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茂華
為應對40年來最嚴重通脹,美聯儲采取激進加息策略,但在貨幣政策收緊的同時,美國不斷有數據發出經濟衰退預警,美聯儲面臨高通脹與經濟衰退風險兩難選擇。美聯儲激進加息將如何影響美國通脹和經濟走勢,又將對新興經濟體產生什么溢出效應,中國如何應對?
美國東部時間7月2 7日,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Federal Reserve,簡稱:美聯儲)宣布加息75個基點至2.25%~2.5%,這是美聯儲2022年年內第二次加息75個基點。本輪美聯儲貨幣政策主要有三個特點:一是“節奏急”。截至2022年7月底,美聯儲今年已在四次政策會議上共計加息225個基點,相當于上一輪加息周期3年時間累計加息幅度;二是“幅度大”,3月、5月、6月、7月分別加息25個基點、50個基點、75個基點和75個基點,單次加息幅度遠大于前幾輪加息周期,且本輪加息上限將在3.0%以上;三是本輪美聯儲政策目標框架錨定通脹。
如何看待美聯儲本輪政策框架,美聯儲激進加息能否平衡高通脹與經濟衰退、新興經濟體將面臨何種風險、中國應當如何應對?本文講逐一進行解讀。
目標錨定通脹的原因
充分就業和物價穩定是美聯儲的兩大職能。本輪美聯儲將控通脹作為首要任務,主要由美國特殊經濟環境決定,那就是高通脹和強就業并存。數據顯示,7月美國消費者價格指數(CPI)同比增長8.5%,創40年來高位;7月新增非農就業人數52.8萬人,遠高于趨勢值,失業率進一步降至3.5%歷史低位,反映美國失業率處于歷史較高水平。但高通脹對經濟產生了廣泛影響,由于薪資增長落后于物價增速,美國居民實際購買力是下降的,普通居民要維持原有的生活水平,就需要增加開支、消耗儲蓄。
在持續高通脹環境下,貨幣購買力下降,不利于債權人,高通脹導致部分財富由債權人向債務人轉移;另外,從美國7月密歇根消費者信心指數跌入歷史低位,以及美國民調數據顯示拜登政府支持率創歷史新低來看,高通脹已經引發民眾不滿情緒,這對拜登政府中期選舉,甚至對2024年大選都可能產生不利影響。身處40年來高通脹,美聯儲需要有所作為,并且從美國目前就業市場、通脹和實際利率表現看,美聯儲對通脹曲線反應存在落后之嫌,美聯儲通過激進加息、縮表,希望趕在就業衰退前有效控制住通脹,此舉也在向市場傳遞控通脹決心、維護美聯儲市場聲譽和穩定市場預期。
美國兩次經濟危機存在本質區別
目前,金融危機和經濟危機仍缺乏統一、清晰、普適的界定。文章認為2020年美國經歷了嚴重經濟危機,主要是美國疫情對其社會、經濟、價值系統等構成嚴重沖擊,并且外溢影響仍在持續。對比本次危機與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可以看到,兩次危機都把美國經濟砸出了一個“大坑”,失業率大幅上升,但兩次危機存在本質區別,這使得美國就業市場恢復路徑出現明顯差異。2008年次貸危機是由于房地產衍生品暴雷,引發了連鎖反應——金融機構大量倒閉、市場融資功能受損、沖擊實體經濟、失業率上升、個人可支配收入下滑至趨勢水平、需求收縮。為應對2008年次貸危機沖擊,盡管美國有出臺財政刺激政策,但更多是通過“零利率+量化寬松”(Quantitative Easing,簡稱QE),來壓低長端利率、提供流動性、購買“有毒”資產、救助金融機構、恢復市場信心和融資功能、刺激私人投資、促進就業,這個救助過程更多的讓經濟肌體功能自我修復,內需恢復時間較長(美國新增非農經歷了23個月衰退后開始恢復),與此同時,全球供應鏈產業鏈體系整體穩定有序、貿易暢通,因此,2008年次貸危機對需求沖擊明顯,需求恢復緩慢或不足是主要矛盾,物價保持低迷。
而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給美國經濟帶來的沖擊不同。美國政府采取臨時經濟封鎖,經濟按下暫停鍵,服務業、制造業大部分活動短期陷入停滯,失業率飆升,需求銳減,經濟衰退。為讓經濟迅速擺脫疫情沖擊,美國政府采取激進的救助方案,美聯儲“零利率+QE+定向信貸支持工具”,財政政策方面采取“直升機撒錢”直接為家庭派現金,導致疫情期間美國個人可支配收入反而出現大幅上漲,截至目前,美國個人可支配收入仍遠高于趨勢水平,較大程度解釋了二季度美國家庭消費扛住了高通脹和高利率壓力。
一方面是棘手的通脹。為何說美國面臨40年來最棘手通脹?本輪美國通脹有需求拉動原因,但更多來自供給沖擊。需求因素方面,為應對疫情沖擊,美聯儲迅速將利率降至“0”,并實施無限量流動性供應,同時,美國兩屆政府均推出規模空前財政刺激政策、直升機撒錢方式,用財政資金直接給家庭補貼、發現金,導致美國需求短期強勁反彈。由于全球疫情持續演變導致物流、產業鏈供應鏈持續受阻,美聯儲等央行實施無限量超寬松貨幣政策,導致能源和商品價格飆升,加之供應限制,關鍵零部件短缺,導致歐美等經濟體供需失衡,物價全面上漲。眾所周知,美聯儲緊縮貨幣政策對影響美國總需求效果明顯,但對于供給方面影響有限。美聯儲激進加息對需求的抑制將逐步顯現,但是供給沖擊未緩解,結果可能是經濟先于通脹“倒下”,經濟陷入滯脹。
美國通脹會怎么走?一般來說,美國通脹見頂意味著通脹環比趨勢收窄,同比增速趨勢回落,這需要美國需求趨緩的同時,供給在穩步恢復。從近期數據看,美聯儲激進加息,美國需求呈現趨緩跡象,尤其是商品需求放緩明顯,近期能源和商品價格高位回落,以及2021年高基數效應,美國通脹壓力出現一些緩解跡象。但數據顯示,7月美國CPI同比增長8.5%,6月核心PCE同比增長4.8%,美國通脹繼續位于40年高位。從供給因素看,供應鏈緊張和供應限制問題仍在,全球疫情影響尚未完全結束,供應鏈在艱難恢復,能源和商品價格繼續在高位運行,7月底,美國WTI原油價格同比增長37%,汽油零售價格同比增長39.3%,天然氣價格同比增長111%。7月美國生產者物價指數(Producer Price Index,簡稱PPI)同比增速接近兩位數,美國就業市場用工緊張,推動薪資保持5.0%左右增速,這些情況都預示著美國通脹壓力并未出現實質性舒緩,換言之,即便未來幾個月美國通脹見頂回落,但回歸2.0%附近可能需要較長一段時間。
美聯儲在缺乏有效供給配合的情況下要將通脹率降至2.0%附近,不可避免需要讓美國內需出現明顯降溫,甚至衰退,才能起到抑制通脹的作用。按照這一邏輯,在通脹出現趨勢回落并接近2.0%水平之前,美聯儲仍將繼續收緊貨幣政策。目前美國實際利率仍處于-6.0%低水平,在市場看來,美聯儲緊縮仍有很大空間。美國近期出現通脹壓力緩解跡象,并不意味著美國高通脹問題得到了實質上的解決。
另一方面是經濟衰退風險上升。近期,市場對美國經濟衰退前景的爭論比較熱烈,爭論焦點主要集中在兩方面:
焦點一是有關美國經濟衰退“定義”的爭論。根據美國國民經濟研究局(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簡稱NBER)的定義,美國經濟連續兩個月環比下滑,意味著美國經濟陷入“技術性衰退”。美國官方承認經濟在放緩,經濟面臨衰退風險,但為美國經濟衰退進行辯解,近期美國財長耶倫認為,美國國內生產總值(GDP)連續兩季度環比下降,并不能證明美國經濟已經陷入衰退,經濟衰退是指廣泛且普遍的經濟疲軟,大規模裁員、企業倒閉、家庭財務緊張以及私營部門活動放緩。
焦點二是有關經濟指標之爭。美國消費、投資支出在趨勢放緩,美國GDP環比連續兩個月收縮,但支持經濟尚未陷入衰退的觀點認為,目前美國經濟就業市場緊俏,薪資在增長,消費支出表現仍較為強勁,美國尚未陷入真正衰退。不過從數據看,美國經濟活動在趨緩,數據顯示:美國二季度個人消費支出環比年化由一季度的1.8%放緩至1.0%;美國二季度私人資本支出環比年化-13.5%,遠低于一季度增長5.0%;美國房地產持續放緩,占美國樓市銷售9成的成屋銷售環比連續6個月下滑;原材料價格上漲,用工緊張也使得新屋開工和建筑商信心持續下滑等;7月美國ISM制造業采購經理人指數(Purchase Management Index,簡稱PMI)降至兩年低位,反映美國經濟活動在明顯趨緩。
展望未來,高通脹、供應限制及美聯儲緊縮使得美國經濟面臨的逆風在增大,經濟衰退風險上升。一是消費前景趨弱。截至2022年6月美國個人儲蓄率降至4.3%,相較近20年的均值低了3.2個百分點,創出2007年以來新低,由于薪資增速(7月薪資同比增長5.2%)趕不上物價上漲(7月CPI同比增長8.5%),家庭實際上在消耗儲蓄。高通脹削弱了家庭實際購買力,隨著儲蓄進一步消耗,美國消費動能勢必走弱,7月美國消費者信心跌至歷史低位。消費支出對美國經濟貢獻超過7成,消費支出下滑將拖累經濟復蘇。二是私人投資趨緩。企業面臨的環境更加“惡劣”,一方面由于能源和工業原材料價格持續上漲、供應受到限制,導致中下游制造業企業經營成本上升。數據顯示,美國6月PPI同比增長11.2%,進口成本指數上升10.7%,保持了雙位數的增長。另一方面居民消費需求放緩影響了企業銷售,同時美聯儲激進加息和縮表,企業面臨融資環境收緊,也將抑制投資需求。三是海外需求放緩。從主要經濟體制造業PMI指數及訂單分項看,全球疫情影響之下,供應受限,全球通脹高燒不退,央行紛紛轉向緊縮為全球需求踩剎車;全球產業鏈供應鏈不暢,能源和商品價格維持高位,美國面臨進口價格居高不下、貿易逆差將繼續維持歷史高位的風險。
以往美聯儲的政策外溢效應
一提起美聯儲政策外溢效應,容易讓人想起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2015年所謂新興經濟體“縮減恐慌”,2018年阿根廷、土耳其“貨幣危機”和近期出現的斯里蘭卡、日元、歐元“恐慌”,以及土耳其高通脹(7月CPI同比增長79.6%)危機。從具體表現看,美聯儲加息周期外溢影響,引發資本回流美國,美元走強,少數經濟體出現資本外流,本幣貶值,金融市場動蕩,在極端情況下個別經濟體出現資本恐慌外逃、貨幣危機、股市暴跌并沖擊實體經濟。這些經濟體的政策面臨兩難,為維護本幣匯率穩定和外部均衡,央行短期內需要大幅加息,但利率抬升對放緩中的經濟無疑雪上加霜。對比以往案例,盡管每次美聯儲加息周期外溢影響的機制存在差異,但也有一些共性的地方。從影響機制看,由于美元是重要的國際貨幣,全球外匯儲備資產中,美元占比盡管趨勢下滑,但目前仍高達58.9%,全球外匯交易中超6成,美元在全球貿易結算、支付中均占據重要位置,美聯儲加息周期將影響全球美元流動性。一般來說,當美聯儲進入加息周期,美元利率會走高,從而吸引部分資本回流美國市場。如果海外經濟體前景惡化,金融脆弱性上升,就可能出現資本外流、本幣貶值,金融市場波動加劇的情況。
本輪美聯儲加息對其他發達經濟體以及新興經濟體的影響
從美聯儲激進加息的外溢影響看,相對于新興經市場,歐元、日元的劇烈波動引發普遍關注。具體分析看,美聯儲激進加息、美元走強是一個重要因素,歐元、日元是美元貨幣籃子中兩大貨幣,美元與歐元、日元走勢存在“蹺蹺板效應”。此外,歐元和日元的走勢也反映了市場對歐、日經濟前景的擔憂,比如:歐洲面臨能源危機、地緣沖突、高通脹等問題,經濟面臨挑戰更大。
截至目前,美聯儲加息并未引發新興經濟體出現明顯的“縮減恐慌”,這可能與兩方面因素有關:一是市場對美聯儲激進加息周期已有預期,在經歷前幾輪美聯儲加息周期影響后,新興經濟體增厚外匯儲備,努力減少雙赤字問題,促進新興經濟體內需潛力釋放,匯率和金融市場彈性提升,新興經濟體加強了金融危機應對準備;二是本輪美聯儲激進緊縮,經濟面臨衰退風險,美國內部政局波動等因素,都增加了美元資產前景的不確定性。
但這并不意味著新興經濟體可以高枕無憂,主要是對部分新興經濟體而言,并未完全擺脫美元流動性影響,少數新興經濟體面臨的問題、挑戰不小:一是經濟放緩壓力。由于全球疫情持續演變,疫情對新興經濟體內需擾動仍在,發達經濟體需求放緩影響新興經濟體外需表現,就業市場面臨壓力,整體經濟復蘇前景不夠明朗。二是高通脹壓力。由于全球供應鏈產業鏈尚未完全恢復,地緣沖突等導致輸入型通脹壓力較大,同時強勢美元導致新興經濟體貨幣貶值,可能加劇通脹壓力,截至7月末,超過6成亞洲經濟體通脹在5.0%及以上。三是新興經濟體加息。為抑制高通脹與平衡國際收支,新興經濟體與美聯儲同步加息,據不完全統計,全球上半年80次加息中有超過7成來自新興經濟體,加息勢必對新興經濟體消費、投資構成抑制。四是外債壓力。較疫情暴發前,新興經濟體外債上升很快,美聯儲加息,全球美元融資環境收緊,可能加劇部分新興經濟體外債風險。
中國面臨幾十年來最為復雜的全球政經環境。國內經濟處于企穩階段,但海外通脹高燒不退、政策急轉彎、經濟趨緩,加之疫情持續演變和地緣沖突,海外經濟朝著滯脹方向發展。我國如何推動經濟加快恢復正軌,如何有效防范輸入型通脹和發達經濟體政策急轉彎潛在影響,如何推動我國經濟中長期平穩健康發展?
一是推動內需恢復。一方面,統籌防疫與經濟活動恢復,通過提升防疫精準質效,最大限度降低疫情對經濟獲得制約;另一方面,為市場主體紓困,暢通產業鏈供應鏈,加大實體經濟薄弱環節支持,通過重點基建項目擴大有效投資,帶動就業,而商業、就業活躍也將推動有效供給增加。就業穩定和內需恢復是應對內外復雜環境的基礎。短期內外復雜因素沖擊的關鍵。
二是穩定物價。國內物價穩定基礎較好,糧食實現連年豐收,生豬恢復常年水平,國內物流、產業鏈供應鏈基本暢通,生產活動恢復正常;國內工業體系齊全、產業鏈完整,居民生活必需品供應充足,國內生活用品及服務的價格增長保持溫和。但全球能源和工業原材料價格維持高位,部分中下游企業生產成本仍高,國內需要繼續落實好保供穩價、企業降成本等措施,保障初期基礎商品供給穩定,緩解企業生產經營壓力;以及近年來全球極端氣候頻發,國內也需要積極應對。物價穩定有助于穩定群眾生活水平,確保我國政策獨立性,拓展穩增長政策空間。
三是防范化解風險。近年來,由于內外經濟、市場環境變化,國內個別金融機構積久的風險有所暴露,從中長期看,潛在風險暴露并非壞事,反而成為制度改革、行業發展模式轉變的契機。與此同時,國內一企一策精準“排雷”,加快補充監管制度短板,促進行業穩健經營、規范發展,夯實金融系統穩定基礎。國內宏觀風險趨勢收斂,金融體系穩固,有助于穩定市場預期,增強抵御外部因素沖擊能力。
四是深化改革開放。中國繼續深化改革開放,一方面,加快構建雙循環新發展格局,釋放我國巨大內需潛力和創新力,推動我國經濟中長期平穩健康發展;另一方面,中國加強包括歐洲在內的各經濟體協同抗疫,暢通航運物流、保持產業鏈供應鏈穩定,中國與歐美經濟體的互補性強,合作空間仍將廣闊。改革開放為我國經濟長期發展提供不竭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