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健偉,蔣輝宇
(安徽財經大學,安徽 蚌埠 233041)
數字經濟時代,大數據、云計算、云存儲等互聯網技術與信息技術在商業活動中的成功運用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社會經濟發展,數據逐漸成為國家層面的戰略資源,在國家和地區經濟發展中占據重要地位[1]。有數據公司預測,自互聯網產生以來至2020年,全球創建的數據量將不及未來3 年時間里各行各業創建的數據總量,至2025年,全球創建的數據量將是前5 年的3 倍以上,全球數據量將增長到175ZB①數據來源于《全球大數據發展分析報告(2020)簡版》,http://www.tibd.cn/report.html。。
在數字經濟和數據產業蓬勃發展之際,破產仍是企業需要面對的一種現實存在的風險,企業破產時會存留大量的電子數據,其中蘊藏著難以估計的經濟價值,對數據的不當處理會導致資源浪費以及對債權人不公平的破產清償。由此,企業留存的數據在破產時應如何處理便是一個具有很強現實意義的問題。在我國企業破產的司法實踐中,還未有相關的數據處理問題進入破產程序的案例。當下,共享經濟企業、互聯網金融企業等擁有大量數據的企業破產時的數據處理問題常常被忽視,而數據在這類企業中起到的作用與有形資產不同,其對企業價值的影響無法參照傳統有形資產的評估方式進行判斷,更類似于商業秘密,因而在企業破產時對于企業數據的處理應引起足夠重視。
在我國,對于企業破產時相關數據處理問題的研究尚付闕如。應如何看待企業破產時的數據處理行為關鍵在于該行為是否危及債權人公平受償。基于公平保護債權人利益的立法原則,破產管理人可基于職權對減少企業破產財產或損害企業價值的數據處理行為進行撤銷,防止破產企業在經營狀況惡化或瀕臨破產之際,通過詐害行為或偏頗行為非正常地減少債務人財產。2006 年8 月27 日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下文簡稱《破產法》)采用列舉主義的立法模式對可撤銷的5 種具體行為進行列舉,且規定破產管理人對相關行為撤銷的權利,但法條中對于“財產”的具體內涵并未作詳細規定,僅對債務人救濟提供了程序上的渠道。數據作為新型權利客體,其法律屬性目前尚未有定論①目前的代表性觀點包括龍衛球提出的數據權利多層次設計主張,紀海龍、呂炳斌提出的數據絕對權保護模式主張,梅夏英提出的一般性地反對將數據作為權利客體主張。,因而對于企業破產時的數據處理行為無法直接套用《破產法》中關于傳統意義上財產破產撤銷權的相關規定。為此,本文擬從數據的法律屬性入手,探究數據作為客體時的權利屬性,結合現行《破產法》的立法目的和制度規定,進一步厘清數據處理行為對相關利益主體的影響,為數據處理行為作為破產撤銷權的行使對象提供理論依據。
《破產法》的立法目的是在市場經濟正常運行的前提下,為市場主體建立有序的退出機制,鼓勵市場經濟運行過程中的優勝劣汰,并在企業破產時公平保障破產債權人的合理訴求和合法利益,為債務人提供合法的救濟途徑,維護市場秩序。所謂破產撤銷權是指破產管理人請求法院對破產債務人在受理破產案件前法定期限內實施的損害破產債權人利益的行為予以撤銷的權利。破產撤銷權的存在主要是維護債權人在企業破產時受到公平清償的權利,而債務人所實施的可被破產管理人撤銷的行為,其標的必須是滿足法律明確規定為財產或是具有財產性權利的客體,同時該行為的撤銷可使被清償或不當減少的破產財產得以恢復[2]。根據《破產法》的價值傾向和破產撤銷權的立法目的可知,破產撤銷權是《破產法》公平清償原則的具體體現,是為了防止債務人在經營狀況惡化或瀕臨破產之際,通過無償轉讓財產、不合理地清償與擔保等方式,使得破產財產的價值減損,進而導致利益相關的破產債權人無法得到應有的清償。破產撤銷權的行使對象正是這些有礙《破產法》公平清償原則、減損企業破產財產的行為。由此,從數據的權利屬性出發,探究數據在法律意義上的財產屬性,確定數據在破產企業中的價值,是界定數據處理行為能否作為破產撤銷權行使對象的先決條件。
在法律意義上,尤其是民商法方面,明確數據的財產性利益是研究數據相關問題的前提,在討論數據財產性利益相關問題時,應重點著眼于民商法體系下能否將數據劃分為財產,或承認數據具有財產屬性。對于數據的探討學界有多種聲音,有學者認為數據應通過數據所有權進行保護[3],也有學者認為應通過設立專門的數據權[4]、數據知識產權[5]等來保護其法益,總的來說目前學界還未對數據能否作為民事法律關系中的客體下定論,更遑論數據作為財產權的客體。但在這個問題上有一點是可以明確的,即在國內法學前沿理論研究中以及國內外具體判例中均表現出承認數據財產性利益的傾向。在近期的相關研究中,有學者提出從數據的法律屬性審視其與經濟利益的相關性,無論在法理還是司法實踐中,數據均可視為財產或資源的一種[6]。數據從產生到后續的流轉、交易、加工、利用,各環節都涉及數據的歸屬關系以及財產性利益關系,作為程序法,《破產法》應尊重實體法規則,對財產持寬松態度,除要求財產應具有財產利益和可變價的性質之外,不應設置其他實質性要求②關于《破產法》的實體性原則,詳見許德風著《破產法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76頁。。
首先,數據的財產化早在20世紀中期就已體現出必然性,美國學者Westin[7]就當時社會經濟發展情況下的數據問題提出了極具前瞻性的觀點,即設立新型的權利——數據財產權,并初步形成了數據財產理論,這對于用戶更加合理地利用數據資源獲取經濟利益是有益的。但在當時的信息技術發展背景下,數據的價值通常是通過載體表現出來的,更類似于民法上的物,并未涉及匿名處理后的大數據獨立價值問題及機器生成數據問題,對數據財產價值的界定受當時科學技術發展水平的限制。現今,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和互聯網產業的興起,商業活動中數據的重要性日益凸顯,數據資產在企業財務報表中的占比日益提高,因此對數據財產化問題的研究刻不容緩。《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七條①《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七條規定,“法律對數據、網絡虛擬財產的保護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規定了對非傳統意義上的財產(即數據和虛擬財產)的保護,該條款對現行民法體系下相關部門法的確立與數據有關權利的確定提供了法律上的可能性。《民法典》第一百二十六條②《民法典》第一百二十六條規定,“民事主體享有法律規定的其他民事權利和利益。”明確了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的民事權利和其他利益由有關法律規定進行保護。這一兜底性條款為相關部門法進一步確認和保護數據財產權或財產性利益提供了法律上的保障。結合上述兩條法規可知,在《民法典》體系下,數據與網絡虛擬財產同樣被劃入“民事權利”的范疇進行保護,由于民事權利包括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而對于數據而言,除個人數據之外一般不涉及人身權利,故而可推理出數據受財產權保護的法律地位[8]。
其次,從法理對于財產的定義來看,財產具有3種不同的含義:一是將財產等同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中的物,即“物即財產”[9];二是將財產作為民法中財產權的代名詞,涵蓋了除人身權以外所有的財產權,這是由《德國民法典》確立起來的權利體系,將利益通過權利來表達,即無權利即無財產(法益除外);三是對于財產的抽象闡述,即將與經濟利益相關或帶來經濟后果(尤其是金錢)的法律關系界定為財產,這種闡述與數據財產性的論述最為貼合。現今的商業活動中,數據與商業資源的關系非常密切,甚至可以說數據就是商業資源的一種。在數字經濟時代,互聯網商業的發展極度依賴數據在其中發揮的作用,其所創造的效益大部分都與數據相關,因此,將數據作為財產亦或是一種重要的營商資源來看待是合乎法理的。
最后,可從對數據類型的劃分來審視數據的財產性。通說認為數據按照所有者的不同,可分為個人數據、政務數據和商業數據。在這三者中,個人數據是個人信息商業化后的數據,具有一定的財產屬性,基于“知情—同意”原則,個人數據被商業公司收集利用后能夠產生經濟效益,在現行立法中,個人信息保護與數據財產權存在很多交叉,學界尚未有定論,因此對于個人數據的財產性,本文暫且不予討論。政務數據具有很強的公共性,除了基本的人口、行政區劃等數據外,部分涉及水土資源等不應作為商業用途的國家機密數據或者基于政務需要收集的個人隱私數據,應受到公權力的保護,此類數據通常由公法進行規制,不屬于本文所討論的數據范疇。本文所討論的數據主要是指商業數據,或稱為企業數據,包括企業等商事主體在從事商業活動中收集、產生、積累的,以物理介質或非物理介質存儲的與商業活動有關的信息、資料等,如企業生產經營報告、企業財務數據、匿名化處理后的用戶行為數據、自身搭建的平臺運行數據、企業數據庫等。在互聯網商業發展中,這些數據是企業經營發展的重要支撐,對于企業來說,商業數據不僅是其日常生產經營活動的外在表征,還是關乎企業未來發展、幫助企業科學制定戰略的有力武器,可創造現實的經濟利益,部分企業的核心資產并非機器、廠房等實物資產,而是數據資產。
數據的財產性在市場化和產業化進程中通常通過以下兩種形式體現。其一,企業對自身擁有的數據進行交易,直接獲取經濟利益。基于數據交易的需要和相關政策的扶持,近年來國內數據交易平臺和網站如雨后春筍般開設,2014 年中關村數海大數據交易平臺率先設立,隨后貴陽、上海等地也紛紛設立了各類數據交易中心和數據交易支撐平臺,這些平臺機構的出現為數據的市場化和產業化提供了渠道。其二,在現實生活中,企業數據更多是作為企業資產的一部分用于企業自身的經營發展,利用數據降低經營成本和增加企業效益,以此提高企業內部的核心競爭力,其帶來的經濟利益遠遠超過貨幣交易模式,并且可以創造額外的社會效益。以數據交易換取直接經濟利益的模式并非唯一由數據驅動的商業模式。以網絡運營商為例,其本身并不涉及對個人信息的售賣,而是將經營過程中收集到的數據進行分析、挖掘、匿名化處理后得到新的統計結果,這個統計結果有數學邏輯的支撐,是部分群體的行為偏好結論和畫像,經由運營商對統計結果進行重組、擴展、再利用,從而實現對相關個人主體精準投放廣告、篩選服務商品的目的,企業成本由此降低,服務質量得到進一步提高。在近些年的司法實踐中也出現過對涉案數據財產性進行保護的個案,其將用戶信息數據等作為法律保護的對象,數據在商業活動中的財產性得到承認,數據在企業生產經營中體現出的相關財產性利益受到重視,體現了當下司法理念對數據財產性利益的保護。
綜上所述,從相關法學理論、司法實踐以及數據的現實商業價值來看,數據具有財產性且在商業活動中凸顯出相應的財產性利益,因此當破產企業在相關時間節點對數據實施不當的處理行為、影響破產財產或企業價值時,破產管理人有權依照相關規定對該行為進行否定,維護債權人利益,也就是說數據處理行為可以作為破產撤銷權的行使對象。
可撤銷數據處理行為應依照具體場景進行分析,不可一概而論。在討論具體數據處理行為前,首先應明確數據的權屬問題。對于商業數據而言,一旦數據外泄使企業喪失獨占性,數據價值便會受損,故商業數據的所有權屬于實際控制人,占有即所有。結合《破產法》的理論和實踐來看,法院受理企業的破產申請后,企業所擁有的數據屬于破產財團,以法院宣告為節點,破產企業的財產在性質上即為破產財產,是企業破產財團的一部分,受到《破產法》的保護,企業不得對個別債權人進行個別清償,在清償時需按照《破產法》的規定使所有合法債權人公平受償;在對破產企業的財產進行清算時,破產財產的分配以貨幣分配為原則,因此還存在數據變價的問題。目前,數據處理行為一般涉及轉讓、買賣、清償,下文擬針對這3類行為,以數據控制權為核心,結合數據的屬性分別進行論述,并提出對破產撤銷權新的考量標準。
數據是一種比特形式,利用二進制的計算法則以0 和1 的組合來表現具體內容,僅限于在電子計算機和互聯網空間流通[10]。數據的特征主要體現在:一是數據的存在和傳播無法離開特定的載體,它依附于服務器、終端、移動存儲設備等,無上述載體數據便無法獨立存在;二是數據通過應用代碼或程序自然顯示出信息,但信息的生成、傳輸和儲存均體現為通過原始的物理數據來完成。這兩個特征決定了數據的流轉成本較低,轉讓時只需復制原始數據,無需對數據載體進行空間挪動即可達到傳播目的,進而破壞數據的獨占性。在無償轉讓財產的行為中,判斷是否無償的標準在于有無對價的轉移,并且債務人是否因此實質上受到了經濟利益損失(即單方面減少財產或增加債務)。對于無償轉讓數據行為的撤銷,可參照商業秘密的相關規定,通過商業秘密的保護路徑進行保護。
首先,審視企業數據是否屬于商業秘密時,需滿足商業秘密認定的3個條件,即秘密性、價值性和保密性。秘密性作為商業秘密認定的先決條件,要求該數據應滿足“不為其所屬領域的相關人員普遍知悉和容易獲得”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不正當競爭民事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20修正)》第九條第一款規定,“有關信息不為其所屬領域的相關人員普遍知悉和容易獲得,應當認定為反不正當競爭法第十條第三款規定的‘不為公眾所知悉’。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以認定有關信息不構成不為公眾所知悉:(一)該信息為其所屬技術或者經濟領域的人的一般常識或者行業慣例”。需要說明的是,該法規已于2022年3月廢止。。在現實商業活動中,如貝殼找房作為大數據經濟下興起的居住服務平臺,其將所采集的真實房源形成住宅數據庫,即“數字樓盤”,對其他領域相關人員來說不易被知悉且無法獲得,滿足企業數據認定為商業秘密的前置性要求。價值性體現在要求企業數據“具有現實的或者潛在的商業價值,能為權利人帶來競爭優勢”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不正當競爭民事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20修正)》第十條規定,“有關信息具有現實的或者潛在的商業價值,能為權利人帶來競爭優勢的,應當認定為反不正當競爭法第十條第三款規定的‘能為權利人帶來經濟利益、具有實用性’。”需要說明的是,該法規已于2022年3月廢止。。依舊以貝殼找房為例,其核心競爭力是依靠“數字樓盤”的海量資源連接供需兩端,實現房產交易的智能化和數字化,這與商業秘密的價值性相契合。保密性則體現在商業秘密的所有權人為防止數據信息泄露采取相應的保護措施,對企業數據來說,這一點毋庸置疑。數字經濟時代,企業數據一旦泄露便會對企業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因此企業會對數據采取多層次的保護措施,這些措施如達到法律要求的保密性時,便可認定為符合商業秘密的構成要件。由此可知,部分商業數據可被視為商業秘密進行保護。
其次,企業由于對商業數據具有獨占控制權而使得數據具有獨特的財產價值,因此在對企業數據的保護中,將重點放在保護數據權利的獨占性可更好地保護企業資產,由此可避免企業數據多次流通造成不可逆的數據價值損失。《破產法》第三十一條②《破產法》第三十一條規定,“人民法院受理破產申請前一年內,涉及債務人財產的下列行為,管理人有權請求人民法院予以撤銷:(一)無償轉讓財產的;(二)以明顯不合理的價格進行交易的;(三)對沒有財產擔保的債務提供財產擔保的;(四)對未到期的債務提前清償的;(五)放棄債權的。”規定了對破產撤銷權的期間限制,但尚未規定該類行為受讓人的主觀意圖,破產管理人在行使破產撤銷權時應注意這一問題。對于無償轉讓數據行為,只要客觀上損害了債權人的利益(包括企業價值和破產財產)便可對其進行撤銷,受讓人的主觀意圖并不影響行為效力的認定。因此,在企業進入破產程序后,無償的財產處置行為無一例外均會對債權人產生不利影響,處置行為本身已經具備主觀上的惡意。作為行為相對人,即便自身沒有惡意,由于取得財產的行為并未付出相應的對價,所以理應對所得財產進行返還[11]。故在無償轉讓數據行為的認定中,行為是否可撤銷與受讓人的主觀意圖無關,即使受讓人主觀上沒有惡意,贈與人的轉讓行為已經造成了企業價值的損失,并且在流轉過程中會對數據的保密性帶來風險,破壞商業數據的價值性,因而也應當由破產管理人通過法律途徑進行撤銷。
最后,將商業數據視為商業秘密進行保護在實踐中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傳統商業秘密認定已十分困難,將企業數據認定為商業秘密則更為艱難,并且數據的商業秘密侵害行為更具隱蔽性,這加重了企業的舉證責任[12]。此舉還有不妥之處在于,法律對商業秘密的保護力度本身就不強,作為非權利性質的法益,其不具備排他性,無法產生對世權和排他權[13]。
作為數字經濟基本要素的數據,能夠在商業活動中商品化,在商事活動中通過交易行為產生經濟價值,這進一步凸顯了數據的財產屬性[14]。以數據交易為標的的合同首先應討論合同是否履行完畢的問題。對于尚未履行完畢的合同,尤其是宣告破產后破產企業未履行數據交易義務的,此時數據實際上還處于破產企業控制之下,并未排他性地將數據交付給買受方,此時數據合同能否繼續履行取決于破產管理人的判斷。基于破產管理人的職責,當數據以明顯不合理的價格進行交易、損害債權人利益時,破產管理人應決定終止履行,并請求法院判定合同無效。對于已經履行完畢的合同和業已交付數據但尚未獲得對價的數據交易行為,如有損害債權人清償利益之虞,在法定撤銷期間,破產管理人應當依職權主動行權。
以明顯不合理價格進行數據交易行為是否構成可撤銷行為的關鍵在于對“明顯不合理價格”的判定,同時應考量交易產生的后果是否對債務人的清償能力產生不利影響。在《破產法》對可撤銷行為的立法中,僅規定“以明顯不合理價格進行交易的”行為作為其中的一種,但并未詳細規定何種價格屬于明顯不合理價格。司法實踐中,法院通常參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下文簡稱《合同法》)相關司法解釋的規定,結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十九條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十九條規定,“對于合同法第七十四條規定的‘明顯不合理的低價’,人民法院應當以交易當地一般經營者的判斷,并參考交易當時交易地的物價部門指導價或者市場交易價,結合其他相關因素綜合考慮予以確認。”需要說明的是,該法規已于2021年1月廢止。規定來判斷,即對交易價格的評估需結合當地一般經營者的交易習慣進行判定,并參考交易發生地物價部門所規定的指導價格或市場的交易價格,通常將低于交易指導價或市價百分之七十的視為不合理低價,將高于交易指導價或市價百分之三十的視為不合理高價。此時就出現了兩個問題:
一是數據所屬地和交易地不處于同一地時,交易價格應如何判定。有學者認為僅僅將數據與財產單方面聯系起來會使數據脫離其本身存在的物理環境,無法解釋數據如何實現其在生活中的價值,同時孤立性地對數據本身設定權利對于實踐中權利的行使和對數據的保護并無幫助[15]。數據生存環境是基于數據的開發、利用以及傳播載體離不開計算機和互聯網絡的前提而存在的,大數據時代的營商環境下,數據價值可通過企業平臺和加密算法得以實現,這樣的生存環境更重視數據分享和傳播功能的發揮,企業數據對企業本身來說類似于劍鞘之于劍身,數據只有在本企業中才能發揮最大價值。如杭州某互聯網企業在貴陽大數據交易所進行數據交易時,若按照上述法律規定,則應按照交易地貴陽的一般經營者定價,那么數據的交易價格和實際價值之間可能會出現較大偏差。
二是數據資產評估相關問題。數據所包含的價值不止數據交易所能夠直接獲得的經濟利益,也遠遠超出數據庫的范疇。2020 年3 月第51次聯合國統計委員會會議特別提出將“數據如何納入國民賬戶體系”作為研究議題,該研究議題包括數據和數據資產的概念、數據的特征及權屬界定、數據資本化范圍及類型、數據資產的定價方法等統計與核算問題,截至目前對該問題的研究仍處于探索階段,國內外無論在理論還是實務中均未形成較統一的意見,這給準確評價數字化轉型背景下數據作為關鍵生產要素對經濟增長的貢獻以及從資本要素角度理解經濟增長帶來了困難,也是統計和國民經濟核算理論中亟待突破的難題[16]。數據資產量化評估困難重重,《破產法》中規定的交易指導價因此缺乏具體的核算標準。
《破產法》中規定的偏袒性清償的行為模式主要包括:對未到期債務的提前清償、對原沒有財產擔保的債務提供財產擔保、危機期間的個別清償行為。本文主要論述第3 種,即在企業將要破產時或確定破產后,由債務人、債權人等當事人提出的破產申請在被受理前6 個月內,破產企業無法對屆已到期的債務進行正常清償,并且該企業的資產沒有清償全部債務的可能或者明顯缺乏清償能力的情況下,出于逃避債務、公司借殼轉生等目的,將企業核心數據優先用來清償關聯企業或親友等特定債權人的到期債務的清償行為。探討此類問題時應從企業生產結構出發來審視企業數據保護的重要性,由于部分數據在企業生產經營活動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是企業在樹立競爭優勢、搶占市場份額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因此在對企業數據進行保護時應堅持效益原則的價值取向[17]。
《破產法》規定,企業申請破產后,對其所負合理債務的正當清償,在原則上均應以貨幣形式進行,即將企業資產變價拍賣后對債權人用貨幣進行清償。結合破產實務,破產財產可分為貨幣財產和非貨幣財產兩類。非貨幣財產在財產價值的估量上需經專業評估機構確定,否則很難貼近實際市場價格。就企業數據來說,在某些情況下企業用數據對破產債權人進行清償時,應當結合清償時間、交易方式、數據評估狀況、清償后果及雙方主觀意圖等要素綜合判斷,如確屬于偏袒性清償,法院指定的破產企業管理人應當及時向管轄法院提出對該行為的撤銷申請。該清償行為如果發生在法院受理破產申請前6 個月內,一種情況是當數據權利方通過轉讓數據存儲介質或數據復制轉移進行交易時,交易價格由雙方協定,不經過專業機構的評估,某些場景下會出現直接用數據清償債務的情形;另一種情況是通過數據交易平臺進行交易,交易價格經專業機構評估,以數據售賣所得價款對債務進行清償。上述兩種方式均屬于破產宣告前的個別清償,根據《破產法》第三十二條①《破產法》第三十二條規定,“人民法院受理破產申請前六個月內,債務人有本法第二條第一款規定的情形,仍對個別債權人進行清償的,管理人有權請求人民法院予以撤銷。但是,個別清償使債務人財產受益的除外。”對破產撤銷權的相關規定,僅存在一種情況,即清償行為有利于破產財產最大化,債務人能得到預期合理的清償結果時,該行為不可撤銷,其余情況均應撤銷。而在破產申請被法院受理后進行的清償行為中,應考慮數據在清償前是否經專業機構評估,尚未被評估的數據因清償行為會造成無法合理評價清償行為對破產債權人利益影響的情況,基于有損害債權人利益可能性的考慮,應主張撤銷該行為并同時返還對價,以保全破產企業價值;已評估的數據因清償行為的實施應考慮評估價值和實際市場價值的差額,以及所清償的數據在企業生產資料中的重要性,在結果對債權人沒有損害的情況下則應承認該行為的效力。
在考慮數據處理的影響時,不應僅簡單考慮企業及破產債權人的相關利益,還應顧及對國家、社會和個人的影響。換言之,企業的數據保護應考慮數據使用時的效率,考慮《破產法》的立法目的和保護法益,達到維護市場經濟秩序穩定、優化資源配置的實際效果。尤其對此類清償行為的判斷更需要著重考慮債務人和債權人的主觀意圖,并由法律對“惡意”的認定作出具體規定。在偏袒性清償的實際認定中,法院將從兩方面考慮“惡意”的評判標準,一是債務人在清償個別債務時對自身業已到期債務的清償能力的知曉程度,二是債權人對債務人企業經營狀況的了解程度,即是否明知不能清償的事實。這類認定同樣可以適用于數據的偏袒性清償。更應注意的是,判斷清償企業惡意與否,重點應查明清償雙方是否為關聯企業,或有無特殊的利益交換等意圖。企業在商業活動中難免會出現因經營理念不合理、核心業務出現問題等原因而破產,如該類企業在破產之后將數據清償至關聯企業,借破產之名轉移核心數據,利用關聯企業的外殼繼續從事已破產企業的、不適合當下經濟環境的甚至是違法的商事活動,同一套商業體系進入“融資—經營—破產—清償”的循環,將不利于市場經濟的穩定和發展,更是對市場資源的浪費。
從法理上來說,破產管理人是破產撤銷權行權的唯一權利人,《破產法》對此有專門的規定。結合前文列舉的幾種可撤銷的數據處理行為,在破產管理人認定行為性質和危害性后需向法院提出撤銷申請,其他利益相關人無法提出對該行為的撤銷之訴。破產管理人根據法律規定并由法院指定,可從中獲酬并同時推進破產案件的處理進程。破產撤銷權不僅是權利還是義務,被指定的破產管理人在發現企業對其擁有的財產或權益等的處理行為被法律所禁止時,必須主動對該行為進行撤銷。雖然現行法律規定中并未明確破產管理人對數據處理行為的相關問題,但基于數據的財產屬性,破產管理人應當重視數據處理行為,立法方面也應結合社會經濟發展,對破產管理人在數據處理行為的權利義務方面作出進一步規定。破產管理人在行使破產撤銷權時具有獨立性,原則上行權不受他人干涉,其通過對行為的判斷來作出是否撤銷的決定,即在數據具有財產性的前提下,只要破產管理人認定對數據的處理影響破產財產的價值最大化,即可提出行使破產撤銷權,債權人會議和債權人委員會對數據處理行為的意見不影響破產管理人行權。需要注意的是,破產撤銷權行權可能會出現債權人在某種情況下可代替行權的情況。破產撤銷權的法理根源是民法中的撤銷權,是在企業破產的特殊情況下設置的,原本的債權人雖不屬于破產撤銷權的主體,但可依據《合同法》相關規定行使一般的撤銷權,當債權人撤銷權與破產撤銷權競合時,原則上應優先適用破產撤銷權。但當破產管理人無法行使、怠于行使或拒絕行使破產撤銷權時,應當允許債權人依據民事法律規定行使債權人撤銷權。當前有關數據交易合同的性質問題尚未有定論,對于數據處理行為主體,《民法典》中規定的撤銷權與《破產法》中規定的破產管理人撤銷權發生沖突的情況還需進一步討論。
在我國法律規定中,對于撤銷數據處理行為的執行只能在破產管理人認定該行為可撤銷之后,以提起可撤銷之訴的方式通過法院來執行。在破產管理人行權時應注重《破產法》的立法目的和其所保障的法益,即保障破產財產最大化和貫徹平等保護債權人的原則。企業對其財產的控制力是財產權制度的核心要義[18],如前所述,基于數據的特征,商業數據的價值在于企業對數據的獨占性,因此在與數據相關的破產撤銷權執行時,有兩種基本的執行方式,即數據返還與數據刪除。對于破產撤銷權來說,兩種執行方式可存在于上述任何一種場景中,也可結合實際情況同時進行,在返還數據的情形下需檢查相關數據是否留存副本。這一過程中可采用的技術手段有很多,如剪切、下載后刪除副本、簽署保密協議等,也可直接將數據載體取回,此類手段更注重保護數據的獨占性,以防止數據繼續流轉和進一步使用。司法實踐中,由于數據流通成本低、流轉速度快、流轉途徑多樣,因此破產管理人行使破產撤銷權的難度較大,對時間的要求較高,在行使對數據處理行為的破產撤銷權時應采取較為嚴格的方式。破產管理人如認定該行為應當撤銷,應在法定期限內向法院提起撤銷之訴,同時提出對涉案數據進行保全,通過對數據載體的封存以及對數據受讓人權利的限制,最大程度地維護數據的保密性。此外,由于數據的流轉速度快等特點,應適當縮短對數據保全措施的審查期限,以免因程序方面的原因造成數據價值的二次損失,從而將侵權行為的損失最小化。在數據處理行為撤銷之后,破產管理人應著重保證企業對數據的絕對控制權,在物理上抹除企業自身留存副本之外的所有數據副本,防止企業數據外泄;同時可與相關數據經手人簽署保密協議,最大程度地降低數據在流轉過程中的風險,明確侵權后的責任分擔問題,以保證數據價值,減少企業價值流失,維護債權人合法利益。
依據《破產法》第三十四條①《破產法》第三十四條規定,“因本法第三十一條、第三十二條或者第三十三條規定的行為而取得的債務人的財產,管理人有權追回。”,破產管理人有權對減少破產財產價值、損害破產債權人權益的行為進行撤銷,并追回相關財產。破產撤銷權行使的后果是使破產企業所作出的對財產的處分行為失去效力,即對該行為的否定,在數據處理行為被撤銷后,被處理的數據或數據權利仍應屬于破產企業,處于破產管理人控制之下,納入破產財團,依照正常破產程序進行變價清償。此外,債務人的數據交易行為被撤銷,會出現數據交易行為中數據交易相對人、無償轉讓數據的受讓人如何保障自身合法權益的問題。故有必要明確可撤銷行為被撤銷后相對人的相關權利,以維護交易安全和秩序。例如德國破產法第一百四十四條規定了破產撤銷權相對人的請求權,日本破產法第一百六十八條對可撤銷行為被撤銷后相對人的權利作出了規定[19]。在數據處理行為的破產撤銷權相對人問題中,還存在相對人恢復權利的問題,其原因在于在數據交易行為中,認定數據合理價格的難度很大。在第三方價格認定標準不一、市場又沒有合理的指導價格時,對于可撤銷數據處理行為的認定,破產管理人主觀評判的影響很大,因此在數據交易行為中,破產管理人的主觀認定有可能影響正常的交易公平和交易安全。而在數據清償的場景下則更為復雜,除前述數據價格評估問題之外,債權人的主觀目的也是重要的評判標準,但評判債權人的主觀目的是非常困難的,尤其在商業活動中,各方利益糾紛復雜,為了某種目的而隱瞞真實意圖的情況時有發生,此時破產管理人就擁有很大的操作空間,因其行權時僅憑自身判斷即可,無需考慮債權人會議和債權人委員會。基于此,在目前數據相關立法尚未完善的情況下,對破產撤銷權相對人的救濟需得到足夠重視,應對破產管理人提出撤銷數據處理行為保留抗辯的權利,以保證正常的交易秩序和交易安全,繼而減少破產管理人對正常商事活動的影響。
目前各國對于可撤銷行為的立法模式大致可分為3種:一是列舉主義,即簡明扼要地對可撤銷行為的所有情況進行列舉,并規定行為的具體構成要件;二是概括主義,即僅對可撤銷行為進行概括性描述,目前僅有少數國家采用此種立法模式;三是列舉主義與概括主義相結合,即在規定可撤銷行為一般構成要件的前提下,列舉典型的可撤銷行為。美國破產法在立法模式上兼顧了概括主義與列舉主義,其第五百四十七條(b)從構成要件角度對破產撤銷權的行使對象進行了規定,企業行為在符合6 個具體構成要件的前提下,同時不屬于第五百四十七條(c)所排除的例外行為之列,便可認定為偏頗性清償行為,破產管理人可申請法院依法撤銷。德國破產法在立法模式上與美國相同,將概括性立法與具體行為列舉相結合,德國破產法第一百二十九條先抽象概括出可撤銷行為的本質特征,即“破產程序啟動前作出的、對破產債權人不利的法律行為”①詳見萊茵哈德·波克著、王艷柯譯《德國破產法導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1頁。,后又對各種類型的行為作出了具體規定,實現了理論上抽象性與實踐中可操作性的統一。日本破產法在行為否認制度上采用了較為抽象的立法模式,其第一百六十條以行為結果是否有害于債權人作為該行為能否被否認的依據,同時考慮受益者對該行為的具體認知程度,結合案件實際情況進行綜合判斷,最終達到保護債權人利益的立法目的。在上述3 個國家的立法中,因其采用概括主義與列舉主義相結合的立法模式,對可撤銷行為范圍的規定較為詳細,一些數據處理行為也因符合其中某條規定而被納入其中,在企業破產發生數據處理糾紛時有遵循裁判的依據。
國內對于企業數據的立法保護均持謙抑態度[20]。我國可撤銷行為的立法模式屬于典型的列舉主義,《破產法》第三十一條規定了具體的5種可撤銷行為,并在第三十二條規定了可撤銷行為的例外情形。相較于列舉主義與概括主義相結合的立法模式,列舉主義存在一定的立法缺陷,即不能窮盡所有可撤銷行為。如前所述,隨著社會的發展,數據作為一種新的生產要素在商業活動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但目前對數據的性質尚無定論,對數據處理行為的忽視極易導致企業破產時企業價值的減損和破產財團價值的流失,最終損害債權人利益,導致不公平清償等后果。除數據處理行為可作為破產撤銷權的行使對象外,在其他與數據相關的法律行為中也可能發生對數據處理行為的撤銷,如在數據存儲合同、數據外包合同中,出租人(數據存儲服務提供者)或受托人將數據賣出或轉移,破壞商業數據獨占性,此時破產管理人可基于對數據的占有或合同關系提出對該行為的撤銷。總的來說,對于相關主體數據處理行為撤銷的考量標準,可總結為處理行為致使破產財產減少或破產企業價值受損。《破產法》的立法功能主要體現在對債務的救濟和對債權的公平保障,數據財產性在當下商業活動中的作用應受到足夠重視,無論基于數據交易所獲得的直接經濟利益還是數據在企業市場化和產業化中的重要地位,都應計入破產撤銷權考量的范圍中。在我國現行立法列舉的5種行為中,雖已包括對無償轉讓數據行為和以明顯不合理價格進行數據交易行為的規制,但并未充分考慮數據核心資產偏袒性清償所帶來的后果,對數據處理行為損害企業價值的情形亦未作充分考量,相關法律體系還需完善。因此,結合國內立法現狀和國外立法經驗,在立法論上可考慮在《破產法》第三十一條中增設一款,即不當處理企業數據行為的;或借鑒域外立法經驗,在《破產法》第三十二條后增設概括性條款,即破產程序啟動前或法院受理破產申請后作出的,對破產債權人不利的法律行為,破產管理人有權撤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