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煜
轉眼又到了年底,離我們預售“創始讀者”門卡來募集研發費用就要滿一周年了。編輯老師建議本期談談“尋找信心”,先不說別的,原本計劃4個月的事情現在拖了一年還沒有做完,實在很難讓別人對我們有什么信心。
當然,可以寬慰的是,最近都在做一些發布前的收尾工作,“快了快了”。
大大超出時間預期的不只是我們這個產品的發布。2020年年初剛聽說武漢出現不明原因肺炎的時候,第一時間的聯想是2003年的“非典”,“總不會再來一次吧”。這已經是那時候我對未來最悲觀的想象了,沒有想到的是,新冠疫情在我們的生活中存在的時間大大超出了當年的“非典”,迄今還看不到它無聲無息消失的可能性。
我自認為是一個悲觀而誠實的人,有時候這讓我覺得我并不適合創業、帶團隊,或者從事其他任何需要通過影響他人看法來實現自己目的的工作。悲觀來源于對客觀的認識,我還自認為是個聰明的人,所以愈加悲觀。
做豌豆莢的時候,我比所有外界看空我們的評論都要悲觀,因為我認為沒有評論家能比我更了解這個業務,他們都不如我清楚這個業務的真正弱點,對它的批評都沒有落到真正的要害上。又因為我自認為是一個誠實的人,我也完全沒有辦法給團隊成員打雞血。在慶功會上,我更像是魯迅先生筆下那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那個人。比如,我從第一天就認為,第三方應用分發不是一個能長期存在的市 場。
但在面臨挑戰和質疑的時候,我好像又是最堅定的人,即使到最后我還是投票反對出售公司。我想,正是因為我認識到第三方應用分發是一個不存在的市場,所以我才一直認為我們要做的不僅是應用分發,而是在這一基礎上去往另一個市場。盡管很難,還是有成功的可能性,值得一試。就這樣,我帶著對現實的悲觀的看法,又多做了很多年。
我不太愿意去影響別人的看法。即使我們的團隊相對“精英”,據我觀察,大部分人在信心上的樂觀或悲觀也并不是建立在事實或洞察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情緒之上。大多數人更想聽到一個簡單的關于“贏”或者“輸”的預測,而不是“雖然……但是……”的帶條件判斷。但商業本來就是充滿了未知假設的,我們可以設法簡化敘事邏輯,但不能假裝這些復雜性不存在。盲目的樂觀不是真的樂觀,盲目的悲觀也不是真的悲觀,更多受情緒的影響;情緒又是一種放大器,會讓個別事件帶來的樂觀和悲觀容易走向極端。
而我自認為自己的悲觀是某種建立在客觀事實或洞察基礎上的判斷,那反而是相對穩定的;當更多人受情緒影響變得極度悲觀,我的這種悲觀相對來說反而顯得是一種樂觀。知道了一切悲觀的可能性仍然選擇向前,那才是真正的堅定,而不是無知帶來的魯莽。
我們今天在公共事務中面臨的狀況可能也相似。在今天關于公共事務的討論中,情緒恰恰是最不缺少的東西。本世紀初Web2.0的概念興起,以blog為代表,人們歡呼隨著信息的生產過程變得民主化,媒體和公共事務的參與方式將發生前所未有的變化。在當時的想象中,這些都會是好的變化—信息的發布不再有“守門人”,傳統媒體的觸角無法觸達的事件也可以被公之于眾,議程設置不再被少數的權力、資本或編輯的個人偏好所影響……我作為早期中文blog界比較活躍的參與者,也是為之歡呼的一員。
唯一的問題,就是沒有人(至少據我所知)猜對了變化的方向。僅就美國發生的故事而言,簡化的敘事是:我們的確看到了許多由最接近新聞現場的人通過社交媒體發布的“草根新聞”,其中有不少最后成為全球范圍內有影響力的大事;信息的流通的確也不再有受過專業訓練的編輯作為“守門人”了。但人類的本能是相信自己所相信的,煽動、迎合情緒的內容更容易獲得用戶點擊和滿意度,事實上是這些內容最終占據了社交媒體的主導地 位。
在對新聞行業沒有任何理想和感情的互聯網公司高管、產品經理和工程師的眼里,這些都是必然發生,也是應該發生的。很少會有人意識到其中的問題,或者為此感到不安。滿足或者迎合用戶的需求,當然是對的。高級的說法,這叫“情緒價值”。為了提升我們滿足用戶需求的效率,將讀者最喜歡看的內容精準地推送到他們的面前,我們發明了算法推薦并最終使之成為社交媒體的標準配置,這又進一步讓煽動、迎合情緒的內容成為社交媒體上的絕對主導內容。為了讓人們在更短時間內更快地獲得情緒上的滿足感,在網絡帶寬的條件完善后我們發明了越來越短的短視頻,這又讓受眾追求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獲得一個讓自己心滿意足的答案,而不是停下來理解或思 考。
至于這會對人們認識、理解世界的方式產生什么影響,恐怕沒有人有精力去顧及。在轉瞬即逝的注意力下,有多少人能堅持看完一個和自己的看法不一樣的視頻,而不是在前幾秒鐘就把它滑走?在激烈的競爭下,對于需要通過大眾注意力變現的商業公司來說,不管是內容制作團隊還是內容平臺,都不會想冒這個風 險。
至少從海外的情況來看,這些變化并沒有直接幫助更多人更客觀準確地理解世界的運作方式。反疫苗觀點和各種陰謀論大行其道,甚至足以影響大選結果。
中國的具體情況有很大不同,但趨勢是一樣的。經過十多年的移動互聯網化,大部分的市場化媒體已經很擅長告訴讀者他們想聽的東西了。
也不是沒有人努力改變趨勢。最 新的例子是10月在美國上線的一個新的媒體,叫Semafor。創始團隊背景顯赫,行業矚目,我也在第一時間訂閱了。Semafor希望突出的特點是他們規定的報道體裁:事實、觀點和分析嚴格分開,以及要提供不同的對立觀點、參考事實等等。我當然是看得很舒服,但大眾對這種展示世界復雜性的報道方式的耐心顯然值得懷疑。創始人之一、主編Ben Smith說,Semafor的定位是至少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群,可見也沒有打算做得很大眾。
如果放到我們身邊來想象,恐怕大部分受過高等教育的朋友,也沒有辦法接受這么“復雜”的報道方式。為什么?悲觀地說,人們習慣了要一個簡單的、非黑即白的答案,人們總想“太長不看”跳到結論,人們總希望有別人替自己做決定,人們只關心自己的觀點有沒有被證實而不愿意改變自己的觀點,人們容易被情緒驅動……等等。
我還是認為,如果悲觀或樂觀是建立在這種對世界非黑即白的認識基礎之上,那都是脆弱的、不穩定的。對當下而言,人們的信心和失望,以及與之相關的極度樂觀和悲觀,顯然主要來自于新冠疫情和相關公共衛生政策的討論。人們似乎會把這個問題簡化為兩“派”的斗爭,就像游戲輸贏一樣;也總會預期某個標志性的時間點能帶來標志性的轉變。當這些轉變出現了發生的可能性或者沒有發生,就會帶來信心的巨大提升或崩潰。而且鑒于不同觀點都有為數不少的支持者,一些人的極度樂觀往往意味著另一些人的極度悲觀,這點在近期的若干社會事件中也可以感受到。
但是如果人們有機會了解更多的事實、數據、故事,也有機會讀完更多不同的觀點和分析,你會知道這個問題并不是那么簡單。一條路固然很難走,也會帶來很多次生問題,但另外一條路也不如許多人所幻想的那樣是暢通無阻的康莊大道。世界是復雜的,我們面臨的難題即使作為一個單純的科學問題也是復雜的、充滿未知的,在今天沒有人能給出一個簡單的、確定的答案,在未來也沒有。某種程度上,我們面臨的是一種兩難選擇,不管如何選擇,都將面臨巨大的不確定性和痛苦。當人們呼喚選擇一條道路而不是另一條道路的時候,應該意識到這一點,不要把這個問題簡化成天堂還是地獄的選擇。
從這點上來說,讓更多人獲得準確且高質量的信息,包括事實、數據和故事,幫助人們正確理解不同政策將給不同群體帶來的不同后果,不要過度恐懼病毒,也不要對政策可能改變后將發生的事情充滿幻想,理解不可能存在完美的政策,一定存在取舍,是確保更多人支持決策、達成共識的前提。
這可能是一個單純的愿望,坦率地說—正如我一貫的悲觀一樣—我對于人們能否做到這一點是非常悲觀的。我只是希望我們做的事情會有一些幫助。最近一段時間我和其他讀者也在內測中的閱覽室讀了許多關于前景的分析,或者回顧了全球各國的應對策略和結果。我們仍然很難有一個簡單的“對”或“錯”的結論,但如果閱讀能幫助更多人理解這個問題的復雜度,了解得更多,不至于對現狀過于悲觀,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尋找信心吧。
犬儒一些說,閱讀得更多,會知道我們正在經歷的事情在歷史上、在現實中其實一直在反復發生,只是許多過去不知道而已。現實并不像許多人想象的那么好,而如果一直知道這一點,反而沒有那么容易悲觀。穩定的悲觀,總比極端的悲觀要好。
當然這也不是不改變的借口。還是那句話,知道了一切悲觀的可能性還是選擇往前,才是真正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