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銳
重癥救治是搶救危重病人的最后一道防線。新冠疫情暴發后,因感染引發的危重癥的救治效率是全社會關注的焦點,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重癥醫學科主任鐘鳴因此經歷了從業以來可能最不普通的3年。
2020年1月23日,武漢宣布封城當晚,鐘鳴作為國家聯防聯控辦臨床救治專家組成員,是首批到達武漢的醫療專家。此后,他又多次參與全國不同城市的一線抗疫工作,并積極投身重癥醫學的學科建設和人才培養。
抗疫經歷為鐘鳴帶來榮譽的同時,也從很多層面改變了他的人生觀和職業態度。3年前在武漢,因為對于病毒和治療手段一切未知,鐘鳴經歷了許多艱難時刻,這種艱難引領了后來他對自身潛力的探索。工作之外,鐘鳴喜歡攝影,玩過旁軸和膠片,也喜歡自駕游,熱衷于探索“艱苦”的目的地,疫情結束后再去西藏和新疆的計劃已經列在他的心愿單上。
另一方面,此前作為醫院里“投入大、經濟收益小”的平臺科室之一,重癥醫學科在疫情暴發后也迎來了一個發展的機會窗口,越來越受到政府、醫院等各個方面的重視。這個過程中,鐘鳴看到了更多的關于重癥醫學發展的項目立項、ICU擴建、床位增加、醫護增員……雖然在中國現行醫療體制下,重癥醫學科的發展困境仍然待解,但疫情引發社會對這個“神秘”科室的關注后,一些好的改變已經發生。
以下為鐘鳴自述。
2022年,我基本上有一半時間都在抗疫。年初去了鄭州,然后就是上海,后來又去海南、貴州,最后一次回來已經是10月。另一半待在醫院的時間,除了日常工作,就主要在忙學科建設,新冠疫情暴發之后,重癥醫學科被推到最前端,使命感和責任感都更大了,需要提升的東西還有很多。
“國務院聯防聯控辦臨床救治專家組成員”這個身份,意味著哪里出現疫情,就要去哪里指導抗疫。新冠定點醫院一般都是新劃定的,針對性的危重癥臨床救治工作需要建立一個全新的工作流程。普通的醫務工作者往往經驗不足,專家組主要就是幫助建立規范、制定標準。比如,新增一個定點醫院,我們就要確定有多少醫生和護士,各自歸屬什么學科。然后要劃分病區和制定病人的收治和篩查標準,把病人按不同的嚴重程度分類,規劃在不同的病 區。
今年是疫情的第三年,相比2020年我剛到武漢時的狀態,現在我們對這個病的理解包括臨床治療的經驗,可以說有了根本性的變化。2020年,所有人對于這個病毒完全未知,整個醫學界都不知道該怎么處理,一切都要靠摸索。我記得自己當時有種剛畢業的醫學生第一次踏進病房的心情—可能醫學書里都寫到過,但臨床上都是新挑戰—確實也碰了很多壁,是在一種不停地跌倒、爬起來、再跌倒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對這個疾病的認知。接下來這3年,大家都全力以赴地研究這個疾病,我后來又參與了很多次抗疫工作,反復看文獻反思,然后在新的疫情戰場上檢驗自己的假設,進一步總結經驗。現在我們對新冠病毒每一代毒株可能發生的轉歸規律、臨床表現、什么樣的治療方案會對它有效……都已經非常熟悉了,基本上又可以回到老醫生的心態。

重癥醫學科跟一般專科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專科病房的病人往往都是同類型的疾病,但危重病人來自于各個科室,每個人危重的原因都不一樣,這意味著每個病人有獨立的問題。醫護團隊要針對他們每個人分析病因,找到可能適合的治療方向,然后判斷治療是否有效。對醫生來說,每個病人都可能是個新的挑戰。
從武漢回來之后,我有一個切身之痛:疫情暴發初期,很多時候醫護人員沒能表現出平時應該有的水平,是因為對在特殊狀態下開展醫療救治的思想準備不足,另外對疾病認知的準備也不足。應對能力不足,主要還是由于缺乏相應的培訓。醫護人員得到充分的訓練后,其實可以更好地應對。
所以我后來給團隊里的醫生、護士和IT輔助人員做了一系列有針對性的培訓工作,包括我現在在編寫一本公共衛生事件和重癥醫學相關的書,里面就會講在災害和各種公共衛生事件之下,當臨床上碰到危重病人,應該在怎么樣的防護下開展工作。
在武漢那兩三個月目睹許多生離死別的經歷也對我的人生觀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我覺得人生沒有什么再困難的事情了,那么困難的情況都能堅持下來,之后應該不會有比那還困難的事。所以如果你覺得做不好一件事情,只是因為你對自己還不夠狠,要求還不夠高,到那種極限的時刻你就會發現人的潛力是非常大的。
比如,醫生可以對自己要求更高,把臨床工作做得更細致。在普通病房里,醫生可能一天查兩次或者三次房,但在ICU,你可能就需要一個小時或者半個小時去查看一次,保證如果病人在哪一分鐘發生了變化,我們有能力通過設備或者監測體系第一時間識別到,盡量避免對病情變化判斷的延誤,因為延誤就會帶來不良后果—對于重癥救治,醫生在一分鐘內發現病人的變化,和在十分鐘內、一個小時內、一天內發現,都可能給病人帶來不同的結局。
因為這些經歷,我在醫療點會對醫護團隊要求很嚴格,有些醫生甚至看到我都害怕。剛開始,大家覺得力不從心,但當我們很快渡過難關,他們都非常理解甚至很感激我的嚴厲。堅持高要求和高效率的嚴格執行,其實換來的是高效完成任務的結果。這些都是得益于我在武漢和各個城市的歷練,只要你堅持,事實證明是可以做到 的。
重癥醫學是比較年輕的科室,比如我們科室醫護人員的平均年齡也就30歲左右。這兩年大家不斷被派出去抗疫,抗疫工作肯定比平時的臨床工作要辛苦很多—穿戴防護服、N95口罩的高負荷狀態下,病人的病情變化往往也很快—經過這些磨煉,我發現整個團隊無論專業知識還是心理認知,都有了很大提升。
過去我們總會認為年輕一代的人自我意識比較強,但其實在真正的重大挑戰面前,他們并不掉鏈子,是可以委以重任的。平時不容易觀察到這些,是因為很多人沒有一個特殊的場景激發責任感。而且回來以后,團隊里會有一種很強的凝聚感,感情會非常深。在那種特殊的情形下面,不再需要偽裝,都是真性情,而且大家都彼此奉獻,因為只有彼此奉獻才能完成一個艱巨的任務,大家是背靠背的關 系。
新冠之后,國家對重癥醫學科的需求很大,因為新冠救治中挑戰最大的就是重癥醫學科。未來如果防疫政策有新的調整,感染人數可能增多,到時醫療系統一定會非常繁忙。老年人、有基礎疾病的脆弱人群會對臨床救治有更多需求。
所以國家已經從各個層面來快速發展這個學科。2020年武漢疫情發生幾個月之后,國家各個層面的文件都在下發,要求加強重癥醫學科的建設。國家衛健委也非常重視我們學術的發展,比如我們之前沒有重癥住培基地(住院醫生培養基地),現在有了,然后我們研究生的獨立招生目錄也有了。
經過今年春天的疫情,上海從政府層面也意識到了重癥醫學科的重要性。有很多相關的新項目立項,并組織我們這種醫療水平比較高的市級醫院去培訓全上海市的重癥醫學隊伍,也是希望廣大醫院的重癥醫學科能有新的提升。
目前來看,上海確實有在持續增加ICU床位,各大醫院也都在建新的ICU。我們科室馬上要搬到新的院區了,是中山醫院的三期項目,到時大概會增加1/3的床位。我認為現在就是先把硬件的問題解決,再加強對人的培訓。
從事重癥醫學,人必須要有特別的同理心和心理承受力,因為救治成功的成就感和失去一個病人的挫敗感是同樣巨大的。
當你把平時能力訓練到200%,即使在特殊環境下只能發揮平時能力的一半,那也有100%的效果,我們的每一點提升對病人來說就可能是生與死的差別。
跟其他傳統學科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其他有的專科已經有了很長時間的積淀,學科問題研究得很深了—重癥醫學科還很年輕,很多問題還沒有答案。重癥救治是基于人的生命最本質的救治。我們的生命構造這么玄妙,人體結構這么精密,對于生命的本質,我們了解得還非常少。這個學科離天花板還很遠,所以必須要有很謹慎的、盡百分之百努力的嚴謹態度,才有可能小心翼翼地前行。因為一不小心就會失敗,但每一次失敗會激發我的好奇心,要把它搞清楚,花更多精力去研究它。
所以我從來不要我們科室的醫生介紹成功案例,因為成功存在偶然性,你會沾沾自喜—你認為這樣做是對的,而那種偶然性可能會把你推向錯誤的深淵。我們在做病例回顧和討論時只講錯誤的案例,只有搞清楚每一次失敗的原因才會成長,才能不在同樣的原因下再次失 敗。
疫情給我們這個科室帶來的影響還是挺大的。今年一整年,我都沒有休過假,一周7天都會來醫院,幾次從外地回上海后的隔離期對我來說就是徹底休息。隔離期間我會看看書、看看劇,豪斯醫生是我很喜歡的角色。武漢疫情后拍的《在一起》我也看過,當中朱亞文演的那個角色就是以我為原型寫的,那一集開始那個長鏡頭非常真實地還原了我剛到武漢的經歷,我記得他們剛剪出來給我看的時候,我還沒從武漢的情緒里完全走出來,看完觸動很大。當然,現在武漢對我來說已經很遙遠了,那段經歷很特別,但如今在記憶里也不過留下某幾個場景或是人物符號。再后來每次哪個城市發生疫情我去支援,也許公眾還會慌亂,但其實對醫生來說就是一次普通的救治而已,我們對這個病已經完全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