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書的糾纏

朱文靜

小時候，廚房是樓梯下的一個小轉角，開著一扇小窗，窗上生銹的欄桿把窗外的藍天、白云、青黃相接的田野、綿延霧繞的遠山切割成一幅幅格子畫，卻也自成一體。

油熏煙烤的墻上糊著報紙，泛黃，風吹過鼓起一點，像雨順著屋檐落進水缸。

報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或者配以黑白的圖片，是我對閱讀最初的印象。

一日傍晚，母親和姑姑在套被子，我縮在床角，抱著一本厚厚的《格林童話》看著，床單在她們的手中抖動，上下起伏，伴著她們說笑的聲音，仿佛波濤席卷，而我蜷縮在高高疊起的被子后，仿佛龜宿于崖邊洞穴。

萬山環繞的小村落，日復一日仰望的天空，山間不變的浮云，在這樣懵懂的日子里，是閱讀帶我走進了另一方世界，許多個五彩斑斕的、從未聽聞的世界。

小學一到五年級，《荷馬史詩》《神曲》《古希臘神話傳說》《西游記》《無憂公主》《三國演義》《水滸傳》……我不知道什么名著或者雜書，任何書在小時候的我那兒都沒有高下之分，只是在哪個角落找見一本，覺得有幾分趣味便看，因此全然沒有對經典的半分“敬畏”，如看獵奇小報一般，只憑著一股勁。看完后，回到學校就講給小伙伴們聽，他們便講時下流行的電視劇給我聽。

小學畢業，初中還在鄉里讀，學校離家不過數百米，逛著逛著就到了。學校教室寬敞明亮，在不久后，還建起了圖書室。

我的班級在一樓，圖書室在二樓最邊上，但地方小，過去也費不了什么時間，課間十分鐘足夠我去還書并再借。

圖書室確實只有一室，但是“開張”那天，我們許多同學蜂擁而入，不知道有多欣喜。

我盯著那一排又一排書架，滿滿的，各類書籍都有，一股巨大的滿足感席卷了我，隨即便是饑餓與渴望。此時，書，真正是我的精神食糧。

初中的生活與小學差別很大，曾經不放在眼中的生物、地理、歷史、政治，變得如此重要，讓我的排名上下起伏，一時間茫然無措。

哪怕是分值從100變成120這樣的細節，也使我仿佛穿錯了衣服，渾身別扭。身邊仍是熟悉的同學，可是也有了更多的新同學，不單是附近村的，更有外地轉學來的，陌生在一點一滴侵襲著我。而哪怕是熟悉的朋友們，年紀增長的我們也有了更多說不清的煩惱，道不明的心緒，以及若有若無、時遠時近的距離。

一葉扁舟隨波逐流，風暴蓄勢，隱隱危機，于是我又躲到書中去了。

那圖書室，自此便是我課間常去的寶地，填滿了我一段段空洞而不知所措的時光。讀《鏡花緣》，最喜歡女兒國這一段，不同于《西游記》里的女兒國，這里有男有女，只是全然顛倒了身份，男子裹腳穿裙，女子戴冠著靴，種種笑料，盡是趣味。

初二，我轉學了，去到鎮上，于是陌生幾乎完全侵蝕了我。

這一年只會比初一更加茫然混亂，何況失去了圖書室這樣一個歸處。鎮中學并沒有圖書室，我愈加渾渾噩噩，不知所以。

這一年，我與書的聯系寥寥無幾，除了在課堂上的混沌度日，被迫的、機械的學習與考試，憑借著基礎維持著中等水平。

新的宿舍樓正在建設，我與幾個好友挪去了另一處小樓上，那房間原不知是什么人住的，留了幾張舊桌椅，在其中一個桌肚里，我發現了一本卷邊、泛黃、封面缺了半頁的書——《平凡的世界》。

又是一本看名字便毫無意趣的書，只是作者路遙的名字反而有幾分吸引我。路遙知馬力，我遲鈍的腦袋好像被敲開了一絲縫隙。

不愿努力學習，自然便有了大把時間，我便拿起了這本書。

那果然是一個平凡的世界——沒有富貴名利、高門顯貴，沒有魔法巫師、鬼怪神靈，也沒有生死與共的轟轟烈烈。這個世界在遙遠的黃土高原，與我這南方也截然不同，可書中人的故事卻使我覺得有幾分親近。

這本書我一直翻到了初三，越翻越清醒。

初三開學，我開始了一往無前的贖罪與奮斗。

天色未明，我和同學們已經打著手電筒坐到教學樓大門口背書，等著保安大叔來開門。然后開始一天的學習，課間也不離開座位，晚上回到宿舍，打著手電筒繼續學到12點再睡。年紀小，身體頂得住，咬著牙為自己的前途拼一拼。

弓弦不能久繃，我愛去附近的文具店閑逛，里面也賣書。

一天，我看到了一本厚厚的《紅樓夢》，頓時想起了初一的一位女同學，她極愛《紅樓夢》，里面的詩詞都是倒背如流的，說起書中的人物故事更是口若懸河，當時我對此書并不了解，只是打心底欽佩她。

我拿起書翻了翻，新書的氣味撲面而來，于是我掏出省下的錢買下這本書。

書既然到了手上，自然要先看幾眼，未曾想一看卻著了迷、入了心，停不下來，一心就在看，津津有味。

一日午休，老師來教室巡查，我原以為這畢竟是名著，看了無事，便沒有避開。未想到老師卻“咦”了一聲，抽去這書，搖頭道：“《紅樓夢》呀，那可不得了，一看進去人就出不來啰！”便收走了。

我如大夢初醒一般，來不及為書默哀，只感到可惜。

后來，我如愿上了重點高中，《紅樓夢》卻是必讀名著之一，我便正大光明、迫不及待地再次購買了一套，一口氣讀完，讀得酣暢淋漓，只是讀到黛玉死時，倚在宿舍床頭，忍不住淚珠滾滾，反復去看，反復流淚，無限唏噓。

再后來，上大學，工作，我與書的糾纏仍在繼續……

書，占據了我生命的二分之一；無書，無閱讀，我的人生將黯然失色，我的靈魂也會跟著干癟，這幾乎會拿走我大半的喜怒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