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耀曾
宋代杰出的思想家程頤,一生“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致力于孔孟儒學的傳承與發展,不僅給后世留下了精致完備影響至巨的理學思想,同時也給后人留下了他那傲骨錚錚不對權貴摧眉折腰的高風亮節。
程頤是河南洛陽人,北宋明道二年(1033)出生于湖北黃陂(今武漢市黃陂區)。十四五歲時跟隨做官的父親來到江西,和哥哥程顥一道受學于宋明理學的開山周敦頤。十八歲時上書朝廷,勸仁宗皇帝“以王道為心,生靈為念,黜世俗之論,期非常之功。”同時懇請仁宗召見他,讓他面陳所學。二十四歲到國立最高學府太學游歷,應校方要求作了一篇《顏子所好何學論》的論文。這篇論文受到了主管太學的著名思想家胡瑗的高度贊賞,為此胡瑗破例授予他“處士”學職。二十七歲時到京都相國寺給官紳講《周易》,關學創始人張載自愧不如,主動把自己的講壇拱手讓給初出茅廬的程頤然后扯起虎皮走人。因此宋代理學像數學派開山鼻祖、著名易學大師邵雍在評論當世人物時說,在他看來天下最聰明的兩個人第一是程頤,第二就是章惇。此后幾十年,程頤不求仕進,憑著那個“處士”身份研易論理講學傳道。
元豐五年(1082),程頤給以太尉身份擔任河南府府尹的文彥博寫了封信,想利用龍門圣善庵舊址創辦一所書院教書育人。文彥博鑒于程頤“著書立言,名重天下,從游之徒,歸門甚眾”,就把自己在龍門山南鳴皋鎮(今屬河南省伊川縣)上的一座莊園和千畝良田無償贈給他,程頤就在那里修建了一座“伊皋書院”。書院開張不久適逢宋神宗去世,年僅九歲的哲宗皇帝即位,思想保守反對變法的高太后垂簾聽政。高太后把在洛陽修撰《資治通鑒》的保守派領袖司馬光請出來擔任治國安邦的宰相。為了“輔養圣德,啟道天聽”,司馬光等大臣推薦“道德純備,學問淵博”的程頤擔任哲宗皇帝的老師。

程頤的批評讓呂公著及眾大臣非常尷尬(插圖:張橫)
由于眾大臣推薦,又經過高太后的親自召對,朝廷下詔任命程頤為崇政殿說書。按照常理一個普通學者能被選拔為帝王之師那應該是莫大榮幸,可風骨清高的程頤卻淡然置之。他先是三次上書三辭不就,最后勉強同意就職但又向朝廷提出三點要求,其中朝廷最不容易接受的就是第三條,“請令講官坐講,以養人主尊儒重道之心。”而且提出“若言可行,敢不就職?如不可用,愿聽其辭。”也就是說如果朝廷答應我的要求我就就任赴闕,如果不同意我還是要辭職不干。早在宋仁宗以前,給皇帝講課的老師都是坐講,為的就是突出北宋王朝尊師重道的祖制。但是到了宋神宗當皇帝時王安石為崇政殿說書,開始實行站著講課,久而久之也就成為慣例。程頤斗膽向朝廷提出老師應該坐講,高太后詢問大臣解決辦法。宰相王珪說,自己當年給宋神宗講課也是站講,于是高太后就駁回了程頤的坐講請求。
由于眾大臣的一再勸說,程頤總算赴闕就任。他沒有辜負眾臣期望,在給哲宗皇帝授課期間以天下自任,滿腹經綸,攀今吊古,論議褒貶,無所顧避,他曾自信滿滿地向哲宗說:“雖使孔子復生,為陛下陳說亦不過如此。”特別是有一次赴講,恰逢哲宗因為瘡疹不愈而有好些天不到邇英殿上朝,只有太后一人獨坐朝堂。程頤先問宰相呂公著,說皇帝已經幾天沒有上殿你知道不?呂公著如實回答說不知。程頤很生氣地批評說:“皇上不臨朝上殿,太皇太后不應當獨自坐朝稱制。況且皇上有病,大臣難道可以不知道嗎?”呂公著很是尷尬,第二天他親自帶著官員進宮詢問皇上病況。然而程頤這些胸無宿物的言行既得罪了當朝宰相,更得罪了太皇太后。不久諫議大夫孔文仲便向朝廷參奏,說程頤“污下憸巧,素無鄉行,經筵陳說,僭橫忘分,遍謁貴臣,歷造臺諫,騰口閑亂,以償恩仇。”要求將其“放還田里,以示典刑。”
元祐二年(1087)八月,程頤被罷去崇政殿說書一職,讓他回洛陽擔任西京國子監教授。換作他人,或托人說情,或垂頭喪氣。程頤則不然,他向朝廷連上三狀要求直接歸田。他在奏狀中說:“臣本無官,只因說書授以朝官,既罷說書,獨取朝官而去,極無義理”。朝廷不予批準,于是程頤便改變方式,他又連上兩狀要求辭官退休。他在《第二狀》里自稱:“臣身傳至學,心存事道,不得行于時,尚當行于己;不見信于今,尚期信于后。安有失禮害義,以自毀于后世乎?”然而朝廷仍不批準。直到程頤的父親程珦病故,朝廷方才同意他在家丁憂。
程頤傲骨錚錚的性格不僅表現在朝廷,在與文壇領袖蘇軾的“洛蜀黨爭”中更是表現得淋漓盡致。

程頤攔下蘇東坡等一班大臣,不許進門吊唁(插圖:張橫)
蘇軾號東坡四川眉山人,出生于書香門第。二十一歲“名動京師”,24 歲被授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任職期滿,他回到朝廷擔任判登聞鼓院。熙寧四年(1071)蘇軾上書談論新法弊病,后迫于王安石的壓力主動請求出京擔任浙江杭州通判。元豐二年(1079),四十三歲的蘇軾被調為湖州知州。上任后他心懷不滿給宋神宗寫了一封充滿怨氣的《謝表》,說自己“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以便發泄心中的牢騷。也就是這封《謝表》給蘇軾帶來厄運。新黨說他“愚弄朝廷,妄自尊大”,于是上任才三個月的蘇軾被御史臺的吏卒逮捕,解往京師押入牢中。后在眾多元老的營救下,險遭殺身之禍的蘇軾才死里逃生得到從輕發落,貶為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就在蘇軾人生走入低谷時,恰逢宋神宗駕崩,哲宗皇帝繼位,反對變法的太皇太后臨朝聽政,于是他又絕處逢生從地方回到中央。進京十月,由于太皇太后的垂青蘇軾扶搖直上官職連升七級,成為赫赫有名的翰林學士兼侍書。
雖然同是皇帝的老師,但蘇軾和程頤官階相差懸殊。程頤的崇政殿說書只是一個從七品芝麻小官,蘇軾的翰林學士則是聲名顯赫的正三品高官。蘇軾行走官場二十余年,上到帝王將相下到州府縣吏他都有接觸;程頤只是一介書生終日青燈黃卷,現在搖身一變居然和自己同朝為官,蘇軾打心眼里有點瞧不起他。程頤雖然官階低微但他傲視權貴,常常一副“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的樣子,在宮中給皇上講經時以匡正天下為己任,議論朝政,褒貶大臣,教訓皇帝,無所顧忌,一時聲名顯赫,各地儒生紛紛投其門下。特別是當朝宰相呂公著在很多事情上都征求程頤的意見,這讓蘇軾嫉妒眼紅。所以在為司馬光舉辦喪禮時,二人就發生了正面沖突。
元祐元年(1086)九月一日,擔任宰相八個月的司馬光因積勞成疾而去世。這一天,哲宗皇帝正率領文武百官在開封南郊祭祀天地神靈,安放宋神宗的靈位。典禮剛一結束,以蘇軾為首的一班大臣第一時間帶著祭文就去吊唁司馬光,可當他們走到相府門口,卻被奉詔主持喪禮的程頤攔了下來。程頤一臉嚴肅地說:
“列位,孔老夫子在《論語》中說‘是日哭則不歌’,你們既然參加了祭拜天地的吉禮就不該再來吊喪,這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既不成體統也太不嚴肅,還是請大家回去吧,準備一下明日再來。”
大臣中不少人覺得荒唐,有人干脆當面反駁程頤,說孔老夫子說‘哭則不歌’,并不代表‘歌則不哭’。蘇軾是個狂放不羈之人,平日里就不喜歡拘泥古禮,聽了程頤的話更是忿忿不平。他面帶嘲諷滿不在乎的對程頤說:“這是爛泥坑里爬出來的叔孫通所制的怪禮,不必理會。”說罷便不顧程頤反對,帶著這班大臣趾高氣揚地就要往相府走。蘇軾的言行惹惱了自尊心極強的程頤,他覺得這是把自己比作爛泥坑里爬出來的叔孫通。于是惱羞成怒堵住相府大門,死活不準這班大臣進去吊唁。
時隔不久,正好趕上“國忌行香(帝后忌辰)”日,眾大臣都到相國寺里焚香祈禱。這天正好又是程頤當班,他下令寺方供應素齋。在一旁的蘇軾卻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反對說:
“正叔(程頤字正叔)不是不信佛嗎?為什么要食素呢?”
程頤引經據典不矜不伐地說:“根據禮法,守喪期間不可以喝酒食肉;忌日是喪事的延續,自然也應該遵守不喝酒、不食肉的規定。”
按說這一頓飯不吃肉也死不了人,可在相府吃了閉門羹的蘇軾就是要刻意的去和程頤叫板。他一面令人準備葷菜,一面高舉右臂大聲吆喝道:“為劉氏者左袒!”那意思就是說愿吃肉的跟我來!蘇軾這一嗓子不要緊,參加祈禱的大臣們各自選邊。朱光庭、賈易、王巖叟等程門弟子均站在吃素行列,而黃庭堅、秦觀、張耒這些蘇門學士則旗幟鮮明的站到食肉一方。如此一來,洛學派、蜀學派壁壘森嚴,涇渭分明。
相國寺“翻臉”之后,以程頤為領袖的洛學派與以蘇軾為領袖的蜀學派之間的矛盾白熱化,并開始相互攻訐。洛學派代表人物朱光庭上書朝廷,說蘇軾在策問中提出效法“仁祖之忠厚”則官吏們偷惰不振,效法“神考之勵精”又使官吏們流于苛刻,這分明是誣蔑宋仁宗趙禎不如漢文帝劉恒,宋神宗趙頊不如漢宣帝劉詢,應予治罪。對于洛黨的攻擊蜀黨也不甘示弱,火力全開,予以反擊。蜀黨骨干呂陶、孔文仲等亦紛紛上書朝廷,連篇累牘地攻擊程頤。洛蜀紛爭,口誅筆伐,太皇太后是非難辯,但她明顯袒護蘇軾拿程頤開刀。哲宗元祐二年(1087)八月,進京僅一年零五個月的程頤被罷崇政殿說書,重回洛陽伊皋書院當他的教書匠。但程門弟子朱光庭、賈易長期在朝中擔任諫官,他們看不慣蘇軾一幫人的跋扈行為,便主動出頭為自己的老師鳴不平,這就有了持續多年影響深遠的“洛蜀黨爭”。
紹圣元年(1094)春,高太后病逝宋哲宗親政,章惇、曾布等新黨人士紛紛還朝。哲宗決定全面恢復新法新政,對反對變法但已經死去的舊黨人物司馬光、呂公著等予以貶懲。與此同時,安心于伊皋書院著書講道的程頤受到牽連,所著文字被毀,放歸田里為民。紹圣四年(1097)十一月,哲宗指斥程頤在元祐間“妄自尊大,至欲于延和殿講說令太母同聽。在經筵多不遜。雖已放歸田里,可與編管。”編管是指被貶官員在指定地區予以管制,詔書上指定將程頤送往涪州(今重慶涪陵)。盡管哲宗的指責虛妄不實,但程頤卻百喙莫辯。有人勸他找自己的得意門生現在朝中擔任御史中丞的邢恕向哲宗說項,但程頤寧折不彎不愿低頭求人。
李清臣是北宋名相韓琦的侄女女婿,也和程家沾親帶友。元豐年間曾官拜尚書右丞,躋身執政行列。元祐年間高太后垂簾聽政,他被作為新黨骨干貶出朝廷。哲宗親政后李清臣被召為中書侍郎,親自主持恢復部分新法,但因反對章惇等人對保守派的過度打壓再次被排斥出朝廷,現以資政殿大學士的身份出知河南府。接到詔令,李清臣立刻派都監來見程頤宣讀詔書,強迫他當天走人。程頤提出要和家人辭行,特別想見一見對自己關愛有加的一位嬸子,然而這一請求遭到拒絕。當天晚上程頤住在都監公所,次日即被差人押著前去涪州。家人和朋友過來給程頤送行,凡是親朋好友給他的贐禮他都全部收下。到了龍門山口,李清臣派人送來一百兩銀子,并解釋說這是李知府的一點心意。程頤對李清臣不近人情的做法耿耿于懷,看都不看斷然拒絕了他的贐禮。謝良佐問他:“臨行時,諸公給的贐禮您都收下了,李清臣是您的親戚為什么不收?”程頤高昂著頭顱說:“與我相識的,我都可以收下。這個時候李清臣已經與我不相識,我怎么能收他的銀子?”
程頤在涪陵編管數年,元符元年(1100)宋徽宗即位時被短暫地恢復官職回到洛陽。但隨著宋徽宗再次對元祐黨人的打壓,程頤再次被剝奪官位。面對種種壓迫,程頤依然不怨天不尤人更無求于任何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不愿低下高傲的頭顱。程頤死后,他的四傳弟子朱熹以程頤的理學思想為藍本,然后融入周敦頤、張載、邵雍、程顥等人思想,形成了一個以天理為核心的學說——程朱理學。宋理宗之后,程朱理學正式登上中國正統哲學寶座,統治中國思想界八百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