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藍
(新加坡國立大學,新加坡 119077)
湯顯祖,出生于公元1550年,字義仍,號海若、若士、清遠道人,江西臨川人,是中國明代戲曲家、文學家。出身書香門第的他不但精通古文詩詞,而且熟知天文地理、醫藥卜筮諸書。在他多方面的成就中,戲曲創作最為世人知曉,其戲劇作品《還魂記》《紫釵記》《南柯記》和《邯鄲記》合稱“臨川四夢”,其中《牡丹亭》是他的代表作。這些劇作不但為中國人民所喜愛,而且已經傳播到英、德、俄等很多國家,被視為世界戲劇藝術的珍品。對于中國古代文學而言,對其英譯本的翻譯研究是值得關注的課題。到目前為止,《牡丹亭》共有三個譯本。作為唯一一位英語母語的譯者,白之教授英譯版的《牡丹亭》,從多方面展現了圖里翻譯規范,是不可多得的翻譯佳作。
中國明代劇作家湯顯祖創作的戲劇《牡丹還魂記》,簡稱《牡丹亭》,刊行于明萬歷四十五年(1617年)。該劇講述了官家千金杜麗娘對夢中書生柳夢梅癡戀情深,竟傷情而亡,為找尋現實中的戀人,化為魂魄,人鬼相戀,終起死回生,與柳夢梅永結同心的故事。作者用突破常規的思維,描寫了人鬼之間的生死愛戀。該作共有五十五出,與其另外三部作品《邯鄲記》《南柯記》和《紫釵記》并稱為《臨川四夢》。
《牡丹亭》文辭雋永雅致,語言精秀美湛,思想獨特深刻,極具美學意義。截至目前,共有3個英文譯本,譯者分別是大連外國語大學的汪榕培教授、中國科技大學的張光年教授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漢學家白之。由于張光年教授與汪榕培教授的母語是漢語,他們的意義闡釋準確、更加貼近中華傳統戲曲的本質韻味,但卻由于過度還原了原文含義而影響了譯語讀者的接受度和閱讀體驗感。因此,白之的譯本是在國際上接受最廣、最有影響力的。作為母語為英語的漢學家,白之教授利用其語言和文化優勢,準確把握了國際讀者的興趣和關注點,將極具中國古典文化特色的《牡丹亭》巧妙地融入了異國文化之中。
文學翻譯的最終目標是投放讀者市場,需要滿足讀者的需求。讀者對作品的接受程度是起決定作用的,如果沒有對作品感興趣的讀者,翻譯就失去了其價值與意義。此外,由于《牡丹亭》語言的特殊性,目標受眾顯得尤為重要。首先,中文對英文來說屬于“邊緣語言”,也就是說中文在歐美國家仍處于初步推廣與發展時期,尚未達到讓大多數人愿意自主學習和研究的階段,所以如何讓更多的人被中國著作吸引并產生興趣,是目前首要考慮的問題。換而言之,倘若為了展示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一味地只保留原有韻味而忽略文化差異,目標受眾難以理解最后放棄閱讀,是得不償失的。其次,《牡丹亭》作為晦澀難懂的中國古典名著,運用了大量雙關、隱喻等手法,涵蓋豐富的中國文化背景。如果僅僅針對原文本身的意思進行翻譯,勢必會為了解釋清楚一些內容大量使用注解、插入語等容易打斷讀者思路的手法,極不利于閱讀。翻譯的文本不管有多么精準、多么優美,如果讀者的接受度不高,沒有人愿意去閱讀,就永遠不能成為一部成功的譯作。白之的翻譯就很好地考慮了這些問題,在確保目標讀者能夠接受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還原了湯顯祖原文的神韻與風采。因此,他的譯本在國際上的地位無可撼動。
文章擬從圖里翻譯規范理論出發,對白之版《牡丹亭》的英譯進行探究。
經過對大量翻譯作品的研究歸納,圖里對規范定義如下:將某一社群所共享的普遍價值或觀念—如對或錯、適當或不當—轉換為適當而且適用于特定情況的行為指示。[1]根據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受到的影響,他把整個過程分為三個不同階段:預備規范、初始規范和操作規范。
對翻譯對象的選定與確認,預備規范最先發揮作用。主要涉及兩個層面:選擇翻譯政策并確定其功效,以及對翻譯直接性的考慮。其中,前者指的是能夠確定選擇該文本進行翻譯的理由。而后者則涉及能否接受使用一些非本土語言進行翻譯的情況。例如,間接翻譯是否被接受?是否認可某種中介語言?涉及哪些語言?等等。
譯者對翻譯內容的語義偏向性便是初始規范。如果其偏向源語文化的語言習慣,就是“充分譯文”;若其偏向目標語言的用語習慣,便是“可接受譯文”。圖里認為大部分譯作都是介于兩者之間,平衡了“充分性”和“可接受性”。
操作規范則涉及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對語言文本的表達方式、內容材料在文中的分布等方面的選擇,直接或間接地決定了文本的整體框架,因此操作規范也在一定程度上支配著源文本與目標文本之間的聯系。操作規范包含兩個方面,分別是母體規范和文本-語言規范。前者關注譯文的完整度,涉及譯文的刪改、腳注的增補、文本的分布等方面。而后者則影響譯文中對詞匯、短語以及文體風格等方面的選擇。
綜上所述,預備規范是指對文本翻譯行為的總體規劃;初始規范則是翻譯過程中,譯者對語義選擇的偏向性;操作規范涉及譯者對譯文的微觀層面所做的具體選擇。
白之翻譯的《牡丹亭》沒有使用中介語言,是由漢語直接譯成英語,并未涉及翻譯的直接性。因此,對白之版的《牡丹亭》的預備規范,文章選用翻譯政策角度對其進行探究。
首先是白之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個人喜好。在一次前往日本的飛行途中,白之首次接觸《牡丹亭》并被杜麗娘和柳夢梅超越生死的愛情深深吸引,決定對其進行翻譯。他在《牡丹亭》全譯本的序中說:“《牡丹亭》是湯顯祖最長的一部戲劇,凝聚著他對愛情天性的深邃、持久思考。”[2]
其次是中國古典戲劇的獨特性和《牡丹亭》本身所具有超凡的文學意義。既不是單純的戲曲,也與話劇有所不同,中國戲劇典籍在世界文學中獨樹一幟。它被稱為戲劇性的詩,是劇和詩的完美結合,也是戲和曲的相互交融,具有兼容并包的特點,成為塑造人物特征與描述戲劇高潮沖突的重要手段。這些特點都和傳統西方文化與其戲劇典籍大相徑庭,因此,開展對中國古典戲劇的研究對西方文學界而言是相當必要的。而《牡丹亭》作為中國古典戲劇的代表作,也是中國傳統浪漫文學的巔峰之作,具有極高的藝術性與思想性,是我國戲劇文學史上的里程碑。因此,《牡丹亭》是傳播中國古典文化的不二之選。
最后是中國文化傳播的需求。隨著中國國力逐步增強,中國開始登上世界舞臺,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中國政府為了加強中國文化的對外交流,制定了本土文化“走出去”的戰略方針,大力支持文化交流與傳播。作為中國文化和歷史對外交流的重要途徑以及譯界的聚焦話題,英譯的中國經典作品逐漸走入大眾的視野。
對《牡丹亭》的英譯,白之主要采用了直譯、直譯加注和直譯加解釋三種方式,在展現原作中美的同時,最大限度地忠實于原文的含義,給外國讀者展現了中國古典戲曲文學的韻味。
例1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
The green hillside bleeds with the cuckoo's tears of red azalea,shreds of mist lazy as wine fumes thread the sweet briar.
生機勃勃的春日圖景在這句話中躍然紙上,但在杜麗娘眼中,景致卻有了凄涼之感,體現了主人公心中的幽怨傷感。在翻譯“杜鵑”一詞時,白之選擇了直譯加注釋,讓讀者自己去感受和體會難以用言語描述的景象,以達到情感共鳴的效果。用“the cuckoo's tears of red azalea”,白之巧妙地將“啼紅了杜鵑”的意境翻譯出來,并用加注的方法把“azalea”的含義告訴對中國文化不甚了解的國際讀者——它本意是杜鵑花,卻又同時有杜鵑鳥的意義,再詳細闡述了“子規啼血”的出處,給讀者空間去感受這個意象所代表的憂愁哀傷。許多中國詞匯的引申含義在西方文化語境中無法找到具有完全相同含義的對象,“杜鵑”正是其一。因此,與其冒著破壞原文意象的風險,在另一文化語境搜尋“替代品”,不如保留原文的意象,采取直譯的策略讓讀者自行感受原文行文空間里的意境。[3]
例2 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Pausing to straighten the flower heads of hair ornaments,perplexed to find that my mirror stealing its half-glance at my hair has thrown these“gleaming clouds”into alarmed disarray.
與其他譯本相比,白之譯本的形符更多。他用“the flower heads of hair ornaments”,并 非“hairstyle”,忠實地翻譯了“花鈿”一詞。至于“彩云”,他選擇了直譯加喻義的方法,再現了原文的美感,譯為“hair”并在后文中補充“gleaming clouds”。白之嚴格按照原文傳達經典,用極其豐富的詞匯忠實再現原文。
例3 (杜麗娘)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
(Bridal Du)The spring a rippling thread of gossamer gleaming sinuous in the sun borneidly across the court.
同樣,與其他譯本相比,白之所使用的長詞更多,7個字母以上的多達4個,以求不漏掉原文中的意象且能最大限度地還原原文的含義。不過,這些詞雖然嚴格還原了原文,完美展現了全部意象,但卻由于譯文長詞過多,用詞過于復雜,降低了讀者的閱讀體驗感。
在母體規范方面,《牡丹亭》的語言典雅精煉,包含了大量的隱喻雙關等手法,也蘊藏著大量的中國古典文化知識,其文字極具表現力。因此,白之主要采用了直譯、直譯加注和直譯加解釋的方式以最大限度保持原文的內涵。前文已詳細解釋,在此不再贅述。文章擬從文本-語言規范對白譯《牡丹亭》的操作規范進行探析。
謝天振教授指出,原文在外語和本族語轉換過程中信息的失落、變形、增添、擴伸是必然的。[4]白之沒有回避這一點,在處理原文中較難精準翻譯的句子時,白之通常會調整語序,并對原文內容進行適當刪減、增加甚至變化,以最大化地考慮目標讀者的可接受性和理解能力,減少讀者閱讀時的阻礙。有時,白之也會采取意譯的方式,以求把湯顯祖語言中的神韻展示給西方讀者。他的翻譯雖然不一定有多么精準,卻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這使他的譯文被國際讀者廣泛接受。
例1 少甚么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
Birch:High and low over the plastered walls.No place but spring time longings dance and fly.
該句描繪了一幅生機盎然的春日圖景。對原文中“low and high”的原意,白之調整了表達語序,改為英文表達習慣使用的“high and low”,遵照了譯語慣用的語言方式,而不是拘泥原文字詞。“春心”在漢語中有雙關之妙,既指看到美麗的景色產生的美好心情,又暗示主人公之間的春心萌動,情思綿綿。白之非常巧妙地用“spring time”展示了春日圖景,體現了當下的季節;而“longings”則展現了杜麗娘的心理活動,對柳夢梅的濃濃思念。白之用“dance and fly”翻譯“飛懸”一詞,“dance”闡釋“懸”,暗含了“春心涌動”的意義,形象地刻畫了杜麗娘的心理活動。在本例的翻譯中,譯語讀者的語言文化習慣受到了很大的重視,原文深層的文化內涵也得到了完美傳達。[5]
例2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Bright the morn,lovely the scene,”listless and lost the heart—where is the garden“gay with joyous cries”?
這段是全文的高潮與精華所在,杜麗娘的痛苦不堪、惆悵難捱躍然紙上,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也曾引用此句,足以見其精妙。譯者讀到此處時,一定對主人公的憂愁與傷感感同身受。對母語是中文的讀者來說,“奈何天”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一種無可奈何的凄涼之感,這也是直譯難以描繪的。因此,白之采用了意譯,對原文進行了刪改與增補,翻譯出了文字背后的情感而非僅僅文字本身。既給予讀者想象空間,提高了閱讀的趣味性,又使讀者最大限度地體會到原文的韻味,仿佛身臨其境。
綜上所述,白之極為重視譯文的可接受性,在譯作過程中,他對方式、技巧等方面的選擇都是盡最大可能偏向譯文讀者,努力符合他們的思維方式,以達到激發閱讀興趣的效果。可以說,白之利用其先天的母語優勢和扎實的漢語語言功底,在充分了解作品讀者對象的基礎上,向世界讀者展現了優秀的中國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