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雙全的“棄子”

徐莉芳

他有家有父母，卻活得像個流浪兒，被人嫌棄，而這一切的起點是多年前未被看見的悲傷。

一個原本正常的孩子成了被人嫌棄的“傻子”

9歲的東東第一次來到咨詢室，是班主任楊老師帶來的。只見他低著頭，雙手絞著衣角，身上的校服油跡斑斑，袖口和褲腳上也都是泥點，離他近一點兒就能聞到一股酸臭味，仿佛幾天沒洗澡。

楊老師讓他跟我打招呼，他沒有說話，抬起頭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就往楊老師身后躲。

由于孩子身上有氣味，楊老師指指一米外的地方，讓他在那里站著。他就乖乖站到那里，兩只手繼續(xù)絞衣角。

很明顯，東東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與楊老師溝通后，我梳理了他的基本情況：爸爸患有白癜風(fēng)，很少出門，也很少管東東。媽媽一個人扛起了家庭重?fù)?dān)，常年在外打工。東東的生活主要由奶奶照顧，但奶奶脾氣不好，經(jīng)常打罵他。他不愛洗澡，身上總有股怪味，說話有些結(jié)巴。同學(xué)們都笑話他是個傻子，不跟他玩。

楊老師還提及一件往事：班里轉(zhuǎn)來一名新生軒軒，有一次分零食給東東吃，從此他一下課就黏著人家，罵都罵不走。軒軒被同學(xué)嘲笑“有傻子的味道”，于是不愿意來上學(xué)。軒軒媽媽要找東東父母理論，可東東家沒有一個人出面，氣得軒軒媽媽指著東東發(fā)了一通火。

楊老師很無奈：“東東媽媽說，他小時候挺聰明的，說話也不結(jié)巴。她拜托我多照顧他，可我也搞不清楚這孩子什么情況。”

一邊聽楊老師的介紹，我一邊觀察東東。他雖然一直低著頭，可目光并不呆滯，時而會偷偷看一眼老師。當(dāng)楊老師提到媽媽時，他絞衣角的手明顯更用力了。

東東在學(xué)校面對的是嘲笑、指責(zé)，回到家，媽媽不在，爸爸不管，又經(jīng)常被奶奶打罵，他的內(nèi)心該有多孤獨無靠啊。年幼的他不知道怎么辦，所以，誰對他好，他就黏上誰，黏上了又失去讓他陷入更深的孤獨。

強烈而持久的孤獨會影響孩子的語言表達(dá)、人際交往，甚至引發(fā)精神焦慮、自傷行為。東東結(jié)巴、黏人、怕生人，明顯是已經(jīng)受到很大影響。

我?guī)е鴸|東來到沙盤室，示意他可以隨意玩。每拿起一個沙具、擺放一個位置，他都要看一下我的反應(yīng)，小心翼翼的樣子真讓人心疼。

智商沒有問題，卻被人說成傻子，生活上有奶奶照顧，卻總是臟兮兮，東東到底生活在什么樣的家庭？我對他的父母越來越好奇。

被貼“沒用”標(biāo)簽，父母也放棄了他

隨著咨詢繼續(xù)，東東開始喜歡來這里了，但始終不太愛說話，而且每次還是臟兮兮的。

我給他的家人打電話，邀請他們陪東東一起來，只有奶奶來過一次。奶奶開口就說：“老師，他是個沒用的東西，我什么方法都試過了。”奶奶這么說時，東東緊張地看了我一眼，把頭埋得更低了，生怕我也認(rèn)為他沒用。

我還注意到一個細(xì)節(jié)，奶奶看上去不像是個邋遢人。為什么東東卻像個流浪兒呢？

原來，是東東自己不肯洗澡。因為洗澡的事，他和奶奶、媽媽經(jīng)常發(fā)生沖突。去年，媽媽又生了個小的，奶奶忙于照顧老二，更加懶得管東東了。

爸爸生病，家庭條件也不是很好，怎么會又生一個孩子呢？這讓我很疑惑。

有一次，東東在沙盤室失去了往常的自在。他擺了好幾個沙畫，每次都是開頭還好，玩到后面就開始亂搞一通。但是，有一個場景他擺好后一直沒有拆：那是一條馬路，路上有輛汽車，車旁有個女偶拉著行李箱，像是要出遠(yuǎn)門。

我問他：“這是媽媽嗎？”

他的眼淚一下就流出來了：“媽媽每次坐汽車出去掙錢，要好久好久才回來。”

這句話，他說得很順暢，一點兒結(jié)巴也沒有。看來，要想解開東東內(nèi)心的結(jié)，關(guān)鍵在媽媽。

東東媽媽在外打工回不來，我們改成了視頻咨詢。

咨詢中，媽媽向我抱怨，很害怕接到老師的電話，每次老師找她，無非是東東黏上哪個同學(xué)惹了麻煩，或是沒寫作業(yè)拖了班級后腿。她告訴我：“他爸也試過指導(dǎo)他學(xué)習(xí)，可是沒有用。還有他愛黏人的毛病，我們教過、罵過，甚至打過，可他就是改不掉。去年他爸身體好轉(zhuǎn)，我們生了二胎。現(xiàn)在我和他爸都不想管他，也不再指望他。”

被奶奶說沒用，被爸媽放棄，換誰都會很難受。東東的自卑、不安全感以及黏人，似乎都能解釋得通了。

但是，從媽媽那里我還得到一個重要信息：小時候的東東聰明伶俐，親戚朋友見了都喜歡，可自從6歲那年爺爺去世以后，他變得不愛干凈不洗澡，人也越來越木訥。爺爺突發(fā)腦出血去世，當(dāng)時家里只有東東在，沒有人知道發(fā)生過什么。

為了解開這個謎，在接下來的咨詢中，我一邊繼續(xù)陪伴和觀察東東，和他建立相互信任的咨詢關(guān)系，一邊試圖了解他與爺爺?shù)年P(guān)系。

未解決的悲傷，囚住了稚嫩的心靈

隨著咨詢的深入，東東慢慢變得活躍起來，很愿意和我講他的故事，結(jié)巴有了好轉(zhuǎn)。

有一次，東東帶來一塊石頭，是他從最愛去的小樹林里撿回的。我鼓勵他用石頭做沙具。

這天，他做了個小樹林，一棵樹下有個小男孩在玩石子游戲，遠(yuǎn)處有片田野，田野上有個爺爺在耕種。他告訴我，爺爺去干農(nóng)活兒時，就把他放在旁邊的樹蔭下。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說起爺爺。

我抓住機會引導(dǎo)他繼續(xù)聊爺爺。他回憶起爺爺經(jīng)常帶他去樹林里放牛，給他摘果子吃，讓他騎牛，還聊到了洗澡。

“爺爺給你洗澡時會玩游戲嗎？”我繼續(xù)引導(dǎo)他。

誰知，東東聽到這話，忽然就哭了。

原來，那天爺爺給東東邊洗澡邊玩游戲，起身時突發(fā)腦出血，沒救回來。東東偷偷聽到大人說，爺爺是因為太累引發(fā)了腦出血。

“如果不是我洗澡纏著爺爺陪我玩，爺爺就不會累死。”

東東哭得非常傷心。

原來，他以為爺爺?shù)乃朗亲约涸斐傻模粔K心病從此而生。

孩子問題的癥結(jié)終于水落石出了：從小缺失父愛母愛的東東在爺爺身上找到了愛和依戀。爺爺?shù)耐蝗浑x世給他留下了巨大的悲傷，甚至把爺爺?shù)乃酪驓w結(jié)于自己，因此對洗澡有了陰影。這份悲傷和自責(zé)沒有被及時疏導(dǎo)，以至于積憂成疾，幼小的心靈一直被困其中。

根據(jù)依戀理論，因失去至親而長期處于悲傷的孩子容易變得焦慮和退縮，不敢與他人有親密關(guān)系，還影響社會能力。

如何幫助東東走出這份悲傷呢？一方面，我經(jīng)常鼓勵東東和我聊爺爺，幫他疏導(dǎo)郁結(jié)于心的悲傷，同時請他的家人多和他說爺爺?shù)娜な拢源俗寲|東感受到雖然爺爺不在了，但那些美好回憶和對他的愛一直存在。另一方面，我也指導(dǎo)東東的家人多花時間陪伴他，多給他理解和肯定。

慢慢地，東東不再抗拒洗澡，精神面貌煥然一新，說話也越來越順暢。有一天，他帶了一束鮮花來感謝并告訴我，他在學(xué)校交了一個好朋友。陽光下，我倆開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