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繼穎
內容提要 考察“國民性”話語從魯迅筆下旅行到英培安文本后的不同內涵與特質,可以召喚“國民性”在不同場域內部的文本活力與繁復意義。從世界文學視野出發,以英培安對魯迅“國民性”話語的延續與變形為范例,考察二者以“國民性”為方法時的不同立場與姿態,梳理并論證一條有跡可循的“國民性”流變路線,彰顯“國民性”在全球視域下的流動與開放。
隨著“國民性”思想在魯迅精神譜系中權威性的建立,“國民性”批判與“國民性”再造作為某種“精神傳統”成為后來者不斷學習、借鑒、模仿、重寫的文化精神資源。不可否認,“現代漢語規范‘記憶’中的‘國民性’一詞的內涵,實際是靠魯迅來支撐的”①。作為魯迅在獅城的賡續②,英培安對新加坡華族群體身上的劣根性往往投注了一種“有情的批判”與“無聲的理解”,向前追溯,他關于華族/華校生話語的文化資源最早正是來自魯迅的“國民性”精神傳統,而英氏的“國民性”操作無疑是魯迅精神遺產在南洋場域的另類重現與建構。
通過爬梳魯迅到英培安這條線索,我們得以將“國民性”問題放至于整個華語文學中進行考量,沿著“文學地理學”③的進路,考察魯迅與英培安這一對兼具典型性與獨特性又暗合內在關聯的個案,探討在世界文學視域下“國民性”話語的跨域流變。以魯迅作為考察“國民性”在“華語語系文學”中流變的視點/起點,不僅將魯迅的影響從一種靜態的文化背景/資源中解放出來,更復活了“國民性”概念內部魯、英二人的思想對話與勾連,從而厘清“國民性”如何從封建落后的舊中國旅行到全球化后現代語境中的新加坡并實現時空轉換后的本土變形。
首先,必須對“國民性”內涵的流動性進行說明,才能使其從魯迅到英培安筆下的跨域旅行具有合法性;由于“國民性”概念的復雜與豐富,在考察“國民性”如何流動之前,要對這一詞源本身的生產機制與建構過程做相對清晰的梳理,方便我們客觀地考察其流變背后的歷史意義與價值創新。在此基礎上,我們才能透過魯迅與英培安這一支脈窺探“國民性”話語在不同時空場域下的流動與變形。
從詞源方面看,“國民性”一詞是明治維新時期的日本為了翻譯英語詞語“national character/ national characteristic”而發明的一個和制漢語④,如果考察“國民性”的詞根,會發現它實際上源自英語單詞nation(民族、國家)。據雷蒙·威廉斯考證,指涉單一民族共同體的nation其政治用法在16、17世紀才開始逐漸普遍起來,National(國民)“作為一個衍生的名詞,很明顯具有政治意涵”⑤。可見,由此演化而來的“國民性”(nationality⑥/national character)更強調其中的政治共同體意味。一個普遍的觀點是,梁啟超是中國最先使用“國民性”的人,他在1896年8月29日《時務報》上發表的《學校總論》中使用了“國民”這個詞,并于1911年在《中國前途之希望與國民責任》一文中開始獨立使用“國民性”。但這并不是定論,例如李冬木就認為梁啟超并不是在漢語中使用“國民性”的第一人,作為替代“國民性”語義的詞語,梁啟超使用得最多的詞其實是“民氣”。而梁啟勛的《國民心理學與教育之關系》以及中國留日學生所辦的《新爾雅》才是“國民性”一詞使用最早的例證。⑦楊聯芬也指出,中國近代史上最早為“國民”作界定的是梁啟超,“最早使用‘國民’這一概念的,是康有為,但最先表達國民意識的,是嚴復”⑧。這意味著現代的國族觀念開始被晚清知識分子接受并使用。經李冬木考證,到了中華民國二十七年(1938),中華書局發行的《辭海戊種(全二冊)》中已經存在對“國民性”一詞相對獨立且規范的定義:“[國民性](Nationality)謂一國國民共有之性質,在國人為共相,對外人為特質。”⑨可見,“國民性”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實際是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的一個縮影。
從內涵方面來看,“國民性”一詞還未進入中國之前,國內已存在具有相近內涵的現代漢語詞語。除了上文提到的“民氣”,梁啟超提出“中華民族”概念,從小民族到大民族,從滿漢割裂到五族大同,“中華民族”一詞在經歷自身的演變后已具有現代國族的政治意義內涵。⑩當具有政治共同體寓意的新詞“國民”進入中國后與“中華民族”一詞正面相遇,二者互相吸納與融合,共同生成中國語境下的“國民性”內涵,并不斷被豐富,沿用至今。周寧指出,西方對中國“國民性”的討論與認識最早于18世紀末已形成,從孟德斯鳩到休謨再到赫爾德,西方學者對中國民族性的“東方主義”偏見愈加明顯,到了19世紀黑格爾歷史哲學時期,西方學界關于中國的國民性更有意地指向了中國民眾的奴性。但吊詭的是,這不僅成為西方社會對中國東方想象的有力建構,也在打擊中國維新知識分子自尊心時又有效地啟蒙了他們:“梁啟超、陳獨秀、魯迅那一代人發起的中國國民性批判……都可以追溯到黑格爾甚至孟德斯鳩。”這一系列“國民性”的話語譜系可以說直接決定了五四一代啟蒙知識分子對“國民性”的內化、理解與主動傳播。從早期主張“三民”的嚴復到開啟新民學的梁啟超,標舉新文化運動的李大釗、陳獨秀,以及現代文學的奠基者胡適、魯迅等,都成為“國民性”改革思潮中的有力旗手。
進入新世紀以來,對“國民性”概念的界定趨于穩定,如袁洪亮將“國民性”歸納為四種類型,分別是民族普遍具有的穩固社會心態、國民的普遍人格類型、文化心理結構、國民積習。在他看來,“國民性是指一個民族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進程中自然形成的、其大多數社會成員所普遍具有并重復出現的道德價值觀念、社會心理以及相應的行為方式的特征的總和”。谷志杰在2012年提出:“國民性是指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主流文化特征、性格特征、道德特征、思想觀念特征及形成這些特征的規定性。”綜上,發現“國民性”是一個可以內部流動與靈活調用的復雜系統,而非那種“使知識失去自己的臨時性和目的性,變成某種具有穩固性、超然性或是真理性”的本質主義話語/概念。對“國民性”的討論應回到相應的歷史語境與話語場域,如此才能充分把握其背后可能被遮蔽的話語權力機制。
在20世紀初積貧積弱、內外交困的中國社會,一批現代知識分子如梁啟超、陳獨秀、胡適、魯迅等相繼提出改造“國民性”的主張,呼喚民族的覺醒,不可否認,魯迅是這場“國民性”運動中非常重要又獨樹一幟的坐標,他在前人基礎上將這一母題完全落實到小說之中,在魯迅筆下,“國民性”話語得到了更為經典與繁復的彰顯,不同的角色展示著國民劣根性的不同維度與面向。伴隨五四文學的海外傳播以及魯迅影響力在新馬文學場域的擴大,對魯迅“國民性”話語的繼承與延續成為新馬文學中經常出現的母題/中心,關于“國民性”再造的書寫也成為新華作家以文學介入社會現實的重要途徑。英培安中學時就開始有意識地模仿魯迅的現實主義風格:“學魯迅、很寫實,比如《一個工人》。后來在《星洲日報》以英培安發表的《父親的懺悔》,更有明顯模仿魯迅《風箏》的痕跡。”在英氏的雜文中魯迅屢屢被招魂“現身言說”,成為他諷刺新加坡社會荒誕現象的強有力支撐。而在寫于2020年的散文《瞧這個人》中,英培安說道,“八十年代我靠寫作生活,人們說我的雜文很受魯迅影響,其實魯迅最先影響我的是他的小說”。無論思想啟蒙還是文學生產,魯迅對英氏的影響之深厚可見一斑。
“魯迅自思考改造國民性問題之日起,就已緊緊抓住了奴性這個中國國民性最大最深的病根,顯現出他改造國民性思想的核心是反奴性。”魯迅關于“國民性”改造的觀點隨著自身的經歷與中國革命的境況而不斷變化,無論是側重張揚個性還是發展群意識再到針對具體各個階層的不同策略,待改造的國民主體群像仍可濃縮為一個“主奴模式”下的阿Q,在主奴辯證法中阿Q可以任意改變身份穿梭于中國的大街小巷,魯迅也不得不哀國民之不幸:“可惜中國人但對于羊顯兇獸相,而對于兇獸則顯羊相,所以即使顯得兇獸相,也還是卑怯的國民。”在魯迅看來國民劣根性中最頑固的莫過于國人身上的奴性,這種奴性持續存在的深層心理是自我欺騙的慣性,以及害怕面對痛苦的精神軟弱。對奴性的批判貫穿魯迅國民性再造思想的始末,他寫道:“中國人是并非‘沒有自知’之明的,缺點只在有些人安于‘自欺’,由此并想‘欺人’。”魯迅舉出將浮腫自欺為肥胖的例子,不愿面對患疾的事實,更不允許他人指出實情,而自己最終內心卻是真正地相信了只是肥胖的謊言,“放心的浮腫著了”。“已經奴性化了的國民則是他們進一步奴性化和使后人也奴性化的內在根源,當奴隸性已成為人們普遍的習俗、信條、處世哲學后,它又會潛移默化地產生廣泛巨大的影響,‘如疫病之播染’,使人們奴隸性日深一日。”因此,魯迅的“國民性再造”追求的是個體化的現代性變革,使國民擺脫奴性意識與奴隸狀態;魯迅以價值理性為目標主張國民應將自身改造為公正、民主、獨立的生命個體。
從阿Q到孔乙己、祥林嫂,再到七斤、阿金……這些“國民性”展演下的人物都有一個共同點:自我主體性的殘缺。在魯迅筆下,看客之所以為看客在于他意識不到自身也會成為被看的對象,成為沒有主體的傀儡。“精神勝利法”之于國民的意義是非常重要且復雜的,如楊聯芬指出:“它實是人在生存和尊嚴的空間被擠壓到接近零的時候,本能地掘開的一絲活命的縫隙。”看客只能以這樣的麻木與冷漠去對待慘狀的同胞,才可以在舊制度中找到茍活下去的空間;面對壓迫與殘害,他們不得不練就出極強的心理調試能力,乃至在自我麻痹中一步步走向更加卑劣的賤民。
早期的魯迅主張尊個性、張精神,受尼采“超人”思想的影響,追求個體精神,主張社會應該培養精神界的戰士并提出以“立人”改造“國民性”:“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然而隨著魯迅啟蒙思想的不斷升級,“立人”的維度也在發生著變化,知識分子不再站在庸眾的對立面,真正的猛士,是能夠和群眾站在一起,識破無物之陣的陰謀并勇于與之斗爭,喚醒還在沉睡的國民。可以說,立人既是再造“國民性”的目標,也是實現“國民性”再造的必要條件,在魯迅這里,“國民性”是一套“有破有立”完整的話語體系,批判“國民性”的目的是為了建構新的“國民性”。
新加坡學者南治國歸納了新馬華文文學中阿Q眾相的7種形態,追蹤阿Q如何從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未莊旅行到20世紀50年代至90年代的南洋場域。張松建在此基礎上對南洋阿Q的流變進行了分門別類:“流氓惡棍”型與“知識分子”型。他認為,“‘國民性’的定義經歷了一個從‘國族’(nation)到‘族裔’(ethnicity)的延伸、轉換和跨國流動的過程”。在此基礎上,魯迅的“國民性”傳統流變到南洋場域英培安的作品中顯現為一種普遍存在的“華人性”(Chineseness),“國民性”從國族認同的范疇轉向了一種血緣與族裔指涉下的“華人性”,文化性要素的位置越來越明顯,而政治性要素則被逐漸削弱與邊緣化。在這里,“國民性變成了一種集體無意識和種族基因的投影,一個無法擺脫的身份政治,一種生物遺傳學意義上的宿命”。英培安對魯迅“國民性”的繼承也體現為一種充分的“華人性”(Chineseness)書寫,在繼承“國民性批判”的基礎上對這一超越地緣政治、以族裔為依托的“華人性”展開反思與質疑。
英培安在小說中塑造了許多畢業于華校的新加坡經典華族男性形象,他們與魯迅筆下的知識分子啟蒙者有幾分相似,卻在后殖民的現代社會中更加生不逢時,難以明志,因華裔與華校教育的雙重標簽而深陷在日常生活的漩渦中。早期作品《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孤寂的臉》和《我與我自己的二三事》,淋漓盡致地刻畫了華校生在新加坡的生存艱辛與精神困境,華族大多繼承了阿Q的“精神勝利法”:一方面,華校生身份使他們在感情上失意、生意上潰敗、生活中落魄不堪;另一方面,當他們其中一些人為了名利拋棄母語與傳統文化,又會遭到華族內部的非議與不齒;而一旦其中有人獲得成功與財富,也會顯現出如英校生一般居高臨下的“香蕉人”姿態。吊詭的是,無論社會身份如何“變形”,都無法改變他們作為華族“與生俱來”的劣根性。
小說《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中英培安屢屢向魯迅的《傷逝》致敬,以涓生與子君命名男女主角,安排他們因魯迅的《傷逝》而相識相愛又因不敵現實殘酷而分開。文中常常出現對前文本的呼應與對照,例如涓生開的華文書店——中流書店——源于魯迅“漏船載酒泛中流”的自嘲詩。而子君在爭吵時對周涓生說道:“我看,《傷逝》里的涓生,恐怕比你還開明。”通過現代化的新加坡社會與落后保守父權思想的鮮明對比,突出華校生所面臨的文化社會沖突。周涓生的形象塑造實則是阿Q精神的現代招魂,他試圖以自己對文學的熱愛遮掩華校生在消費社會生存窘迫的事實。
最后一部長篇小說《黃昏的顏色》中,英培安對華校生的書寫與批判已不復當初的激烈直白,更多流露出溫和與從容的一面,他將目光投向日常生活下親情的建構,這當然與英氏晚年的心境有關,小說主人公明威在面對早年拋棄自己的情人鳴鳳、未竟的寫作事業時似乎已經釋然,疾病纏身的他倍加思念亡妻,也愈發感到步履艱難。但在日常生活的荒誕中英氏的寫作依然反映出華校生群體在新加坡這樣一個實用社會所處的邊緣位置與蒼涼處境:因售賣華文書籍的開卷書局倒閉而失業的員工老馮,腰間掛著手術后留下的造口袋,為了生存,年過70的他不得不在熟食中心收拾碗碟。在新加坡,從事這一類“卑微”無保障的體力工作,“大多是沒有把英文學好也不會用電腦的老華校生”。苦心經營華文寫作的主人公明威也處于相似的尷尬境地,隨著年紀的衰老,曾經靠寫書與獲獎所得的收入所剩無幾,“現在即使能活下來,也不過勉強填飽肚子罷了”。而曾經風光無幾的世雄年老后落魄收場,也表明了華族在新加坡社會中本就是難以切割的身份共同體,無論中途是否飛黃騰達,最終都殊途同歸。
在繼承魯迅對國民劣根性批判的同時,英培安也張揚了魯迅內斂氣質背后對人類的悲憫。他的“華人性”書寫無疑是魯迅筆下的奴性在后殖民語境下的另類呈現,這里的奴性又分為兩種:一種是因自我主體性的缺乏而被西方意識形態馴化的奴性,另一種則是在威逼利誘之下不得不進行的主動奴化。許多華校生一輩子都默默承受著“二等公民”帶來的傷害,他們難以融入被規訓好的主流社會,是后殖民社會環境與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受害者,要么一直被邊緣化,要么自我馴化、主動奴化,成為懦弱自私的順民。在英培安的作品中,華校生身上隨處可見的是“國民性”話語下奴性的多重面孔:脆弱、懶惰、投機……隨著一個個“南洋阿Q”粉墨登場,“國民劣根性”在跨越時空后改頭換面,開啟了一場綿延不絕的“華人性”展演。
“國民性”作為一種話語,在從魯迅到英培安筆下的流變中體現為從“國民”到“華族”的身份指認轉向,展現了從“國民性”到“華人性”的轉變。另一方面,“國民性”并不止是話語層面上的表達,更是一種被建構出來的方法與策略,作為方法的“國民性”在從魯迅到英培安的流動中也呈現出不同的面向。對魯迅來說,“國民性”的操演是一種面向現代性追求的啟蒙手段,是連通“感時憂國”精神系統的有效路徑。而在英培安這里,“國民性”是他審視新加坡精神文化獨立與否的關鍵坐標,更是他探尋國族認同的重要方法,他也以此反思華族群體在國民身份中所處的位置與扮演的角色。
“國民性”一詞首次在魯迅作品中出現是1908年寫于日本留學期間的《摩羅詩力說》:“裴倫大憤,極詆彼國民性之陋劣。”也正是在這段日本求學時期,魯迅對友人許壽裳拋出三個問題:“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顯示出他對“國民性”問題的初步關注。隨著民族危機的迫近,建構新的“國民性”成為提上日程的重要救國任務之一,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下,對“國民性”的思考逐漸成為魯迅思想的重心。回國之后,《狂人日記》橫空出世,揭露封建社會與“吃人”禮教,接著《阿Q正傳》緊隨其后,成為再現國民壞根底性的經典代表,奠定了魯迅在“國民性”話語譜系中的重要地位。1925年前后魯迅對“國民性”思考的熱情達到高潮,寫了諸多文章探討改革國民性。在與許廣平的書信中他說道:“使奴才主持家政,那里會有好樣子。最初的革命是排滿,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國民改革自己的壞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不難發現,魯迅始終是帶著“救國救民”的思想前提與實用目的開啟“國民性”的相關話語。
夏志清曾指出中國現代文學作家身上普遍具有一種“感時憂國”(obsession with China)的精神傳統:“表面看來,他們同樣注視人的精神病貌。但美、英、法、德和部分蘇聯作家,把國家的病態,擬為現代世界的病態;而中國的作家,則視中國的困境,為獨特的現象,不能和他國相提并論。”對于魯迅來說,所面臨的情況是國人普遍意識不到自身的問題,而將其視為一種普遍的常態。因此,魯迅要做的不是“將國家的病態擬為世界的病態”,與此相反,他恰恰是要指出中國此種境況的獨異性,才有喚醒國民的可能,“國民性”批判正是在這一歷史語境與精神結構下形成。在這里,“國民性”成為魯迅強調中國獨異境況最有效的“武器”;也即,魯迅的“國民性”操作有力彰顯了一代知識分子“感時憂國”的情感結構。魯迅在去世前不久仍然抱著重塑“國民性”的希望:“我至今還在希望有人翻出斯密斯的《支那人氣質》來。看了這些,而自省,分析,明白那幾點說的對,變革,掙扎,自做工夫,卻不求別人的原諒和稱贊,來證明究竟怎樣的是中國人。”在這里,“感時憂國”并不意味魯迅缺乏世界視野與人類文明關懷,而恰恰因為魯迅先看到了世界,之后才看到文學,他從外部觀照中國,早期留日的經歷使他更清晰地在世界范圍內確認了記憶中舊中國的保守與落后,于是,他帶著以文救國的決心介入文學,期望能以此喚醒國人的麻木與沉默,啟迪國民的思想。可以說,魯迅一開始就是帶著“感時憂國”的自覺靠近文學、開始文學生產的。這與其說是夏志清所理解的“愛國主義”精神,不如說魯迅身上始終保持著某種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對家國責任的自覺意識與情懷擔當。
隨著魯迅研究的深入,不乏有學者對魯迅激進的“國民性”批判發出不一樣的聲音,如劉禾提出“翻譯國民性”的概念,質疑在中國場域下被本質主義化的“國民性”神話:近代知識分子毫無保留地接受西方霸權話語,在五四運動與新文化運動的建構下,使得批判國民性這一行為“上升為批判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環節”,劉禾將魯迅的“國民性”操作視為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下對西方話語的全盤接受。馮驥才也指出,“魯迅在他那個時代,并沒有看到西方人的國民性分析里所埋伏著的西方霸權的話語”。實際上,魯迅對“國民性”的態度是十分復雜的,雖然他以此為方法體系展開國民批判與啟蒙路徑,但面對現代化進程下的種種言論,魯迅依然保留著對“國民性”話語中意識形態傾向的警惕,在1933年寫給友人的信中提到安岡秀夫的《支那民族性》時說:“其中雖然有幾點還中肯,然而穿鑿附會者多,閱之令人失笑。”如董炳月所說,“魯迅否定的不是安岡的‘支那民族性’論述,而是其‘攻擊’的態度與‘穿鑿附會’的論證方法”。可見魯迅并不是一味地全盤接受“國民性”話語背后的西方霸權,而是有意識地主動建構自己的“國民性”話語。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他對“幻燈片事件”前后書寫的不一致,在1926年的《藤野先生》中,魯迅將四年前《吶喊》序言中描寫的幻燈片里中國人被“砍頭”改為被“槍斃”,“試圖在‘文明’的日本人與‘麻木’的中國人之間進行一番國民性建構”。顯而易見,魯迅的“國民性”建構是為了彌補落后中國與西方現代性之間的巨大縫隙、推動國民個體的現代化進程以及實現啟蒙目標的重要策略與主張。在對現代性的追逐中,魯迅將“國民性”改造視為一種對抗舊文化、舊傳統的有效方法和武器,并使之成為普遍性的概念散播開來,他對于“國民性”的批判最終指向的是再造新的“國民性”。
如果說魯迅的“國民性”話語是其實現“感時憂國”(obsession with China)這一精神原點的路徑和方法,那么英培安對“華人性”書寫的情有獨鐘以及對華族困境的上下求索則沿襲了這一傳統并走向一種“感時憂華”(obsession with Chineseness)的精神結構。這里的“Chineseness”意指海外華人身上特有的中華性、華人性。一方面,英氏沿襲魯迅“國民性”話語中對國民的自覺關懷與責任意識;另一方面,英氏所抨擊的國家機器與文化殖民,背后的掌權者與操控者都紛紛指向華人身份,高級華人更是成為華族劣根性的禍端與包庇場所。若“感時憂國”指向近代知識分子對中國問題的緊張與獨有關注,“感時憂華”則更明顯地反映了英培安在新加坡這樣一個多元種族社會中對華族困境的重視與強調。以此觀照英培安的“華校生”書寫,不僅有助于我們從新加坡內部了解華人群體而避免一定程度上的大中國中心主義,更超越了“感時憂國”對于國別政治的執著和對意識形態的確認。
英培安作品中的“感時憂華”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繼承魯迅的“國民性”話語并將其轉化為一種族裔指向的“華人性”。二是通過“華人性”展演開啟對新加坡政府“國民性建構”的反思與批判。因此,英培安眼中新加坡政府的種種“國民性”建設往往顯得本末倒置,很難真正保留其作為移民社會與城市國家的多元氣質。在他的“華人性”的書寫中,暗合著對新加坡政府一系列自上而下“國民性”建設活動的批判。“有些華人對‘族群文化’的承諾、確認和認同,正是經由他對‘國族文化’的質疑、反思和批判而得以形成的,這成為一代人的情感結構。”英培安筆下的“華人性”其背后的生產機制與魯迅批判的“國民性”可以說是同一套邏輯下的產物,他們都指向了文化與政治上的專制強權及其對國民的規訓。雜文《紀念魯迅》諷刺虛偽丑惡的新加坡精英在追名逐利中不忘搬出魯迅來為自己愚鈍的頭腦裝點門面;《頭發問題》以阿Q的辮子冷嘲新加坡當權者對民眾的管控嚴密到連頭發都不放過;《救救孩子》借魯迅式的發問批判父母對下一代的控制與冷漠;《受訓驚魂》描寫新加坡青年被送到日本受訓實則淪為廉價勞動力的荒誕事跡,以“大日本帝國”的條野先生答非所問再現魯迅《藤野先生》中的國民劣根性:“現在你們中華民族的青年變得太虛榮了……唉,中華民族!唉,中華民族!”英氏以十分曖昧的姿態展演了沉重規訓下被奴化的華族形象。結尾部分“我代表新加坡人向條野先生致謝,也感激日本政府對我國經濟繁榮的協助,及良好國民性的訓練”,更是以反諷的筆力一語道破新加坡政府規訓“國民性”背后的荒誕。“獨立的偶然性給國家認同帶來巨大困難。新加坡缺乏‘想象共同體’的基本素材。”因此,自1965年獨立建國之后,新加坡政府組織了一系列增強“國民性”的建設活動,目的是為了強化各地移民對新加坡的國家認同,最典型的莫過于新加坡人從小就要學會背誦《公民信約》(National Pledge),在集會時,他們要把右拳放在左胸口宣誓:“我們是新加坡公民,誓愿不分種族、言語、宗教,團結一致,建設公正平等的民主社會,并為實現國家之幸福、繁榮與進步,共同努力。”此后,無論是高額的罰款設置、促進種族融合的組屋建設,還是對文化出版業的嚴格管控、對語種的官方欽定,都成為新加坡政府促進公民生成“國家意識”的重要手段。在這一系列的“國民性”建構過程中,華族群體的權益常常成為被犧牲的對象,華校生的地位也在對國民—公民身份的強調中逐漸邊緣化,由此引發了英培安的持續關注與批判。
而魯迅的那種“國民性”焦慮,到了英培安筆下更轉化為一種對華語文化的焦慮。華文教育的邊緣化與華語的衰落在新加坡已是不爭的事實,對于一個深受西方文化殖民影響的現代化國家來說,崇洋媚外成為一種不可避免的社會心態與趨勢。爭議不斷的“林語堂事件”早已充分展現部分華人對全盤西化的趨之若鶩,南洋大學的關閉更使華文處境雪上加霜,英語成為了至高無上的高級話語與上層社會的通行證。正如英氏在雜文中所寫:“新加坡是個英文至上的社會,許多華校生因為在語文上吃了虧,被無情地打入了中下層,因此民生的問題也可能是不少華校生的問題。”在這個由華人、馬來人、印度人以及歐洲人等組成的多種族社會,英培安的“華人性”書寫,在繼承魯迅“國民性”思想的基礎上,也呈現出符合新加坡社會現代性的部分。而他所面臨的,不僅僅是西方思想侵襲下的“文化殖民”,還有本國政府密不透風的意識形態控制。隨著社會發展,新加坡開始通過操作媒體、教育、學校、國家暴力機構等控制國民的意識形態認同,小說《我與我自己的二三事》中英培安控訴道:“這小國里現在只有一家報館,一家電臺,只要你懂得和它們的關鍵人物搞好關系,一個平凡的人,也可以擁有第一流人物的知名度與姿態。你有辦法利用媒體,就有辦法影響社會輿論,政要權貴;你能夠影響輿論與政要權貴,你就更能夠影響媒體。”現實中,英培安在報刊連載的“人在江湖”專欄被某部門一個電話撤檔,他又因“言論不當”的罪名而被送入牢獄。正如有論者指出:“要正視新加坡作為全球城市之文化混雜的現實,要承認所有文化的不純粹性以及所有文化邊界的可滲透性。”英培安深知,新加坡政府的國民性建設,只是政治規訓的手段與策略,以便于最大力度發展經濟。借著重塑國民性的名義,政府粗暴地扼殺一切質疑與反對的聲音,忽略不同種族的多元訴求而盲目追求最大公約數,犧牲華族群體的利益而打造表面和諧的國民認同。英培安的“華人性”書寫,指向了對新加坡政府“國民性”建構荒誕空洞的揭露與控訴。朱崇科曾指出:“英培安對本土的關注還上升為第二個層次,透過本土事件或旁敲側擊,或迂回進入來批判其本質。”正是在這一本土觀照的思維下英培安以華人性書寫揭露并批判了新加坡一系列國民性建設運動背后的荒誕與專制,通過刻畫華校生群體在本土事件中所處的邊緣位置與他者身份,反映新加坡“國民性”中的實用、利己、拜金、崇洋等劣端。
與此同時,需要注意的是,英培安筆下的“華人性”書寫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他的寫作跨越了較長的歷史時間段,在此期間,他實現了從關注華族個體的生存困境到宏大歷史敘事的轉變,從2004年的小說《騷動》開始,英氏有意將目光投向了華族群體如何從外來華僑轉向當地公民的這一身份歷史主體性的建構。此后,2011年的《畫室》、2015年的《戲服》更是以不同世代的華族身份變遷講述“華人性”的構成要素如何從“移民性”一步步向“本土性”傾斜。在這一過程中,英培安著力強調的是華族/華校生群體作為新加坡公民的這一身份特質,以及他們本應享有的作為新加坡公民的權利。由此,英氏的“華人性”書寫越來越轉向一種“國民性”的特征。實際上,英培安自身的身份與文化認同也隨世代變遷而經歷著改變,從對文化中國的想象位移到本土文學的重視。他早期的詩作如1974年的《無根的弦》“明顯表現了中國想象和文化鄉愁”,彼時英培安對中國原鄉有著強烈的文化認同姿態,保留并延續了海外離散華人對文化中國的原鄉想象與懷舊情結。而后期的寫作中,英培安對新加坡華族的身份認同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與定位,2007年的香港書展作家講座上他談到與香港人的區別:“……新加坡人的身份認同比香港人明確得多,新加坡人不可能把新加坡華文文學當中國文學的一部分。”在英培安看來,新加坡華文文學的出現即表征著一種國族認同的特征,此時的他對新加坡有著十分清晰的國族認同。這意味著,英培安的“華人性”書寫經歷了從民族主義到公民意識的轉變,從對魯迅“國民性”的繼承中提煉并塑造新加坡獨具特色的“華人性”,再到對“華人性”中的國民身份的重視,呈現出英培安對“國民性”的復歸。
每年11月后,嘉興地區進入晚稻收割期,如太浦閘大流量供水,將在一定程度上抬高嘉北地區河網水位,雖然對嘉北地區水位抬高的影響比汛期小,但仍將影響部分圩區運行。
“國民性”作為魯迅精神傳統中非常重要的話語資源,對后來的文人學者亦產生了重要影響,而新加坡作家英培安則是其中最典型又獨具特色的代表,生在南洋的他以魯迅為標桿肩負起知識分子的責任,積極投身到重塑國民性的歷史使命中。本文從全球視野出發勾連起二者的“國民性”思想,分析“國民性”在魯迅—英培安這一分支下的跨域旅行與流變,從而觀照“國民性”話語的流動特質與繁復意義。
①⑨李冬木:《“國民性”一詞在中國》,《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版)2013年第4期。
②朱崇科:《論魯迅在獅城的賡續——以英培安為中心》,《香港文學》2018年6月號。
③王德威指出文學地理學的兩層意義,一是要超越政治/歷史的地理學層面,二是以虛構的文學空間介入實際歷史場景形成虛實對話的關系。參見王德威《文學地理與國族想象:臺灣的魯迅,南洋的張愛玲》,《華夷風起:華語語系文學三論》,臺灣中山大學文學院2015年版。
④該觀點最早由劉禾提出,后成為學界共識并被多次引用,直至李冬木在2013年的文章《“國民性”一詞在日本》中對此提出質疑,認為“國民性”作為一種問題意識和作為一個詞語的使用并不同步,體現為一種從音譯到意譯的過程:英語[Nationality]→日語外來語[ナショナリティー]→日語漢語詞語[“國民性”]。
⑤⑥[英]雷蒙·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北京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362—363頁。Nationality“從17世紀末起開始被使用,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具有現代意涵”。
⑦相關考證參見李冬木《“國民性”一詞在日本》,《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
⑧楊聯芬:《晚清至五四:中國文學現代性的發生》,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