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英
(衡陽師范學院,湖南 衡陽 421001)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巔峰之作,自問世以來深受國內外讀者的喜愛,其英譯本數量眾多,最早可追溯至十九世紀初英國駐華外交官和傳教士的(片段式)譯文。據統計,自1830至1986年,共出現了九種《紅樓夢》的英譯本[1]。最早的較系統的譯本是1892年出版的兩卷本《紅樓夢》,由英國駐中國澳門副領事喬利(Henry Bencraft Joly)翻譯,該譯本僅包括原書的第一回至第五十六回。《紅樓夢》的兩個全譯本于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面世:一個是霍克斯(David Hawkes)與他的學生和女婿閔福德(John Minford)翻譯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譯本取名為《石頭記》);另一個是楊憲益和戴乃迭夫婦翻譯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s。此前還有兩個較有價值的節譯本,分別是1929年出版的《紅樓夢》王際真譯本和1958年出版的根據德文壓縮本翻譯的《紅樓夢》英譯通俗本。這兩個譯本雖然在情節上有頭有尾,但譯者僅摘譯部分重要情節,并把它們合理地串聯成完整的內容。
翻譯是一項社會性的活動,從社會學視角研究翻譯活動拓展了翻譯研究的范圍。文章擬從社會學角度出發,結合布迪厄的場域理論和拉圖爾的行動者網絡理論,通過分析譯者霍克斯的慣習、構建《紅樓夢》翻譯的網絡來考察《紅樓夢》霍克斯英譯本的翻譯過程。
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社會實踐理論(Theory of Social Practice)是最早被應用于翻譯研究中的社會學理論。布迪厄認為現代社會結構是以一種關系網的形式存在著,既能影響社會個體的感知和行為,又會受其影響。“場域”(field)這個概念被用來描述客觀社會結構,指的是“具有自己獨特運作法則的社會空間”[2],場域內的個體在成長、學習、工作和交際等社會化過程中將社會慣例內化在自己的思維和行為之中,這就形成了布迪厄所說的“慣習”(habitus)。場域內行動者的地位有高有低,有些占據統治地位,有些被統治,決定行動者地位高低的是他們在特定場域內所擁有的資格。布迪厄借用經濟學概念“資本”(capital)對這些資格進行歸納和分類,他認為資本不僅限于經濟學意義上的資本,還包括非物質形式的文化資本、社會資本以及象征資本。文化資本指的是社會個體在社會生活中所獲得的文化、教育等方面的資源;社會資本包括個體在社會空間中擁有的人際關系和社會義務[3]。長期參與社會實踐活動而逐漸培養起來的慣習可以幫助場域內的參與者者認定值得追求的資本形式,驅使他們為之投入時間、金錢和精力,使他們自己在場域內獲得利益。當某個行動者倡導一種不同的資本形式并被他人接受時,這種資本形式成了“象征資本”。
在翻譯場域內,譯者在生活、學習和翻譯實踐中形成或鞏固自己的翻譯慣習,并通過從事翻譯實踐活動去積累值得追求的資本。譯者的翻譯慣習也會對其者能否成功地追求想要的資本產生重要影響。
布迪厄的社會實踐理論在對翻譯活動具體過程的考察方面有所不足,拉圖爾等人的行動者網絡理論能夠揭示翻譯聯盟的形成過程,與前者形成互補。
行動者(actor)、網絡(network)和轉譯(translation)是拉圖爾(Bruno Latour)等人構建的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中的三個核心概念。“行動者”具有異質性、能動性和不確定性三個特征。異質性的意思是行動者有廣泛的內涵,既可以指人類,也可以指非人類的事物;能動性是指行動者可以“在其他行動者的驅使之下從事行動”[4],他們不是簡單地提供信息;不確定性則意味著行動起源不確定,社會學家需要在行動過程中去了解行動者之間的聯系。行動者之間的相互作用和聯系就形成了“網絡”。換句話說,行動者網絡理論的網絡不是一個靜態的事物,是行動者留下的一系列動態痕跡。行動者通過“轉譯”產生聯結。“轉譯”過程分成四個階段:首先,行動者通過明確身份、揭示目的而建立聯系;其次,行動者會使用協商、勸誘或強制性手段來鞏固這種聯系;再次,通過上述手段,已確立聯系的行動者即被成功征召入網絡中;最后,所有形成聯盟的行動者一起行動,實現最終的目的[5]。
翻譯網絡由參與翻譯活動的行動者構成,既包括原著作者、譯者、讀者、評論家、贊助商、翻譯項目的負責人等人類行動者,還包括譯本、出版社、翻譯公司、參考資料、翻譯軟件等非人類行動者,他們的共同作用造就了翻譯實踐。
在具體的翻譯活動中,翻譯項目負責人通過各種方法和途徑征召其他行動者,形成翻譯活動行動者聯盟,在他的動員下,各行動者為了完成翻譯項目分工合作,從而產生聯結。事實上,行動者分工合作的過程就是各種資本形式發生轉換的過程。筆者認為《紅樓夢》霍克斯譯本的翻譯網絡可以通過譯者資本的交互轉化來構建,下文將對此過程進行詳細的描述。
霍克斯是英國杰出的漢學家,因為閱讀了中國古典名著《西游記》的亞瑟·韋利英譯版而被中國文學所吸引,此后窮其一生致力于研究和翻譯中國古典文學文化。在牛津大學漢學系就讀期間,霍克斯在老師的指導下學習以四書五經為主的中國先秦典籍,因研究戰國時期詩人屈原的詩作《離騷》獲得漢學學士學位。從牛津大學畢業后,霍克斯赴北京大學深造,并開始著手翻譯《楚辭》,憑借對《楚辭》全部詩篇的翻譯和深入的考證研究,霍克斯獲得了牛津大學的博士學位。霍克斯扎實的漢學背景為其日后開啟翻譯之路提供了充分的準備。
霍克斯對中國文化的造詣極高,對中國文學的興趣甚廣,涉及的文學體裁包括楚辭、唐詩、元曲和白話文小說等。1959年,霍克斯翻譯的《楚辭:南方之歌——古代中國文學選集》(Ch'u Tz'u:The Songs of the South:An Ancient Chinese Anthology)出版面世,并于1962年、1968年和1985年多次再版,廣受好評。《楚辭》英譯本的成功出版使霍克斯成為牛津大學的漢學教授,也讓他在英國翻譯界嶄露頭角。這是英語世界第一部《楚辭》全譯本,詳細地介紹了《楚辭》的基本知識,以譯文、腳注和注釋的形式呈現了詩集的全貌,并在書后梳理了詩中的專有名詞來幫助西方讀者理解詩歌,補充漢語文化和知識。1967年,霍克斯采用散文的形式翻譯了杜甫的三十五首詩,整理成冊后以《杜詩初階》(The Little Primer of Tu Fu)為名出版發行。霍克斯對杜甫詩的翻譯處理方法與《楚辭》大致相同,全書由引言、譯文和附錄組成。前言主要介紹其選詩和翻譯的原則以及翻譯時所采取的策略;譯文主體部分除了對詩句進行注音,使讀者了解中國詩詞的發音和韻律,還對蘊含中國歷史文化的字詞做了詳細的解釋;附錄部分則整理了詩句中涉及專有名詞和傳統文化負載詞。譯本以散文的形式翻譯杜詩,更能使讀者充分理解詩中所述之思想和情感,幫助傳播中國歷史文化[6]。
霍克斯的翻譯實踐折射出他譯者的慣習,例如,在翻譯體裁的選取上偏向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在翻譯策略上偏向以歸化策略消除西方讀者在閱讀中的陌生感,在翻譯理念和方式上,作風嚴謹,堅持以西方讀者能夠理解的方式來傳達原作的意蘊。霍克斯的求學經歷和翻譯作品為他積累了較為豐厚的文化資本。隨著譯作的傳播,譯者霍克斯也越來越被讀者和翻譯界接受和推崇,文化資本也隨之轉換為象征資本。
完成一項翻譯活動需要不同行動者分工合作。翻譯網絡中人類行動者處于主導地位,它與非人類行動并行存在。《紅樓夢》翻譯網絡中的非人類行動者是英國漢學發展時代背景。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以后,西方國家開始更多地關注亞洲事務,從事漢學研究的人和機構也迅速增加,人們已經不再滿足于經典文學作品的節譯,而是希望通過翻譯和研究中國的文學作品來獲得對中國文化更深層次的認識和理解,由此催生了英語世界對《紅樓夢》全譯本的迫切需要。
《紅樓夢》翻譯網絡中有霍克斯、閔福德、亞瑟·庫珀(Arther Cooper)、貝蒂·雷迪斯(Betty Radice)、劉程蔭(Dorothy Liu)、詹姆斯·普萊斯(James Price)等人類行動者。1970年,在好友亞瑟·庫珀的引薦下,霍克斯與企鵝出版社的責任主編貝蒂·雷迪斯相識,隨后企鵝出版社便向他發出了翻譯《紅樓夢》的邀約。出于對漢語文學的熱愛,霍克斯接受了邀約,并攜手學生閔福德開啟了《紅樓夢》的翻譯之旅。翻譯是一種社會活動,譯者付出了翻譯勞動,理所應當獲得報酬,譯者為了充分理解原作,需要收集資料進行考證,在此過程中免不了需要尋求他人幫助并給予酬勞。凡此種種,皆需經濟資本的支持。因為朋友的推薦,霍克斯才有機會與企鵝出版社聯手,一方付出勞動,一方提供資金,共同鑄造西方第一部《紅樓夢》全譯本。
1973年至1980年間由企鵝出版社(Penguin Press)出版的《紅樓夢》譯本《石頭記》分為三卷,分別于1973年、1975年和1980年出版。在其翻譯過程中,可以看到社會資本和象征資本之間的轉換。眾所周知,曹雪芹只完成了《紅樓夢》前八十回的手稿,后四十回是高鶚根據自己的理解而寫的,因此,在很多細節方面存在前后不一致的情況。霍克斯在翻譯中采取了一系列舉措,力求使譯文通順易懂。霍譯本以程高本為主,在遇到敘事邏輯有矛盾的地方會綜合參考其他版本,使得故事的敘事和情節符合邏輯并得以完美呈現。另外,在譯文的翻譯手法方面,霍克斯采取歸化的方法,通過在文內添加解釋性的文字和“去紅”等手法,弱化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學的陌生感。
霍克斯翻譯初稿以后,將譯稿準備四份,分別交給劉程蔭、閔福德、亞瑟·庫珀和詹姆斯·普萊斯閱讀審校[7]。劉程蔭女士退休前曾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任教,作為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她對原文有更加精準的理解和把握;詹姆斯·普萊斯是企鵝公司經典系列叢書的負責人,代表出版方;亞瑟·庫珀是霍克斯的朋友,代表目的語讀者;閔福德是翻譯合作者,參與譯文的審校工作亦是其分內之職。從上述翻譯和審校過程中不難看出霍克斯嚴謹的學術作風,加上此前積累起來的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能夠進一步推動《紅樓夢》的霍克斯譯本在英美文學世界的接受和流傳。楊憲益曾說霍譯《紅樓夢》像一部英國小說,也說明了該譯本在西方讀者眼里具有很強的可讀性和接受性[8]。
簡而言之,《紅樓夢》霍克斯譯本的翻譯網絡就是:首先,譯者霍克斯利用漢學背景積累的文化資本開啟翻譯之路;其備受推重的譯作為他獲得了象征資本;隨后,經好友介紹結識出版社主編,成功將社會資本轉化為經濟資本;企鵝出版社出資,霍克斯翻譯《紅樓夢》,朋友校閱譯稿,之后再印刷出版,在這個過程中,經濟資本和社會資本再次轉換成譯者的象征資本。
霍克斯對中國文學的濃厚興趣促使他立志通過翻譯實踐向英語世界介紹中國文學作品,他在牛津大學漢學系和北京大學求學的教育背景促成其中文慣習和中國文學慣習,三種因素加疊在一起形成其譯者慣習。霍克斯的譯者慣習主要體現在翻譯選材、翻譯策略和翻譯方式等方面。這種慣習幫助霍克斯在英國文學場域的爭斗中勝出,逐漸積累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經濟資本和象征資本。《紅樓夢》霍克斯譯本的翻譯網絡中,各個行動者的參與和合作,使得譯者的幾種資本形式發生了互相轉換,霍克斯和閔福德歷經數十年終于成功地翻譯出《紅樓夢》,為向世界傳播中國文學作品做出重要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