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潔宜 陳明顯 傅 睿 陸 拯
浙江中醫藥大學(杭州,310053)
朱承漢(1917—1990年),字渠深,浙江湖州人,著名中醫臨床家、教育學家,生于中醫世家。其父朱子文(1875—1944年)受業于晚清余杭名醫葛載初(1839—1909年)門下,亦是湖州一代名醫。朱承漢15歲隨父學醫,同時師事宋鞠舫(1893—1980年),1934年又赴杭州的浙江中醫專門學校深造,1938年開始獨立行醫,1983年獲評浙江省名老中醫。朱承漢早年發起中醫學術研究社,主編《吳興醫藥月刊》,創立湖州市中醫院,晚年又任湖州市中醫院附設省中醫進修學校校長,撰寫了《中醫婦科》《湖州十家醫案》等20余部著作,培養了一大批優秀的中醫臨床人才。
朱承漢臨證擅治內婦虛勞及時病,對急危重癥的診治亦有創見。如對嘔血一病,他認為,“元氣先虧,火熱迫妄”是其根本病機,據此辨治屢立奇功。今將其論治嘔血的經驗特色整理如下,以饗同道。
《素問·調經論》云:“人之所有者,血與氣耳。”氣為血之帥,故血證究其根本當責之于氣。嘔血病中往往氣虛和氣逆同時存在,對此朱承漢進一步指出,氣虛者,元氣虧損也;氣逆者,火熱迫妄也。可謂切中嘔血病機之關鍵。
1.元氣虧虛則血溢
元氣可指代人身根本之氣,最早見于《難經·十四難》“脈有根本,人有元氣,故知不死”,經李東垣闡發,形成了“脾胃是元氣之本”的觀點。朱承漢強調元氣在嘔血發病中的重要性。他認為,元氣乃人體立命之本,元氣虛則固攝失司,為血液妄行甚至沖出脈管提供了前提條件。此外,嘔血過程中,血液的流失必然繼續耗損元氣,危重情況下還會出現亡陰亡陽的證候。
2.火熱迫妄則血出
情志不暢所致氣機逆亂上行是嘔血的重要誘因。《素問·舉痛論》云“怒則氣逆,甚則嘔血”。《諸病源候論·嘔血候》亦言“夫心者,立血;肝者,藏血。愁憂思慮則傷心,恚怒氣逆,上而不下則傷肝。肝心二臟傷,故血流散不止,氣逆則嘔而出血”[1]。此為嘔血急性期,朱承漢認為,此時主要表現為氣機壅上,火熱迫妄,則血溢孔竅,正與劉完素在《素問玄機原病式·血溢》中描述的“血溢者,上出也。心養于血,故熱甚則血有余而妄行”[2]相一致。但壯火食氣,氣隨血脫,急性期過后氣虛的本質會更加嚴重,同時,實火向虛火轉變,常見面色萎黃、神倦乏力等表現。
3.瘀血留邪貫始終
瘀血是嘔血病程中的重要病理產物,火熱迫妄可以阻礙血液的正常運行而發生瘀滯,元氣不足也會導致血液“推動、溫煦”功能減弱而形成瘀血,瘀血可貫穿于嘔血病的始終,故止血不留瘀是治療本病的要點之一。
論治當從病機、傳變入手,針對“元氣不足,火熱迫妄”的病機,可以看到嘔血不僅要責之于血,而且要責之于氣;同時還要關注嘔血病程中“氣逆血溢”向“氣虛血虧”的發展。病機與傳變規律兩者相結合,即可以得出相應的治則:針對氣的傳變,當先降氣再固氣;針對血的傳變,當先涼血再補血;此外,見瘀化瘀,避開用藥禁忌也十分重要。
1.先降氣再固氣
嘔血的誘因往往是情志不暢,誘發肝氣沖逆,導致火熱內生。治療上首先當抓住“氣逆”這一病機,以降氣為先。如《證治準繩》所云“夫口鼻出血,皆系上盛下虛,有升無降,血隨氣上,越出上竅,法當順其氣,氣降則血歸經矣”[3]。繆希雍也提及“氣降則火降,火降則氣不上升,血隨氣行,無溢出上竅之患矣”[4]。對此,朱承漢喜用旋覆代赭湯加減調治,去溫燥之生姜、半夏,入梔子、黃芩、龍膽草一類藥物,增強清火瀉熱、沉降氣機之力。對于病情相對輕淺者,也可選用佛手柑、芍藥、生甘草以柔肝、理氣、緩急,制衡逆亂之氣。一旦有明顯“神倦疲軟、萎靡不振”等“元氣虧虛”的表現,或是出現出血量過多甚至虛脫的情況,即便患者處在嘔血病的急性期,也當以固氣為要,降氣清火為輔,重用人參、炙甘草等藥來補其元氣、固其根本。
嘔血病的恢復期,治療上既須重視“元氣先虧”這一根本病機,也不可忽略“火熱迫妄”對元氣進一步的戕害。宗李東垣之旨,元氣乃脾胃氣血化生而來,其不足代表脾胃功能受損,而脾胃損傷多從寒化,故對于元氣虧虛,用藥要以溫補為主。寒涼清泄在急性期出血證尚可適用,但在后期只會衰敗脾土,使得氣血化生乏源。故朱承漢特別指出,此時用藥當顧護元氣,不可寒涼傷中。臨床所見自覺發熱、汗出頻多、面色潮紅等虛熱癥狀,正是元氣不足、氣虛生熱的表現。故對于嘔血病的恢復期,可選補中益氣湯、歸脾湯、四君子湯加減調治,恰合“陰血生于陽氣”之意。虛熱重者,亦可酌加黃芩、黃連、山梔。
2.先涼血再補血
急性出血期的氣逆所導致的血熱,朱承漢認為,當清之涼之,法宜酸寒、苦寒、咸寒或辛涼,用藥可選黃芩、黃連、山梔、大黃、牡丹皮、赤芍、人中白等,其中人中白最善清心經火熱。《萬病回春·失血》云:“一切血癥,皆屬于熱。藥用清涼,俱是陽盛陰虛,火載血上,錯經妄行而為逆也。”[5]這正是嘔血病中血熱病機的印證。針對氣逆所導致的血熱,朱承漢常用三黃瀉心湯來涼血泄火,達到降氣的目的。除此之外,朱承漢還喜用地榆、紫珠草涼血止血。若后期元氣不足,無以生化血液,朱承漢取“氣為血之母”之意,選用補中益氣湯、歸脾湯、四君子湯加減補益脾胃之氣。
朱承漢指出,涼血即可降氣,補氣亦可補血。“降氣”與“涼血”針對急性出血期的“氣逆血溢”,“固氣”與“補血”針對緩解期的“氣虛血虧”。抓住由“氣逆血溢”向 “氣虛血虧”逐漸轉變的證候特點,則法度明晰,方藥自出。
3.血瘀者見瘀化瘀
嘔血病中“肝氣上逆”或“元氣虧虛”均會導致血塊瘀積在內,阻滯不通,可見舌質暗,面色黧黑,皮膚紫斑,脈澀緊沉遲,甚至嘔血夾有血塊等癥狀。朱承漢在止血之中兼顧化瘀,使血止不留瘀。對于出血難止,甚至有血塊者,無論寒熱,可酌加大黃粉、三七粉、白及粉化瘀止血,上述藥物既可煎服,也可用涼開水調服。這點與何夢瑤在《醫碥》所言“蓋瘀敗之血,勢無復返于經之理,不去則留蓄為患,故不問人之虛實強弱,必去無疑”[6]不謀而合。
4.明辨嘔血用藥禁忌
嘔血用藥禁忌頗多,當慎思明辨,既不可過溫助火,也不可過寒傷中。朱承漢強調,“氣虛絡損而失血者,溫熱藥可動血耗陰”,附子、肉桂之類助陽益火,是嘔血的忌用之屬。其次,“津血互生”,失血之人津液不足,溫燥藥奪津耗液,故也將蒼術、半夏、白芥子等溫燥之品列為血證忌藥。另,“汗血同源”,還應忌辛溫發汗,麻黃、桂枝之類不僅能鼓動衛陽,使汗隨陽泄,還能動血,即使失血兼有表證的情況亦不可使用。此外,血不循經,溢出絡外,宜安絡寧血,故嘔血病還當忌辛溫行血,如當歸、川芎加快血行,反而容易導致血絡不固。最后,嘔血用藥不可一味寒涼,恢復期更當主張顧護脾胃生氣,使血歸其源。
雖然嘔血病機理多端,但若配伍適當,上述忌藥也可取得良效。如《金匱要略》黃土湯治脾陽虛之便血,用苦寒的黃芩來制約附子、白術溫熱動血之弊。同樣,朱承漢指出,盡管半夏溫燥,但善于開泄結滯、降氣定逆,可治中滿宿瘀之吐血證[7],若用黃連加以制約,還是能取得較好的止血效果。
5.辨傳變虛實
嘔血病的治療首先需要明確病情階段,再根據傳變特點確定證型,并結合具體證候辨證組方用藥。在嘔血病的急性出血期首當降氣收斂、清火涼血,使血循常道;若病情遷延日久,則須重視固攝元氣、補血通絡,使血得歸經。
1.火熱迫妄致元氣虛脫嘔血案
林某某,男,45歲。1973年9月6日初診。胃脘隱痛10余年,發現十二指腸潰瘍3年,此次住院乃吵架后氣急所導致的嘔血,血色鮮紅,血量較大,約100 mL。診時患者剛嘔過血,處于躁狂狀態,面色紅赤,手足舞動,但握其四肢,發現肌力下降,無法對抗阻力,且舞動漸漸緩慢,似有亡脫之征象,病情危篤。處方如下:制大黃15 g,炒黃連15 g,炒黃芩15 g,生甘草20 g,人參20 g(另煎分沖)。3劑。
患者盡服后,嘔血止,未再出現明顯狂躁表現,乏力也稍有好轉,故囑其以糜粥自養使胃氣來復。靜休半月后,患者能自行下床活動,再逐漸恢復日常飲食,一月后病愈出院。
按:情志不暢,內郁化熱是嘔血的重要誘因之一。該患者來診時正處急性出血期,結合氣急攻心的誘因,以及其人面赤狂躁、嘔血血色鮮紅的表現,朱承漢推斷其主要病機為氣逆上沖,火熱大生,熱灼血絡,無以罷休。因病情危篤,以清熱瀉火為第一要務,急投三黃瀉心湯去其火熱之象。但又見患者形神漸脫,符合素體“元氣虧虛”之根本病機,加之失血量大,急須益元氣、防脫變,故再入人參大補元氣,至于生甘草,取培植中州、生津益氣之用,使脾陽得以升發,嘔血亦可得寧。因止血及時,元氣耗損并非十分嚴重,又恐湯藥加重胃腸負擔,故囑患者糜粥自養,此亦是取生養脾胃之意。
2.元氣虧虛挾火熱致反復嘔血案
蔡某某,男,33歲。1978年11月1日初診。患者十二指腸潰瘍病史已3年,其間反復嘔血、便血,出血量一般,遂于1978年9月29日行胃部手術,但術后13天再次嘔血,對癥處理后情況稍有好轉,間隔2日嘔血。1978年10月26日再次手術,術后仍然嘔血。現癥:嘔血血色鮮紅,夾有瘀塊,大便4日未行,面色少華,四末不溫,口微苦,苔薄黃,脈濡數。此乃血熱妄行,血中夾瘀。處方如下:制大黃12 g,炒黃連10 g,炒地榆30 g,紫珠草30 g,仙半夏10 g,生甘草10 g,生曬參10g(另煎分沖)。3劑。
1978年11月4日二診:嘔血已止。處方如下:大黃炭10 g,炒黃連3 g,炒黃芩9 g,炒黨參15 g,云參15 g,炙甘草6 g,炒麥冬9 g,白芍10 g,大生地10 g,烏賊骨15 g,佛手柑6 g。6劑。
1978年11月10日三診:未出現嘔血,繼續觀察20余天,病愈出院。
按:本例診時僅有苔薄黃、口苦、脈數等火熱證候,熱象并不十分明顯。但朱承漢認為,在嘔血急性期,無論熱象輕重,都須依據“氣機逆亂、火熱迫妄”的病機進行論治,用苦寒藥瀉火涼血。故一診選用大黃、黃連清火去熱、祛瘀生新,也是取“瀉心即是瀉火,瀉火即是止血”之意,配伍地榆、紫珠草涼血止血。佐半夏行滯解郁,取“氣降則火降”之意。該患者嘔血病情反復遷延,雖處在急性出血期,但并無脫證表現,人參力峻,恐閉門留寇,故選用性平之生曬參稍資元氣。復診時嘔血已止,但脾胃元氣不足的表現較為明顯,故將重點放在滋養脾陽,云參、黨參兩者性味溫,同屬桔梗科,在溫補脾胃、益氣固脫的功效上,較西洋參、沙參更為適宜。再加入佛手柑疏理肝氣,炒麥冬、大生地、白芍滋陰養血,大黃炭、炒黃芩、烏賊骨止血。劑量調整中暗含治則的變化,一診予炒黃連10 g取瀉火降氣之意,二診3 g則是取清虛火之意。處方巧妙地融降火與補氣為一體,寧沸溢之血,固欲脫之氣,寓養血于止血之中、溫補于降逆之中,全方升降相因,消補兼施,環環相扣,切中病機,因而取效。
嘔血多由上消化道急性出血所致,出血部位包括食管、胃、十二指腸、肝、膽、胰,原因可見于消化道本身疾病以及血液或全身疾病。有回顧性研究指出,十二指腸潰瘍是上消化道出血最常見的病因[8],且十二指腸位于上消化道的末端,其體表投影位于“大氣所歸,百川之匯”的氣海穴附近,與元氣關系更為密切。故朱承漢指出,雖可從“元氣”角度切入論治上述各種消化道出血,但針對十二指腸潰瘍所引起的嘔血最為合適。
朱承漢從“元氣先虧,火熱迫妄”切入嘔血病的論治,與現代醫學診療上消化道出血的方案也具有一致性。針對病因不明的危險性急性上消化道出血,最新專家共識指出,靜脈聯合應用質子泵抑制劑和生長抑素治療,待病因明確后再行調整[9],這與朱承漢“急則治其標,先降氣涼血以最大程度減少出血、減少并發癥”的思路一致。另外,朱承漢對于“元氣”的表述,與血流動力學有相似之處。有實驗證明,人參皂苷能夠改善休克犬的血流動力學狀態,提高血氧含量,減輕組織缺血缺氧及微循環障礙[10],故通過益氣固脫,能一定程度恢復血容量并維持重要器官灌注,保護人體機能。此外,朱承漢診治嘔血還有兩點獨特之處,歸納如下。
1.實證也有虛在前
朱承漢提出,“元氣”是嘔血病的核心要素,“元氣虧虛”是嘔血的根本病機。歷代醫家中,李東垣雖對“元氣”一詞解讀頗深,認為脾胃受損則元氣虧虛,但并未將其與嘔血病直接聯系。龔廷賢、唐容川等人將嘔血定性為“實證”[5,11],忽略了其本虛的一面。在出血急性期,定性為“實證”是適用的,它更加明確地指導了臨床實踐,“清瀉實熱”的止血效果更為快速、顯著。但若從長遠來看,患者素體不足,涼血可解一時之急,長期應用必然加重病情。
朱承漢說“嘔血患者在發病前就存在元氣虧虛的病機”,即是由長期飲食、勞倦、外傷、思慮等因素緩慢發展而來的消化道出血。由此他認為,改善發病群體的體質,早期干預嘔血的病程,是中醫治療的重要目標,臨床醫生應當用整體觀來看待疾病發展,治療“元氣先虧”,不能局限于發病當下,需要將疾病發展時間線向前推移,見微知著,考慮患者的發病原因,在發病前期就通過“中藥補虛”“調神養性”“節欲慎食”“不妄作勞”“食療保健”等措施及時截斷病程,這也符合中醫“治未病”理念。
2.尋找規律防重癥
朱承漢提出,“先降氣涼血,再固氣補血,兼顧化瘀”分階段治療嘔血,提示同一疾病的不同階段,對應的療法也有所不同。掌握疾病的傳變規律,可以從病邪的性質入手。以六淫為例,不同性質的邪氣會有不同的特點,風邪輕揚開泄,易傷津奪液;寒邪凝滯收引,易生痰飲水濕;暑邪濕熱并存,易襲脾胃;濕邪黏滯,阻遏氣機;燥邪干澀,易損津液。至于和嘔血最密切的火熱之邪,它羈留人體,可耗氣動血、煎灼陰津,使素體元氣愈虛。通過病性可大致判斷疾病的趨勢與走向。
除了把握疾病傳變規律,還須了解該類疾病可能出現的危重并發癥。以嘔血為例,該病在急性期表現為嘔血不止,中醫證屬“火熱迫妄”,甚則可能并發“四肢濕冷青紫、血壓進行性降低等”休克樣表現,故治療上須以止血為首要目標,西醫可內鏡介入,應用質子泵抑制劑制酸止血,避免危急情況的出現,而中藥以“降氣涼血”之治,與現代醫學一同降低休克發生概率。
辨病論治首當“謹守病機”,這點在朱承漢辨治嘔血時表現為:把握“元氣不足”的根本病機與“火熱迫妄”的急性表現,以及由“氣逆血溢”到“氣虛血虧”的傳變,治療上急性期降氣涼血,恢復期固氣補血,同時注意清瀉不可過猛,補益不可過早,不然有加重瘀血之患。故在臨證中,須深刻把握疾病發展規律,做到審因審證,才能明確法度方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