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nny
隔著一條街,我在轉角看到了一個初中同學。正想開口叫他,突然發(fā)現(xiàn)想起來的是他的綽號:咕咚。我已經(jīng)忘了綽號的來源,但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視線內(nèi)。
小時候,我非常憎恨綽號,實在不明白為什么世界上有綽號這么可惡的東西,但偏偏周圍都是起綽號的高手。
據(jù)說在襁褓中的我就有了第一個形象的綽號:“三扁。”理由聽上去振振有詞:排行老三,特別好睡,把頭睡扁了。直到我大學畢業(yè),仍然有好事的阿姨叔叔親熱地這么稱呼。
當我睜開圓溜溜的大眼睛,腦袋也圓圓的以后,又有了第二個綽號:“倒掛臉。”這個綽號是對媽媽養(yǎng)育之功的極大認可,倒掛指的是肉多到下垂后臉看上去上小下大。直到現(xiàn)在我看到很多肥嘟嘟的小孩,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倒掛臉”三個字,并且認為幾乎找不到比此更形象的描述了。
有記憶后,我在不同年齡段有不同的綽號。小學時的第一個綽號充滿了惡意:“老白虱。”這是因為從同學那里染了虱子。當時全班同學無一幸免,雖然剪了短發(fā),敷上殺蟲藥水后很快就擺脫了虱子,但家人給我的這個綽號仍然持續(xù)了好幾個月。
初中時開始躥個子,我開始有點駝背,走路看上去身體前傾,就得了個綽號“要沖”。為了擺脫這個綽號,我經(jīng)常把背挺得過分僵直。記得那時大部分同學都有綽號,臉白的男生不幸被稱為“小娘子”,口吃的被稱為“叼嘴”,矮個的被稱為“冬瓜”,皮膚黑的則是“黑皮”甚至是“煤球”,幾乎是什么揪心來什么。還有一些綽號來源不明,比如,一個窈窕的女生被稱為“姥姥”,一個作文優(yōu)秀的被稱為“師娘”。那個被稱為“咕咚”的男生,是化學課代表,原名在我的記憶中已蕩然無存。同學之間叫綽號時往往用很高的音量,有時則是怪腔怪調。
出墻報的同學或者能畫畫的同學,如果對綽號情有獨鐘,就難免成為別人的噩夢。綽號已經(jīng)很讓人生煩,竟然還要被藝術加工,成為作品。特別有些栩栩如生的漫畫,不但讓人一眼就看到綽號的妙處,而且還有真人的形象緊密團結在一起。當然打油詩也很討厭,綽號被編成兒歌,朗朗上口。
綽號這個東西很怪。有時在同學中引起斗毆,有時導致拉幫結派,但綽號的生命力如此強盛,以致愛恨都無法將其扼殺。我曾經(jīng)絞盡腦汁,費盡心機,但都無法把綽號從我的成長過程中徹底抹去。
受害者還有老師。同學們順手也給不少老師起了綽號,只是當面不敢叫出口。畢業(yè)很多年以后,同學聚會一提老師的綽號個個心領神會,回憶立刻變得有聲有色。
大學時據(jù)說每一個女生都有綽號,男生口沫橫飛談論時就像黑社會一樣對暗語。很多女生打聽到自己的綽號后恨得牙癢癢。男同學之間互起綽號則普遍到在宿舍幾乎聽不到大名的程度,這好像抵達了綽號的人生高峰期。
待步入社會,綽號和名字全部被統(tǒng)一稱呼為“小”加上姓,如果一個人的地位遠遠高出凡人,則他從小到大的所有綽號都早早地被送進了墳墓。
與綽號帶給自己的羞辱和傷害握手言和,是我成長過程中最不能預料的事情。其實并不是與綽號和解,而是因為在想念曾經(jīng)少年意氣或者青春豪邁的自己,哪怕那時的我是如此不完美,甚至很不堪。歲月如同風一般吹過很久很久之后,綽號成了在風中的一點點沙塵。
如果一個人一輩子一個綽號也沒有,那好像也是說不出口的無聊吧?如同沒有受過傷害的人生,如同沒有流過眼淚的愛情,顯得那么不真實。
那天轉角我如果大聲喊“咕咚”,我的初中同學會駐足、回頭, 并驚喜地擁抱我嗎? 如同擁抱少年時代的回憶?還是漠然地繼續(xù)前行,不被過去打擾?
李青鸞//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是仙人掌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