奏中體會詞人的離愁別緒。從英詩音韻安排上看,對照原詞一、二、四句壓仄聲尾韻,這首詩的韻式為aabbccddeeff 型,屬于兩行轉韻法,讀來朗朗上口。
許淵沖詩詞翻譯之所以深受國內外讀者的喜歡,與其翻譯理念密不可分。在翻譯《醉花陰》的過程中,許淵沖靈活變通,根據不同情況,采用創譯、淺化、等化和深化的策略,使譯文實現了意美、音美和形美的效果。但是,在“三美”無法兼顧的情況下,他通過“淺化”,舍棄源文本的形美,而保留意美和音美。無論采用何種翻譯策略,可以看出,他斡旋于原作者、源文本及譯本之間,在忠實于原文內容的基礎上,充分發揮譯者主體性,同時考慮源文本及譯本讀者所處文化認知語境及譯文讀者閱讀譯文時可能付出的認知努力,在譯文中采取適當的翻譯策略,給譯文讀者一定的明示信息,建立了譯本與源文本之間的最佳關聯,實現了最佳交際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