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文然,柳凱文,焦薇薇,許莉莉,李 怡,國 華△
(1.中國中醫科學院西苑醫院,北京 100091;2.中國中醫科學院中國醫史文獻研究所,北京 100700;3.中國中醫科學院研究生院,北京 100700)
葉天士系清代名醫,畢生勤于臨證,疏于著述,其門人、后裔及私淑葉學者輯錄編纂而傳于世,所傳者以醫案居多。《幼科要略》一卷載于《臨證指南醫案》卷十,以幼科年弱體薄,病變錯綜,故專篇論病述治。《幼科要略》一卷中專設吐瀉1篇共13案,篇末附有葉天士高徒華岫云總結按語,全篇較系統地反映了葉天士對幼科吐瀉的辨治心得,現研習該篇,總結其診療經驗如下。
葉天士關于幼科吐瀉病因病機的論述,強調感受邪氣、傷于飲食、他病誤治等為常見致病因素,脾胃所傷是幼科吐瀉的核心病機,體虛變驚是病情變化的危象。
1.1.1 感邪傷中 內外合邪、體虛外感是幼科吐瀉中常見的發病模式,外因與內因共同作用而發為吐瀉。內因一般泛指小兒體質,葉天士謂小兒“幼稚弱質”,吐瀉病的內因則著重強調脾胃虛弱,外因一般包括外感六淫邪氣、疫癘穢濁等。葉天士在幼科吐瀉的病因論述中,外因包括暑邪、溫邪、濕邪、風邪等多種邪氣,其中溫邪病案2則,暑濕病案1則,濕熱病案1則,尤其是對于外感溫邪、觸犯脾胃是起病之源。邪氣外侵,暑溫濕溫諸邪直趨中焦,擾亂脾胃。該篇首案即為“溫邪內擾脾胃”,多伴有發熱之癥。風邪外入,《黃帝內經》云:“春傷于風,夏生飧泄”,風邪客居腸胃,木郁土中,脾胃化谷無力,氣機逆亂,故泄瀉、吐逆癥見。邪氣困阻中焦脾胃,運化無力,吐瀉日久易生變癥,“暑邪犯肺,交土王用事,脾胃素弱,不運暑濕,腹鳴、泄瀉、惡心、露睛,怕成慢驚”。
1.1.2 傷食吐瀉 小兒臟腑雖成,然形氣未充,全而未壯也。脾胃用事,然功能未健,運而易滯。故萬全提出“脾常不足”論。小兒體弱脾虛,飲食失于節制。《素問·痹論篇》載:“飲食自倍,腸胃乃傷。”飲食傷中,脾胃不足,胃虛氣逆則吐,脾虛失攝則瀉。篇中載傷食之案:“周歲幼小,強食腥面,身不大熱,神氣呆鈍,上吐下瀉,最防變出慢驚。此乃食傷脾胃,為有余,因吐瀉多,擾動正氣致傷耳”,強食而病,吐瀉作矣。又有何案載:“稚年不慎食物,腸胃屢滯,利久陰傷”,亦為飲食不慎、傷食之病。篇中章案于傷食吐瀉論之甚詳:“傷食一癥……既上涌頻吐,大便溏瀉,胃氣益傷,陽氣坐困日甚,清不升,濁不降,痰潮干嘔,腹鳴便遺,睡則露睛,齦黑唇紫,小溲竟無,陽不流行,津液自耗,有慢驚昏厥之”。
1.1.3 蛔蟲動擾 蛔蟲動擾脾胃氣機,吸食水谷精微,幼稚有吐蛔瀉蛔之癥。早在《黃帝內經》中既有關于蛔蟲致病的論述,張仲景《傷寒論·厥陰篇》載:“蛔厥者,其人當吐蛔。今病者靜,而復時煩者,此為臟寒。蛔上入其膈,故煩,須臾復止,得食而嘔,又煩者,蛔聞食臭出,其人常自吐蛔。蛔厥者,烏梅丸主之。”辨病立法出烏梅丸一方,葉天士常師法張仲景之論。小兒體弱,飲食無禁,恣意進食,誤進蛔蟲,蟲靜則小兒安,若蛔動則致小兒吐瀉。蛔蟲動擾致病是幼科吐瀉常見病因,其癥狀表現多伴有腹痛。篇中載:“蛔厥,少腹痛,欲嘔。”華岫云將蛔厥亦歸屬于小兒吐瀉范疇,以蛔蟲動擾多兼吐瀉。
1.1.4 疲藥失治 疲藥是于某病未合、了無功效之品。《臨證指南醫案·嘔吐》載:“奈何業醫者,中懷疑惑,但圖疲藥,待其自安,怕遭毀謗耳。[1]”疲藥的應用是醫者自惜名聲,唯恐峻藥傷命而選擇的方法。葉天士于此類藥的應用甚為厭惡,《幼科要略》[1]473言:“其鉤藤石斛茯苓谷芽之屬,每劑必用。總之取無故疲藥,待其自愈,倘有變癥,希冀掩飾而已。”《臨證指南醫案·吐瀉》又云:“幼稚弱質,病延半月有余,豈可再以疲藥玩忽”[1]510,指出醫者運用疲藥,希冀自愈導致吐瀉加重,甚至病情生變的錯誤行為。
葉天士關于幼科吐瀉,重視小兒體質特點和脾胃功能,強調脾胃虛弱是導致吐瀉的核心病機,體虛變驚是病情發展的危情。
1.2.1 脾胃虛弱 脾胃虛弱是幼科吐瀉的病機核心。小兒吐瀉病變部位在脾胃,脾胃臟腑相配,體用相協,升降相合,生理上協同完成水谷的收納、腐熟、吸收及精微的轉輸布散。脾胃失和,胃陽不足,胃氣上逆則發生嘔吐;脾虛失攝,陽虛不溫則發為泄瀉,呈完谷不化之瀉。葉天士尤其重視胃陽在小兒吐瀉中的影響。《臨證指南醫案·痿》云:“夫胃腑主乎氣,氣得下行為順。[1]334”胃腑體陽用陰,胃氣下行,脾氣上升,升降燮理,氣機調暢。倘若脾胃虛弱,胃陽虧虛不能溫化水谷,水谷滯留,脾則失于升清,氣機逆亂,胃氣上逆、脾氣下陷則吐瀉病作。
1.2.2 體虛變驚 《小兒藥證直訣·慢驚》載:“諸吐利久不差者,脾虛生風而成慢驚。[2]”葉天士對于小兒吐瀉的病情發展變化尤為注重,幼科吐瀉變驚以吐瀉易療,驚風難治。虞案載:“胃陽大乏,風木來乘。漸延厥逆,俗稱慢脾險癥”,胃陽不足,肝木橫逆,導致驚厥之癥。陳案言:“胃弱易變驚癥”,以胃氣不足,精微乏源,體弱變驚。章案曰:“陽不流行,津液自耗,有慢驚昏厥之危”,陽氣郁而不達,內蘊脾胃,耗傷津液,陰虛津虧變生慢驚昏厥等危重癥。
葉天士博采張仲景、李東垣等名家所長,承古發揮,運用通陽理虛、升降脾胃等治法治療小兒吐瀉。
“中焦陽氣大虛,濁氣上僭”是導致慢驚的病機,葉天士師法張仲景吳茱萸湯之用意,篇中虞案載:“仲景通陽理虛,后賢錢氏薛氏,皆宗其義”,指出錢乙、薛立齋等名家均師法張仲景通陽理虛之法。章案中更指出:“議通胃陽,讀錢氏薛氏之書,能知此意。”通胃陽、補氣虛,辛開苦降,流通氣機,通補胃腑,助胃下達,則濁氣下、清氣升。溫則消散食積、濕聚等邪氣,補則強健中焦。茯苓是葉天士常用通胃陽、補脾胃的藥物,他在幼科醫案中使用茯苓頻次多、范圍廣。《幼科要略》中30案使用了茯苓,可見其重視幼科脾胃之思想[3]。
《臨證指南醫案·脾胃》云:“夫脾胃為病,最詳東垣,當升降法中求之。[1]118”葉天士于脾胃升降治法學宗李東垣。王九歲案載:“久瀉,兼發瘡痍,是濕勝熱郁。苦寒必佐風藥,合乎東垣脾宜升、胃宜降之旨”,指出治療小兒吐瀉,苦寒必佐風藥的配伍組方思路,是遵合“東垣脾宜升,胃宜降之旨”。脾氣以上行為順,胃氣以下行為順,一上一下,有升有降,生機不息。小兒吐瀉病機為升降失和,即脾氣不升則下泄,胃氣不降則嘔逆,升降復則吐泄止。
《臨證指南醫案·木乘土》云:“肝胃相對,一勝必一負。[1]123”華岫云于葉天士嘔吐之經驗總結道:“后人但以胃火、胃寒、痰食、氣滯立論,不思胃司納食,主乎通降,其所以不降而上逆嘔吐者,皆由于肝氣沖逆,阻胃之降而然也。”肝為起病之源,胃為傳病之所,肝胃相合,土得木達,木受土濡。肝胃失和,肝氣橫逆,克犯脾胃,肝郁氣滯,壅塞中焦皆肝胃不和也。治法瀉肝救胃,圍魏救趙。《葉氏醫案存真》載:“泄肝救胃,即史書圍韓救趙同旨”[4],肝木得制,陽瀉陰和則胃腑不受木侮,病自罷矣。
葉天士針對幼科吐瀉的遣方用藥,匯諸家名方,采其長而發揮,立療疾新法,辨其證而變化。
3.1.1 吳茱萸湯 吳茱萸湯見于張仲景,該篇虞案載:“宗仲景食谷欲嘔者,吳茱萸湯主之。”葉天士謂此方為泄木救胃土法。《臨證指南醫案·嘔吐》中60余案多因肝邪為患,強調調理肝胃之間的關系,正如葉天士云:“泄厥陰以舒其用,和陽明以利其腑,藥取苦味之降,辛氣宣通矣。[5]”方中吳茱萸味辛苦性熱,溫通胃腑,暖肝祛寒,降逆止嘔;生姜醒脾開胃,降逆止嘔;人參益氣健脾,與大棗相合緩脾和胃。
3.1.2 安胃丸 安胃丸之用見于蛔厥吐瀉,“某,蛔厥,少腹痛,欲嘔。安胃丸”。后世吳鞠通多師法葉學。《臨證指南醫案·吐蛔》華岫云按語曰:“今所輯方案,皆因客邪病而致吐蛔者。雖有瀉心湯、桂枝黃連湯、安胃丸等,然皆不離乎仲景之烏梅丸法,以苦辛酸寒熱并用為治。[1]174”安胃丸之用,葉天士多以川椒、烏梅湯化送服,此用方之緊要也。
3.1.3 溫膽湯 溫膽湯最早的文獻記載為南北朝名醫姚僧坦所撰寫的《集驗方》[6]:“呂十二,痰中帶血,食已嘔吐。因驚仆氣逆,令胃不和”,葉天士 “與黃連溫膽湯”立法,又慮及小兒體質“年弱質怯”的特點,方中以金石斛代黃連清熱益陰。小兒體弱質怯,若因久病致虛,黃連苦寒易敗胃,故以溫膽湯去甘草之“甘者中滿”,加金石斛益陰清熱,姜汁醒脾開胃。
3.1.4 升陽益胃湯 升陽益胃湯載于《脾胃論·肺之脾胃虛論》[7],葉天士遵李東垣“苦寒必佐風藥”升陽益胃湯之用法,治療濕勝熱郁之幼科吐瀉。《脾胃論·補脾胃瀉陰火升陽湯》載:“味薄風藥,升發以伸陽氣。[7]19”風藥輕薄合脾升之旨,黃連苦寒適胃降之性,故葉天士合乎李東垣脾宜升、胃宜降之法。升脾止瀉,降胃止嘔,以人參、川連、黃柏、炙草、廣皮、白術、神曲、麥芽、柴胡、升麻、羌活、防風等藥組方,治療濕勝熱郁小兒吐瀉。
3.2.1 藿香滑石散 藿香滑石散出自小兒吐瀉首案,原文載:“吳,身熱,吐乳自利,溫邪內擾脾胃。稚年防驚。”該方所治為溫邪犯脾胃,內擾氣機,導致小兒發熱、吐逆。葉天士以藿香葉與滑石同用,取葉之質輕氣芳,滑石清利濕熱,上下分解,味簡藥少,符合小兒體質輕靈、隨撥隨應的特點。
3.2.2 藿香黃連飲 藿香黃連飲是葉天士治療小兒溫熱、暑濕犯中導致吐瀉的1首方劑,因方中以藿香、黃連為必用之藥故名之。藿香芳香化濕避穢,黃連清熱燥濕化濁,余據證型特點而加味。氣虛體弱加人參扶正補虛益體,濕熱重者加用厚樸、陳皮、澤瀉等理氣化濕、淡滲利濕,熱重者據三焦不同各加清熱之品,如上焦熱壅加黃芩等藥物,濕熱傷陰加用白芍、烏梅酸甘化陰,食積者加用山楂、神曲等消食化積。
葉天士治療小兒吐瀉顧護脾胃,兼顧小兒體質,主張用藥輕靈、精簡,究心病情變化,注重既病防變思維,博采眾家,靈活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