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元亨,韓履祺
(1.山西中醫藥大學,山西 太原 030024;2.山西省中醫院,山西 太原 030012)
慢性腎臟病(chronic kidney disease,CKD)是各種原因引起的腎臟結構或功能異常≥3個月,包括出現腎臟損傷標志(白蛋白尿、尿沉渣異常、腎小管相關病變、組織學檢查異常及影像學檢查異常)或有腎移植病史,伴或不伴腎小球濾過率(GFR)下降;或不明原因GFR下降(<60 ml/min)≥3個月[1]。隨著糖尿病、高血壓和肥胖等病發病率增高,以及人口老齡化等原因,慢性腎臟病的發病率逐年升高,且已經成為全球性的公共衛生問題[2]。有調查顯示,至2017年,全球CKD患病人數為6.975億,中國約1.323億患有CKD[3]。近年來大量的臨床和實驗研究發現,中醫藥在保護腎功能,延緩慢性腎臟病進展方面有確切的療效且優勢明顯[4]。
韓履祺教授,山西省名中醫,全國第五批名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師承著名腎病專家于家菊教授,多年來從事中醫藥腎臟病方向臨床教學工作。韓老擅長用中藥治療常見腎系病證,臨證強調整體辨證,注重病機轉化,分層次、多途徑,綜合調理。茲將韓老師治療慢性腎臟病臨床經驗介紹如下,與同道共饗。
慢性腎臟病為現代醫學定義的慢性疾病,中醫古籍中無CKD 病名,現代中醫學家根據CKD 的病因病機及臨床表現,將其按照“水腫”“腰痛”“癃閉”“關格”“虛勞”等進行論治[5]。本病多因飲食失宜、起居不慎、外感六淫、勞倦過度、先天稟賦不足、藥毒傷腎、水腫或淋證等病反復發作等因素致正氣漸衰,日久傷及脾腎而成。慢性腎臟病的基本病機為本虛標實,本虛是指五臟虧虛,病本在腎,脾腎衰敗,脾虛不運,氣血陰陽失調,虛而生邪,水濕、濕熱、瘀血、濁毒互結內阻,壅滯三焦氣機。脾腎虛損是CKD的共同病理基礎。脾失統攝,腎失封藏,精微不固,水谷精微下泄可見尿蛋白;脾胃受損,運化失司,水濕內停,泛濫肌膚而成水腫;腎臟病后期,脾腎之氣衰微、濕濁毒瘀交阻,可見惡心、嘔吐、二便不通等。
韓履褀教授認為在慢性腎臟病治療過程中,應遵循“治病求本,兼顧其標”的原則,分清標本之虛實,注意攻補之輕重,才能達到治療目的。慢性腎臟病的基本病機為本虛標實,本虛是指五臟虧虛,特別是脾腎兩臟氣血陰陽的虛損;標實主要是水濕、濕熱、瘀血、濁毒之邪。韓老師認為慢性腎臟病病程中,虛實夾雜,如果治療不當,虛證可能更虛,實證可能更實,因此,在治療慢性腎臟病過程中,應權衡邪正主次,依據正邪程度不同,調整扶正與祛邪的側重,分階段、分層次進行治療。在治療過程中,補腎固精、培補正氣是治療的根本,調理脾胃、保全胃氣是治療的關鍵環節,調理氣機、活血清熱、利濕瀉濁需貫穿始終。
慢性腎臟病病本在腎,屬于正虛邪實之證,久虛而生實邪,邪實為標,正虛為本。腎虛是本病主要病機,腎之精氣虧虛,氣血陰陽失調為本病發生發展的根本原因。腎內寓真陰真陽,為先天之本,腎之精氣充沛則人體正氣旺盛而不易受邪。腎系疾病患者病初多見氣虛乏力、腎精虧損之征象,病久可致腎之陰陽氣血衰弱。韓師遵《難經》“損其腎者,益其精”之旨,在治療上強調補益腎之精氣,認為調補腎氣、滋補腎陰、溫補腎陽均宜平補諸虛百損,緩緩收效,不宜妄用峻劑。腎氣虛損,表現為倦怠無力、腰膝酸軟、氣短自汗,常選用黨參、黃芪、白術、防風、桂枝、白芍、紅景天等;氣損及陰,腎之氣陰兩虛,表現為乏力懶言、咽干口燥、手足心熱,常選用熟地、山藥、太子參、黃芪、茯苓、麥冬、五味子等;腎氣虧虛,日久及陽,表現為精神萎靡、周身怕冷、小便頻數,常選用枸杞子、菟絲子、五味子、熟地、肉桂、淫羊藿、巴戟天等。若腎失封藏,精關不固,精微下泄,常選用芡實、蓮子心、金櫻子、桑螵蛸等;浮腫明顯者,常選用茯苓、豬苓、白術、桂枝、生姜等;眩暈目澀耳鳴者,常加用枸杞子、天麻、牛膝、菊花等。
腎主藏精,腎中精氣充足依賴脾胃后天生化之水谷精微充養培育;脾胃健運、化生水谷精微,亦須依賴腎陽之氣溫煦推動。劉河間的《素問玄機原病式· 火類》記載:“土為萬物之母,水為萬物之元,故水土同在于下,而為萬物之根本也。地干而無水濕之性,則萬物根本不潤,而枝葉衰矣。”[6]脾腎二臟相互資生,互根互用。在慢性腎臟病發展過程中,或因病久氣血虧虛脾胃受損,或因濕濁瘀毒蘊久損傷脾胃,或因過用苦寒之劑敗胃等,均可導致脾腎兩虛,出現腹痛、腹瀉、腹脹、便秘、噯氣、惡心、嘔吐等癥狀。慢性腎臟病出現消化道癥狀,既是腎病的一部分,也是整體狀況的反映[7]。因此,治療慢性腎臟病應重視顧護脾胃、調理脾胃,建運中焦,強后天以補先天。韓師常以四君子湯為基礎方加減化裁,以調理脾胃。脾虛泄瀉者,加霍香、木香、葛根、砂仁;惡心嘔吐者,可加用半夏、生姜、黃芩、代赭石、旋覆花;痰壅氣逆者,加用白芥子、紫蘇子、萊菔子;寒滯胃腸,可加用烏藥、干姜、香附;疼痛明顯,可選用川楝子、木香、延胡索郁金;嘈雜反酸明顯者,加海螵蛸、牡蠣、煅瓦楞子;寒熱錯雜者,可加用半夏、黃芩、黃芩、干姜、黨參;大便秘結者,可選用大劑量白術、熟大黃、麻子仁;脘腹脹滿,可加枳實、厚樸、大腹皮、檳榔;納呆食少,可選用炒谷芽、炒麥芽、山楂、神曲。
慢性腎臟病的病機總以本虛標實為主,本虛與標實證之間相互影響,共同促進腎臟病的進展。腎臟虛損,氣化無權,病久水液代謝失常,導致濕邪內生,腎臟病普遍存在水濕之邪為患。濕邪蘊留體內,日久化熱,易致濕熱合而為患。六淫入里化火、過食辛辣炙煿之品、過用辛溫大熱之藥等均可致熱邪滋生,與濕相合形成濕熱病邪。濕熱致病具有雙重性,既有濕性黏滯重濁趨下、易阻氣機的特點,又有火熱之邪傷津耗氣、燔灼炎上、擾亂心神的特征。濕熱相合,難分難解,濕熱之邪深蘊膠固于腎臟,病邪難于消散清除,從而導致慢性腎臟病病情遷延難愈。濕熱證屬于實證,宜以清化分消之法清利濕熱,分清濕熱二邪孰輕孰重。熱為無形陽邪,濕為有形陰邪,濕去則熱無所附,濕熱證如熱勢不盛,選方用藥當以祛濕為先,若熱重濕輕者,應配伍足量的清熱藥物。濕遏熱伏,氣機不暢,治宜疏通、調暢氣機,使之通而不滯、開而不郁,從而既可行氤蘊之濕,又可發郁遏之熱[8]。濕熱偏于上焦,熱邪較重,常選用金銀花、連翹、淡竹葉、梔子、杏仁、桔梗等;濕熱偏于中焦,濕邪較重,常選用霍香、白蔻仁、茯苓、半夏、枳殼、陳皮、黃連等;濕熱偏于下焦,常選用車前草、滑石、石韋、通草、蘆根、白花蛇舌草等。若肝膽濕熱明顯,常選用黃芩、柴胡、龍膽、茵陳、梔子;若腸道濕熱明顯,常選用黃芩、葛根、黃連、秦皮、槐花;若濕熱阻絡、關節痹痛,常選用黃柏、薏苡仁、蒼術、牛膝;若濕熱久羈、耗傷氣陰,常選用生黃芪、生地、沙參、麥冬。濕熱之證不宜用大量陰膩柔補之藥,臨床用藥可選用兼有濕熱、祛濕雙重作用的藥物。
慢性腎臟病患者病久多見血瘀之征象,其病機虛實夾雜,正虛導致血瘀,實邪加重血瘀。正虛以腎虛為主,包括氣虛、陰虛、陽虛。腎病日久,腎氣虛損,無力推動血行而至瘀;腎陰耗傷,陰虛火旺,血行黏滯而致瘀;腎陽不足,不能溫養血脈,寒凝血脈而致瘀。邪實多由水濕、濕熱、濁毒等壅滯三焦,導致氣機阻滯、血行不暢。現代研究表明,腎小球硬化、腎小管萎縮、腎間質纖維化等腎臟病理表現與血瘀證具有關聯性。臨證根據血瘀的程度不同,可酌情選用不同藥物,血瘀證輕者常選用當歸、赤芍、丹參、桃仁、紅花、牡丹皮、雞血藤、三七粉等以活血化瘀;病程相對較長,血瘀程度較重者常選用益母草、澤蘭、川芎、牛膝、鬼箭羽、王不留行、三棱、莪術等以散瘀通絡;對久病難愈、瘀血明顯者,常選用水蛭、地龍、僵蠶、蟬蛻等疏通腎絡。韓老師指出,活血化瘀是治療慢性腎衰竭的基本法則,應根據標本虛實,輕重緩急而予扶正活血或活血祛邪之法[9]。氣虛明顯者,常配伍生黃芪、黨參、炒白術;陽虛明顯者,常配伍巴戟天、仙茅、仙靈脾、菟絲子、杜仲、肉桂、干姜;陰虛明顯者,常配伍知母、黃柏、生地、熟地、山萸肉;兼有氣滯者,常配伍柴胡、桔梗、枳殼、牛膝、佛手、郁金;兼有濕熱者,常配伍蛇舌草、六月雪、土茯苓、積雪草等;兼有出血者,常配伍紫草、茜草、仙鶴草、蛇莓等。
《素問·五運行大論》云:“北方生寒,寒生水,水生咸,咸生腎,腎生骨髓,髓生肝”,肝腎同源。肝與腎同居下焦,精血互生,藏泄互用。慢性腎臟病病程長,易反復發作,遷延難遇。疾病治療后期,患者常因服藥日久、經濟負擔重、檢查指標波動、治療信心不足而產生情緒波動,出現情緒低落、乏力倦怠、不欲飲食、失眠頭暈等腎郁表現。調理患者情緒狀態,對于延緩慢性腎臟病病程進展,緩解癥狀,改善預后尤為重要。韓師臨床重視疏解郁結、從肝治腎,善用逍遙散為基礎方加減化裁。逍遙散以柴胡為君藥調達肝氣,配伍當歸、白芍和血柔肝,補肝體而助肝用。有研究證實,逍遙散能夠多靶點、安全有效的發揮抗抑郁作用[10]。
慢性腎臟病發展到中后期,腎臟功能不可逆受損,日久脾腎衰敗,腎臟代償能力下降,水電解質酸堿平衡紊亂,內分泌失調,各種代謝產物和毒物潴留,壅塞三焦。及時祛除體內潴留邪毒、調理臟腑氣機,有助于改善預后、提高患者生存質量。臨證用藥宜導引濁毒從二便而去,并時刻注意顧護正氣。若濕濁內盛、水腫明顯者,韓老師常用利尿瀉濁之法使濁毒從小便排出,常選用土茯苓60g、豬苓30g、車前草50g等。若邪毒蓄積于腸道、腑氣不通,常選用熟大黃6-10g通腑瀉濁。研究顯示大黃具有調節機體氮質代謝、抑制腎間質纖維化與腎小管萎縮、緩解殘余腎高代謝狀態等作用[11]。
李某,男,39歲,2020年6月8日初診。主因“發現血肌酐升高6個月”來診。患者2020年初于當地醫院體檢,發現尿蛋白(2+),同時發現血肌酐升高,當時血肌酐波動在470umol/L左右,診斷為“慢性腎臟病4期”,間斷服中成藥百令膠囊、尿毒清顆粒治療,效不佳。現癥:乏力,倦怠,雙下肢輕度浮腫,納可,眠可,尿液有泡沫,大便干,2-3日/次,舌淡紅略暗,苔薄黃,脈沉。既往1型糖尿病史20年,高血壓病史半年。查尿常規:尿蛋白(+);血肌酐462.9umol/L,尿素氮15.39mmol/L;腹部彩超:右腎小結節,雙腎實質回聲增強。西醫診斷:慢性腎臟病4期;中醫診斷:虛勞。中醫辨證為脾腎兩虛,濕濁瘀阻。治宜健脾益腎,活血利濕瀉濁。處方:黃芪40g,生白術40g,當歸10g,赤芍15g,枳殼20g,杏仁10g,生地20g,土茯苓60g,六月雪30g,太子參15g,麥冬15g,丹參30g,地龍15g,鬼箭羽30g,肉蓯蓉30g,三七粉6g,紅景天30g。每日1劑,共14劑,水煎早晚空腹溫服。囑患者行低鹽、優質低蛋白飲食,避免勞累、感冒、感染。
二診:2020年6月24日。患者精神好轉,雙下肢水腫減輕,倦怠乏力好轉,自述服上藥后腹瀉,5-6次/日,納眠可,舌淡紅邊有齒痕,苔薄,脈沉。輔助檢查:尿蛋白(+),血肌酐362.6umol/L,尿素氮11.9mmol/L。辨證同前。在初診方基礎上去枳殼、鬼箭羽、杏仁、麥冬,加巴戟天10g,五味子10g,干姜6g,肉桂6g,烏藥10g。14劑,煎服法同前。
三診:2020年7月8日。患者疲乏無力,雙下肢稍腫,大便3次/日,無腹痛,便質稀,納差,惡心,眠多,尿液泡沫多,舌質淡暗,苔白膩,脈沉。輔助檢查:尿蛋白(2+),血肌酐324.2umol/L,尿素氮13.25mmol/L。在上方基礎上去太子參、生白術、肉蓯蓉,加黨參20g,炒白術15g,砂仁6g,雞內金15g。14劑,煎服法同前。
四診:2020年7月29日。患者精神可,雙下肢無明顯浮腫,大便2次/日,納眠可,舌質淡暗,苔薄,脈沉弦。輔助檢查:尿蛋白(+),血肌酐311.2umol/L,尿素氮12.36mmol/L。
在上方基礎上烏藥、干姜,加僵蠶20g,蟬蛻10g,燙水蛭6g。14劑,煎服法同前。
后患者癥狀逐步緩解,中醫辨證加減治療一年余,血肌酐穩定在280umol/L左右,病情平穩。
按:本案患者初診時屬于慢性腎臟病4期,辨其病機為本虛標實,以脾腎虛損為本,水停瘀阻、濕熱濁毒潴留為標。治療當扶正與驅邪相兼顧。方中黃芪、當歸、白術補益氣血,太子參、麥冬、生地、肉蓯蓉燮理陰陽,合用以固腎本。土茯苓、六月雪瀉濁毒、利濕熱,丹參、赤芍、地龍、鬼箭羽活血化瘀通絡,合用以祛實邪。另以枳殼、杏仁調理氣機,三七粉、紅景天培補正氣。二診時患者脾虛腹瀉,去鬼箭羽、枳殼、杏仁等苦寒瀉降之品,加巴戟天、五味子、干姜、肉桂溫腎固澀。三診時患者氣虛明顯,故改太子參為黨參、生白術為炒白術,加用砂仁、雞內金調理脾胃。四診時患者脾虛癥狀關節,去干姜、烏藥,以防溫燥太過。加用僵蠶、蟬蛻、水蛭疏通腎絡。后隨證加減治療一年余,患者癥狀減輕,病情穩定。
慢性腎臟病是內科常見病、病因病機復雜,病情纏綿難愈。慢性腎臟病防治的重點在于控制和穩定原發病,積極治療加重慢性腎臟病的誘發因素。慢性腎臟病基本病機為脾腎衰敗為本,濕熱、濁毒、瘀血壅滯三焦。其治療時需突出整體觀念,辨證施治,以顧護脾腎為中心,以腎為主,調理脾胃,培補正氣,以固病本。同時,需要注意驅邪以扶正,適時清化濕熱、調理氣機、化瘀通絡、瀉濁通腑。臨床遣方用藥,需要分清疾病矛盾的主要方面,分清虛實主次,以緩解患者癥狀,提高患者生存質量為治療目標,合理補虛瀉實,改善患者預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