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奉林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吳小安教授是一位活躍在國內華僑華人研究和區域史研究領域的中年學者,多年來始終堅守自己的學術陣地,從不跟風,不刮風,取得了令同行們刮目的成就。最近推出的《區域與國別之間》(科學出版社,2021年),是作者用20年時間鑄成的學術精品與心血之作,今天讀來令人振奮,富有教益。他說:“在全球學科發展脈絡的大背景下,本書探討了區域與國別的概念、區域研究的譜系,以及‘區域與國別之間’的維度。結合東南亞研究與華僑華人研究,本書從學科方法論與個案專題研究兩大層面,系統考察了區域與國別究竟是什么暨到底是什么等當下重大學術關懷的方方面面。”他還在書后的《跋》中說:“這本中文拙著前后磕磕碰碰卻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本書竟然姍姍來遲,倒是本人委實沒有想到的。”此語別有深意,反映出作者本人長期以來潛心于學、用心于書的嚴謹治學精神。我認為,書中表現出來的探索精神及其思考的深度,使吳小安教授有條件成為一位立足于現實學科、學術與話語三大體系建設而又一腳跨進未來的探索者和實踐者,為學術繁榮與發展貢獻了新篇。
在我的交往當中,吳小安教授可以說與我亦師亦友,交往頗多。我敬于他的人品與才學,以及他對于學術的虔誠。他寫出《區域與國別之間》這部冷靜卓識的作品,引起學界的關注,是很自然的事情。在該書中,作者從“學科方法論”和“專題個案研究”兩大方面進行了構建,拓展史學研究之路。作者看到當下中國正處于百年未有之變局的歷史關頭,社會政治、經濟、科技、文化以及對外關系等發生了重大變化,歷史學原有的研究方法、理論與分析模式已經受到來自現實的諸多挑戰,如何發揮歷史學在社會急劇變革時代的社會功能,顯然是中國社會科學理論工作者應該回答的問題,歷史學研究必須在社會發展中跟上時代步伐。我國是具有5000年文明史的大國,歷史文化基礎異常的深厚,傳統的力量又是異常的強大,推進中國的史學研究確實需要付出艱辛的努力。作者強調,本書“既是包容區域研究的,又是超越區域研究的;既承認國際上區域研究半個世紀來面臨的挑戰和危機,……又考慮全球化背景下文化研究面臨的無地域與文化身份特殊性依托的問題和困境”[1]。這是本書的價值所在,也是作者在新形勢下的獨特貢獻。
在上編“學科方法論”中,作者集中討論了東南亞華僑華人研究的理論、方法、視角與經驗等問題,實際上就是華僑華人學科體系建設問題。區域史研究在中國興起與發展,固然受到國際史壇區域史研究的影響,但他關注的重點、意義以及向未來發展延伸等方面是與西方不同的,可以說是東方國家整體崛起趨勢下學術自覺的產物,注入了更多的時代風貌,正如作者所說:“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的‘全球南方’的整體性發展進步,特別是新興經濟體的崛起和‘亞洲的復興’,改變了國際政治經濟與國際關系的基本格局,也改變了人類文明與智識生產長期由西方獨霸壟斷的局面。新的世界發展形勢,特別是西方發展的停滯不前、非西方的強大聲音和非西方的發展經驗等,使得區域研究在新時代下賦予了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發展根本不同的新動力與新內涵。”[2]亞洲崛起是世界歷史上的大事,也是國際關系中的大事,給學術研究提出了新的艱巨課題。以此觀之,崛起于今天國內的區域史研究是在全新的國際環境中的學術自覺,是極有現實觀照的精神文化創造,是范式引進與本土再造融合的產物。在這個意義上說,作者站在時代的高處,推進華僑華人學科體系建設,目的十分明確,又十分現實,甚至理直氣壯地宣稱:“這些新發展必將改變近現代史上的‘全球南方’研究,乃至整個人類文明知識生產長期唯西方獨霸天下的局面。這應該是新一輪區域與國別研究的全球重大意義所在。”[3]此語氣貫長虹,豪邁有力!
學術研究是在不斷地總結前人、繼承前人和突破前人的基礎上向前邁進的,是艱辛的探索過程,沒有平坦的道路可走,華僑華人學科建設也是如此。長期以來,中國的史學研究實證有余,理論創新創造不足,理論不足無疑是制約學術發展的“瓶頸”。這個問題不解決,歷史研究就不會有更大的發展,更不會向更高的層次躍進。對于這個問題,作者是有思考的,書中大量篇幅涉及這個問題。多年前,李安山教授、梁英明教授、梁志明教授等一些學者就華僑華人科學建設問題進行過探討,推出了相關的研究成果,如《中國華僑華人研究的學科建設與學術定位》《試論華僑華人學科的形成與定位》《構建華僑華人學科的若干思考》《中國的華僑華人研究與學科建設——淺議“華僑華人學”》《從學術史看華僑華人研究的學科發展》《華僑華人學的學科定位與研究對象》(1)參見梁志明:《試論華僑華人學科的形成與定位》,《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03年第4期;何萬寧:《構建華僑華人學科的若干思考》,《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5期;郭梁:《中國的華僑華人研究與學科建設——淺議“華僑華人學”》,《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03年第1期;袁丁:《從學術史看華僑華人研究的學科發展》,《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04年第2期;梁英明:《中國華僑華人研究的學科建設與學術定位》,《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07年第2期。等,都是有代表性的研究,反映了作者學科體系建設的思考深度與思維活躍的程度。在國家崛起的長期趨勢下,中國需要全方位的文化建設。文化建設對中國目前的發展意義重大,需要解放思想,放開歷史的視界。筆者在《建立中國周邊學必要性與可能性初步探索》一文曾經寫道:“任何一項理論創新都是在繼承和發展中向前邁進的,今天提出的中國周邊學學科建設也必須從重新認識過去開始。中國崛起有利于建設中國周邊學學科。雖然這一課題提出較晚,但經過中國改革開放近40年的發展與學術積累,已經具備完成這一艱巨課題的主客觀條件。”[5]華僑華人學科建設集中地反映了特定時代中國社會的重大需求,也是中國社會科學研究整體演進的一個重大方面。
華僑華人研究涉及的學科眾多,內容龐大,在構建上已經具有了凌越前人的目光與魄力。僅從華僑華人學科所涉及的主要學科而言,有歷史學、人類學、社會學、政治學、語言學、地理學、國際法以及海上交通與安全等,真正算得上是一門大學問,單一的學科是無法完成其構建任務的。在《區域與國別之間》中,作者眼光開闊,深挖學科機理,強調它的因緣與傳衍,看到地域上中國與其他國家的互動,文化種族上中華文化與其他文化的相激相蕩。顯然,這些觀察確實是深入而細致的。在本編中,作者還探討了學界從“南洋研究”到“東南亞研究”的發展過程。在我看來,這個過程并不僅僅是概念的變化,毋寧說是概念內涵的本質不同,舊的“南洋”概念已經無法涵蓋今天東南亞的廣泛內容了,正如作者所說的,這個概念代表了兩種不同時代、不同學術傳統、不同意識形態和不同族群,以及不同國家與文化霸權建構的訴求、分野與碰撞。[6]在一個急劇發展的社會里,任何一個重大概念、理論與研究范式的出現往往都是社會變革的反映,在舊有的形式中醞釀著新的變革。隨著中國改革開放進程的加快,國內學界與國外互動加深,特別是經過幾十年的引進、吸收與創新之后,中國學者參與社會變革的熱情已經得到激發,自主性在提高,學派意識在增強,看到中國的學術建設必然出現一場空前的巨大變革,思想上的創新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學科充分地展現出來,在一個意義上也反映了中國歷史研究向未來發展延伸的時代動向。《區域與國別之間》的醞釀、取材、寫作與出版,就是在這個深厚土壤上完成的。
戰后東南亞國家擺脫了殖民主義統治,走上了自主發展道路,在亞洲和世界的重要性在增大,各國研究東南亞歷史與現狀的機構、刊物不斷涌現,也給中國學者以啟示與推動。中國具有研究東南亞的傳統,誕生一批開啟山林、成就卓犖的一代學者,在今天看來他們所做的都是開創性的奠基性的工作。既有的南洋研究是以傳統的文史、地理、考據、翻譯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因此更多的是以傳統的方法治學,缺少運用科學手段和邏輯歸納,尚未進入科學治史的階段,一開始就先天不足、底氣不夠,缺少強大穩定的隊伍以及本地大學機構與資源的支撐。[7]把握了既有南洋研究的局限,明確了此后東南亞研究發展的方向,主導南洋研究的便不能不是新的東南亞研究,不能不是突破傳統的樊籬從形式到內容的創新。東南亞華僑華人與區域建構是作者的優勢所在,投入的時間和力量最大,展現出許多有見地的分析。作者留學歐洲,游學亞洲多國,經過嚴格的專業訓練,在研究上走著中西合璧的道路,著作中具有更多的時代風貌。作者說:“相信有些讀者或許已經發現,本書的課題與范圍明顯地廣闊而多元,實際上涉及很多宏大的理論與方法論、東南亞研究與華僑華人研究相關的重要課題。”[8]從這里可以看到他的抱負。以發展的觀點看待研究對象,是《區域與國別之間》的一大特色。“歷史學者的理性,就不是把事實真相變成宗教,而是用邏輯思辨能力把握變化。無論是敘事還是辨識,我們都要讓思想流動起來。”[9]
在東南亞研究方面,作者有自己的構建,以實證精神面對當下的研究,既總結歷史經驗,又注重實地調查研究,不做書齋里咬文嚼字、尋章摘句的空疏文章,更不做無病呻吟的文章,因此他的著作擲地有聲,突出了科學治史的特色。該著強調獲得第一手材料的重要性,原始材料之于研究的科學性,只有認識上的高度,才有真正的實際行動。作者指出:“田野調查過程的缺失,會影響到研究資料的可信度,研究的結論將受到質疑。”[10]確實,東南亞研究不同于一般的學術研究,它面對的是一個異常復雜而多樣性的廣闊區域,歷史與現實、現實與未來、理論與實踐的聯系又異常的密切,顯然沒有充分的、細致的調查研究,是不可能完成學科構建任務的。東南亞研究之所以日益受到重視,引起關注,為社會提供信史和良史,就在于它來源于社會實踐,實現了直觀性和理性分析的結合統一。接觸和反映社會實際確乎是學術研究產生的最直接的文化土壤,離開了這個土壤,研究上的膚淺卑陋在所難免。革命導師馬克思十分強調事實對于科學研究工作的重要性,他寫道:“感性(見費爾巴哈)必須是一切科學的基礎。科學只有從感性意識和感性需要這兩種形式的感性出發,因而,只有從自然界出發,才是現實的科學。……歷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成為人這一過程的一個現實部分。”[11]
在學科方法論探討方面,作者提出了不少有益的意見,涉及田野調查的方法、經驗、研究范式的轉換和研究的視角,以及學科體系構建等帶有方向性的問題。這些問題的提出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是中國學者在東方國家整體崛起長期趨勢下的學術使命與擔當,為國家崛起凝聚新的精神力量。作者在書中一再強調,東南亞研究代表了一種與南洋研究和殖民研究根本不同性質的新時代,代表了新國家、新國際關系與新公民意識等學術氣象。[12]可見,作者研究已經深入到理論范式、學科體系建設、發展主線等許多重大方面。了解這部著作的基本內容,對于我們思考當前的區域與國別研究極為重要。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關注華僑華人研究對當地社會、國家、文化、政治及經濟的融入,全面展現了華僑華人的中華性與世界性特征。作者強調政治、經濟變化,特別是敏感性,是華僑華人研究的一個根本性特征。這個評斷不僅符合實際,而且有的放矢,對于我國的僑務工作也有頗多參考意義。
區域與國別研究在中國興起與發展,適應了當前全球化發展的大趨勢,與日新月異的社會變化保持了同步。區域研究在國內興起和發展雖然不早,但可算是正當其時。因為經過改革開放40余年的發展之后,中國的學術研究與文化建設已經醞釀著一場巨大的變革,新的思想、理論與形式已經開始綻放。在全球化加速發展、大國關系面臨新的調整的形勢下,區域與國別研究已經真正成為關系人類命運的新課題,也使我們對這些問題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在該書中,作者嚴格的專業訓練與職業素質得到充分的展現,在構建理論體系時有了更多的哲學思想與抽象思維,也使他有了更多的時代風貌與人文關懷。作者強調,在世界形勢與各種理論不斷涌現的形勢下,如何進行區別與國別研究,確立自己的課題?作者已經給出了答案,那就是“‘區域與國別’是跨學科、跨地域、跨國家、跨文化、跨族群的互動關系,是中國、印度和阿拉伯文明與東南亞歷史悠久的文化交流、移民浪潮與商貿往來,是歐洲殖民主義幾百年東南亞的殖民統治,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日本和美國在東南亞的軍國主義與冷戰背景下新帝國主義極力爭奪的權力博弈,是‘一帶一路’背景下的亞洲復興、亞歐亞非鏈接和亞太發展的新紀元”[13]。顯然,只有以國家政治、經濟與社會發展為深層次的原動力,學術研究才能拓展拓寬自己的路徑。
區域研究是在戰后的美國、歐洲和日本等國家發展起來的一種新的研究范式,關注的對象是日益崛起的歐洲與亞洲,是一個全新的研究課題。“亞洲論述的真正意義在于幫助我們了解自己的歷史。……中國一向缺少亞洲論述,這與我們的歷史有關,與東亞的冷戰格局有關。但是現在,歷史正在發生變化,新的亞洲論述也將為我們帶來新的視野。”[14]日本學者羽田正在《地區史與世界史》中強調新世界史中的國家和地區,不僅關注縱向的國家關系,也關注橫向的國家聯系,完成新的世界史,歷史學家完成橫向的編織極為重要。[15]這一重大課題的提出,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都參與其中,共同推動了區域研究的發展。筆者在談到日本的東亞史研究時,寫道:“在經歷了戰爭的痛苦磨難以及戰后的民主化改革之后,日本史學界不再滿足于國別史研究,開始以更為廣闊的視野研究歷史。自20世紀50年代起,出現了一批以‘東亞’命名的歷史著作。……大致在這個時期,日本國內也出現了多種地區主義合作思想,從地區合作的層面尋求日本喪失殖民地后的發展出路,重新思考與亞洲各國的關系。”[16]在中國出現的區域與國別研究遠比當時的情況更為復雜,值得從國家發展、文化建設的高度予以重視。
區域研究的出現絕不是簡單的學術問題,其實它是與戰后國際政治、經濟形勢,區域化發展以及亞非拉國家的民族民主革命與發展道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反映的是域內與域外整體關聯與互動,許多問題都具有國際性和全球性特征,因此單純的、分散的國別研究已經無法滿足現實的需要,整體性、連續性研究遠比分裂性、斷裂性研究意義更大,更符合人類歷史發展的大方向。《區域與國別之間》已經充分注意到此問題,并以專題個案研究的形式提取了幾個重大問題予以構建,確立了對這些專題研究總的根本性的看法。這些專題包括東南亞國家形成、形態、屬性與功能,中國與東南亞國家關系與發展,日本與東南亞的歷史與現實,東南亞華僑華人,等等。這些問題顯然都是區域與國別研究中繞不過去的,國內外公私機構與人個對此投入的力量也最大。作者從全球視角觀察東南亞,也從東南亞視角觀察世界,非常關注東南亞國家的整體發展與個性發展及其發展戰略問題,可以說作者給我們提供了由一系列問題組成的問題群。作者對這些問題作了充分的說明,把目光投向了整個國際文化氛圍。
《區域與國別之間》探討的主題幾乎都是史論,也是著力構建的理路。在東南亞國家與國家形成這個主題下,作者提出了諸多有價值的看法,觀察深入,觀點敏銳獨特。他看到長達幾個世紀的西方殖民主義侵略打破了東南亞國家正常的社會發展,也置于它們于長期的弱者與失敗者地位,東南亞的歷史出現了幾個世紀的斷層與裂變,殖民主義遺產與殖民主義特征明顯,戰后東南亞國家發展首先要克服殖民主義留下的諸多弊端。這種探索的熱情與新開辟的學術途徑,給讀者帶來諸多思考,可視為《區域與國別之間》這部著作推陳出新的貢獻。
殖民主義入侵給東方社會帶來了許多消極后果,不僅是宗教矛盾、領土紛爭,還有許多民族隔閡甚至沖突,單一的經濟結構在戰后很長時間里難以徹底改變。“經濟上,殖民主義改變了東南亞經濟結構,殖民主義整合了殖民地市場,但同時也使后者嚴重依賴和服務于世界資本主義體系。”[17]在“專題個案研究”這編中,作者所攝取的幾個主題都有很強的理論性,避免了以往研史有史無論的弊端。作者強調以長時段觀察歷史,意義在于更為清晰地看到人類社會在生生不已的演變中發生的變遷,短時段內是無法觀察到社會變遷的,碎片化的研究也無法觀察社會變遷。從這個意義上說,該書的視野相當開闊,看到的是一片新的天地,確實可以說是歷史觀的進步。以長時間段研究歷史,前人已經有過探討,今天仍有重申這個方法論的必要性。美國學者入江昭在《全球史與跨國史:過去,現在和未來》中說:“職業歷史學家的使命應當是對學術領域做出具有‘原創性的貢獻’,即發掘新材料,補充新方法,提出對一國歷史(即便富有爭議)的新解釋。”[18]以此標準而論,《區域與國別之間》已經做出了可貴的努力,無論從何種意義上說,它都是一部有意義的文化建設,把史學研究從較為單一的政治史、文化史的狹窄范圍擴大到了人類活動的各個重大方面,以史學對社會參與的深淺作為評判史著優絀的標準,足見其學以致用的新意。
以長時段觀察東南亞區域史,可以獲得對歷史的通觀與通變之效。入江昭指出:“他們很清楚地意識到,東亞必須被作為整體來研究,而不是拆分成各個獨立的民族國家,而且這一地區應該被置于全球發展的歷史語境之中。”[19]從宏觀歷史來看,人類社會被分成幾個大的區域,東亞、東南亞、南亞、西亞是人類古典文明的重要區域,很早就進入文明社會,文化、社會組織與生產技術發展成熟,至今仍承載著文明的傳統,面臨著民族偉大復興與亞洲文明回歸。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眼光開闊,始終以發展的眼光看待中國與東南亞國家關系,強調中國—東南亞是一個政治、經濟、文化聯系的區域,是一個具有東方特色的外交圈。西方對東方古典文明的重要性始終認識不足,對文化與經濟社會的重要性也是認識不足的。作者注意吸收前賢與時人的研究成果,證明東亞與東南亞構成一個相對獨立的區域體系,這個體系內部具有聯系的紐帶與持久的動力。他看到朝貢體系在唐代的發展,歷經宋、元、明、清各代。作者通過具體的數字說明中國與東南亞國家政治、經濟與外交關系的重要。唐代南海國家朝貢使團多達101個國家,宋代建立朝貢關系的國家也有26個,入貢總次數有302次之多。[20]通過詳細考察,作者之意是想說明,東南亞地區與中國利益攸關,“無論是對中美競爭而言,還是對中國而言,東南亞都已成為一個關鍵性的政策戰略區域”[21]。
朝貢體系和海上貿易使得中國王朝與東南亞成為一個相對完整的體系,在這個體系中中國一直發揮著區域性大國作用,東亞的經濟、文化與外交中心始終是中國。這一點中國與歐洲明顯不同。我國學者已經指出:“中國自古以來就是東亞外交圈的中心。東亞外交圈的中心始終在中國,而西方外交圈則是多中心的,而且其中心不斷地轉移。前者具有一元性特點,后者具有多元性特點。……而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外交圈,是世界上最穩定、持續時間最悠久的外交圈。這是西方外交圈難以匹敵的。”[22]作者考察歷史上中國與東南亞國家經濟與外交聯系,看到外交使者與華商在西太平洋貿易網中的活動,商品、文化、思想與技術在空間上的流動。1410年,馬六甲國王率領的來華使團規模高達540人,1417年有340人,到1423年東南亞國家的來華使團人員達到1200人。[23]這些材料具體而真實,加深了人們對東南亞社會的認識。從歷史材料中發掘對當今社會有意義的問題,其意義是重大的。
日本與東南亞關系,是《區域與國別之間》努力探討的一個重要方面,作者做出了有力度的理論分析,看到東南亞在日本對外對策中生重要性,甚至認為日本與東南亞國家關系成為僅次于日美關系的最重要的國際關系。這個觀點并非隨意而發,也不是書齋里的隨意性的主觀推斷,而是有其充分的材料根據的。有資料顯示,日本進口的石油有17%來自印尼和馬來西亞等國,鐵礬土有30%來自印尼、馬來西亞和泰國,天然橡膠和白錫幾乎全部依賴東盟各國。作者寫道:“戰后日本對東南亞政策經歷了恢復與發展、調整與轉變、加強與深化戰略伙伴關系的新時代等四個時期與八個不同階段。”由于地理上的接近以及地緣上的優勢,日本對東南亞始終是重視的,而且已經形成每個時期一以貫之的政策傳統。它利用戰后特殊的形勢,通過戰爭賠償、資本輸出等不同手段重返了東南亞,建立起密切的經濟聯系。由于美蘇冷戰對峙的影響,日本與東南亞的關系又多了一層復雜因素。作者看到日本對東南亞的政策并非單純地受冷戰形勢所驅使,亦有主動地利用冷戰形勢為日本謀求利益最大化的考慮。作者指出,日本對外政策的一個突出的特征就是東南亞始終是日本對外戰略中的一個重要環節。[24]這里提示出一個特別值得重視的問題,那就是在冷戰對峙的大環境下日本利用了這種形勢,快速地實現了自己的崛起,成為冷戰時代的受益者。
以經濟力的視角來看待中國與東南亞的關系,在《區域與國別之間》中已得到充分的展現。作者不贊成以純粹的文化視角來解釋中國與東南亞國家關系,而是更多地轉向經濟力與交往力。這符合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在歷史上,中國與東南亞各國的經濟聯系遠遠大于政治、文化聯系。因為只有經濟聯系才是國家關系發展的有力紐帶和持久的動力源泉,離開了這一點就不能很好地解釋歷史上許多重大問題。對于文化與經濟關系問題,一直有人在探討,看到它對社會發展的影響作用,特別是像中國、印度這樣具有數千年歷史文化傳統的東方國家來說文化的影響更加突出,不能不看到它的特殊作用。文化總是通過一定的社會制度、政策與環境表現出來。有學者指出:“文化與制度會對經濟發展造成影響,經濟發展本身也會改變一個群體的文化與制度,在考察某一方向的因果關系時,研究者需要借助半自然實驗與工具變量等應對內生性的工具,避免就文化談論文化。”[25]《區域與國別之間》作者使用大量而具體的經濟史材料說明中國與東南亞國家關系的重要性。在歷史上,中國與東南亞關系異常密切。之所以關系密切,不僅在于地理上接近,更為主要的是存在悠久的經濟文化聯系,大量的華商勇敢地走出國門參與西太平洋貿易網建設,留下他們的勞績。東方國家整體崛起,使流行于國際史壇的“世界體系”論、依附論等受到挑戰,促使人們不斷以經濟史視角看待世界,看待東方與西方。[26]
中國與東南亞關系史的許多具體材料已經表明,西太平洋地區存在一個巨大的經濟體,我國學者認為:“東亞大陸與其周邊的東海與南海海峽形成的多邊聯系網絡,與西北歐及其周圍海域的聯系網絡有些相似,但范圍更加廣闊。這樣,就為東亞的區域性人口、技術、資本、文化的交流提供了特殊有利條件,從而形成東亞世界的經濟—文化互動鏈。”[27]《區域與國別之間》特別關注歷史上的東亞海上私人貿易問題,看到東南亞華僑華人在其中的作用,推動著古代西太平洋貿易網形成與發展,認為:“海上私人貿易則代表著中國—東南亞下層的和民間的,甚至是‘非法’的商業往來。……更為重要的是,隨著鄭和下西洋的結束和朝貢體系的衰落,海上私人貿易即越來越繁榮和占優勢,象征著中國商業和人口的擴張,數量也越來越大。”[28]這些都是作者通過詳細考察所得,不僅是對自己既有認識的超越,也是對他人認識的超越,較之舊說顯得更為具體真切。通過研讀這些材料,無疑擴大了我們的思維,也促使我們更加關注21世紀的海上絲綢之路建設,推動亞洲新文明的誕生。
區域研究之所以出現和重要,就在于它反映了近代以來人類社會發展的圖景與演進規律,適應了經濟全球化的總趨勢。自從距今500年前新航路開辟以來,人類社會發展的總趨勢是“合”的趨勢,人類活動的觸角已經伸向世界各個角落,幾乎不留任何死角,歷史學家需要建立區域的和全球的視野,書寫人類活動的歷史。進入近代以后,一些哲學家、社會學家和生物學家都有一個共同的觀點,就是人類社會是一個從低級到高級、從簡單到復雜的發展過程,不斷進化是一個永恒的規律。法國實證主義哲學家奧古斯特·孔德說:“自然規律不變的基本感覺首先是面對最簡單、最普遍的現象而發展起來的,其高度的規律性和巨大的數量向我們表明:那是唯一的實際秩序,完全不以人類的任何變動為轉移。”[29]英國生物學家達爾文1859年出版的《物種起源》以科學的理論揭示了生物進化規律。馬克思、恩格斯在創建他們的理論體系時,時刻關注吸收19世紀歐洲科學每一項重大進展。他們強調世界歷史是一個由分散、分裂走向整體的歷史,世界歷史是人類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共產黨宣言》指出:“市場總是在擴大,需求總是在增加。甚至工場手工業也不再能滿足需要了。于是,蒸汽和機器引起了工業生產的革命。現代大工業代替了工場手工業;……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這是對經濟全球化最好的解釋,而現實世界的發展又給這段話作了最好的注腳。歷史發展是有階段性的,并呈現出不同階段的特征。
國別與區域研究,特別是區域研究,是近年在國內興起的一種新范式,引起學者們的熱情關注,推出了一些相關的研究成果,反映出我國學術研究的活躍與進步。從國別研究發展到區域研究,不僅僅是研究范式的改變,更是歷史觀的進步,與世界經濟全球化與區域化發展的形勢保持了同步。隨著戰后新技術革命的興起,以及龐大的生產力非國際聯合便不能駕馭,歐美國家和日本的一些思想家們意識到人類真正的全球化時代已經到來,從社會到思想觀念都在發生一場深刻變革。但是必須指出,面對飛速發展的世界,不論在國內還是在國外,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總體上落后于世界形勢的發展,對于不斷變化的世界缺少足夠的預測與應對。美籍學者入江昭對此提出過批評,他說:“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歷史學的發展就已經明顯落后于現實世界的變化。……歷史學家卻對這些變化反應遲鈍。”[30]歷史學要發展,必須在對現實世界的關注中拓展自己的路徑,提取和發現歷史上那些有重大意義與重大價值的問題。
研究戰后出現的區域史,要特別關注它產生的宏觀國際環境,以及經濟高速增長對文化建設的帶動,不把這些問題說清楚就不容易看清區域研究的意義。作為學術探討,從理論的角度把它說清楚是很必要的。近年國內的區域研究已經起步,推出的成果雖然不是很多,也不是很成熟,甚至國內的一些區域史著作還沒有從近代以來歷史發展的角度做出系統的梳理解析,但作為學術研究成果需要作出全面總結,我同意《區域與國別之間》作者所說的:“區域與國別研究成為學人談論的顯學無疑為時過早,不是因為區域與國別研究不重要,而是因為基礎性和框架性的學理共識仍很薄弱。”這一判斷是準確的,表現出作者冷靜與清醒,或者說是一種責任與擔當。作者充分肯定國內區域與國別研究的既有成就,從不同角度力圖推進這個文化建設大潮,在這個時代發揮作用。“在可貴的探索前行中,涌現了一批清醒的中國學人,介紹了國際上通行的區域研究可取做法與問題,也取得了一些不俗的成績。”[31]國內的區域研究已經有了良好的開端,方向已經明確,步子已經邁開,我們期待有更多、更精湛的成果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