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工作,一個人住院,一個人成長……冷漠的親情,冷漠的30年,拾一學會了冷暖自知,悲喜自渡。
一
1998年冬季,遼寧省錦州市。所有的一切都源于青霉素,這一世界上臨床應用最為普遍的抗生素。
針頭扎入拾一的皮下組織,青霉素被一點一點注射進拾一的血管中。拾一癱坐在醫院的藍色椅子上,椅子是塑料的,散發著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也很冰。
可拾一無從顧及,他被不斷升高的體溫折磨得像是一攤爛泥,嘴唇干裂,鼻子堵塞,目光逐漸渙散。他眼前的父親影像變得模糊,耳朵里盡是爺爺的叫喊聲。
“拾一,醒醒!醫生!你來看看這孩子怎么了!”
醫生走過來慌亂地查看,轉頭質問站在一旁的父親:“孩子青霉素過敏,你們家長怎么不說?!”
醫生迅速拔掉針頭。針頭脫離拾一的血管,可青霉素還在折磨著拾一。他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秒,聽到了父親的話語:“這又沒死,反正打不死,活著就好。”
當拾一醒來的時候,他已躺在家里。床單,枕頭布,都有他熟悉的味道。客廳的燈光從門下沿的縫隙鉆進來,他死死地盯著那一線光。突然,門吱呀一聲開了,燈沒亮。奶奶從光亮中走進房間,端來一碗白粥,淡定地看著眨著眼睛的拾一,說:“醒了就把粥喝了吧。你也算是命大,過敏這么嚴重還能活著,以后可別感冒了。”
那個冬天很冷,拾一的記憶仿佛也被凍住了,他忘不了青霉素殘留在他體內的怪異味道。
二
1991年出生的拾一,性格內斂,舉止穩重,看上去不像大大咧咧的典型東北男孩,而像安靜又清秀的江南水鄉男孩,可他骨子里藏著倔強與叛逆。拾一渴望被認同,又害怕失去。從單純的受暴者到被迫的施暴者,再到好好先生,拾一經歷了20年。
1994年年初,父母剛離婚,都不想見到對方。偏偏不巧,父親和母親在一家小賣鋪偶遇了。兩人見面不到一分鐘,開始爭吵,誰都不愿意撫養拾一,然后彼此推搡起來。奶奶原本在等父親買回醬油,卻等來慌里慌張跑來的鄰居。“不好了!拾一他爸和他媽打起來了!在路口那家小店里,您快去勸勸吧!”
小賣鋪里滿是吵鬧聲,綠色啤酒瓶子碎了一地。父親的頭上有一條血跡順著臉頰延至下巴,母親的手臂被劃出一道道血痕。他們還在推搡著,拾一被奶奶拉進那場爭斗,父親把拾一一把拽過來甩到母親面前。“正好來了,給你,反正我不養,要養你養。”
母親也不甘示弱,一下把拾一推了回去。“他姓陳,可不姓張!當然是你養!”
拾一就像沒人要的破口袋一樣,被平日里說愛他的阿姨、姑姑和其他親人丟來丟去。大人的力氣遠遠超過他的想象,他跌跌撞撞,每個姿勢都不是他能控制的,他的整個世界都在顛簸。
那場爭斗持續了好幾個月,直到法院的判決書下來:拾一由父親撫養。
那幾年,父親完全割裂了拾一和母親的往來,不給拾一任何見母親的機會,后來連幼兒園的老師都被父親惡狠狠地警告過。幼小的拾一知道什么呢?他只知道以后要跟著父親生活了。
母親懷著愧疚之心,偶爾偷偷地給老師塞錢,請老師幫忙給拾一送一床午睡的小棉被。她怕給拾一和老師找麻煩,只從門縫中悄悄地看兩眼拾一。其實拾一是知道的,他認出門縫中的那雙眼睛,知道是母親的。
上了小學后,拾一就很少哭了,卻變得更敏感,也更沒有安全感。三年級的時候,他害怕別人傷害他,攢了很久的錢,到學校門口的小賣鋪買了一把瑞士軍刀。平日里,同學對他的譏諷,他忍氣吞聲,記賬一般牢記在心。終有一日,一個男孩對著拾一叫嚷道:“我媽說你媽搞破鞋,真是個臭……”
拾一沒等他說完,一拳就打到男孩的臉上,另一只手從褲兜里掏出軍刀,朝著男孩劃去。男孩用手去擋,手臂被劃傷了,鮮血順著手臂流下來。男孩不甘示弱,朝著拾一的肚子猛踹一踢,拾一朝后倒下去,頭磕在瓷磚上,破了。父親似乎早有預料,一到學校的辦公室,看都沒看拾一,直接對著老師:“需要賠多少?”老師詫異地看著父親,說:“其實也是對方挑起的事端,雙方都有錯,拾一也受傷了……”
拾一眼巴巴地看著父親把錢交給對方家長,頭也沒回就走了。
沒多久,父親再婚了。那個后媽正式入住拾一的家,或許不叫拾一的家,而叫拾一寄居的家。他10歲那年,母親也再婚了,還給他生下一個弟弟,再后來,父親也有了新兒子。
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專屬于拾一的地方了。
五年級的時候,拾一跟著父親來到城市,轉到市里的小學。轉校費花了不少,這卻變相成為拾一被父親抓住不放的小辮子。拾一難以融入這個家,也難以融入新的學習環境。當他過激應對外界的刺激后,父親又被叫到學校。他終于看向拾一,劈頭蓋臉地說:“你剛來能不能別給我找麻煩,你以為我想養你嗎?!”拾一面無表情地看著父親,他聽父親親口說出來時并不意外,只是有點兒心痛,僅僅一點點。
撫養拾一的費用,父親算得比誰都明白,就連一本書的錢都要和母親對半分。一開始是父親去要錢,拾一上了高中以后,父親只出自己的一半,另一半讓拾一自己去找母親要。沒錯,父親曾經禁止他和母親見面,可隨著小兒子的成長,父親對拾一的態度也有所轉變。他允許拾一去見母親,也答應拾一的一些要求,比如參加藝考。
上高中以后,拾一因出色的嗓音被老師注意到。老師找到拾一,告訴他可以走一走播音主持的路子。母親很高興,帶著拾一奔走在各大比賽賽場和各個藝考考場之間。父親也甘愿出錢,給拾一報輔導班。那段忙碌的時光給拾一留下最充實的記憶。
成績出來以后,他如愿被四川傳媒學院錄取。他拿著錄取通知書,喜出望外地跑回家給父親看,渴望從父親的臉上看到喜悅之情。父親看著通知書,很高興,卻說:“播音主持這種工作,以后應該能賺很多錢吧?”
錢?拾一不再是小孩子。他忽然明白了父親為什么不反對他去參加藝考,也明白了母親為什么拋棄他卻又偷著去看他。從小到大都是一樣的,拋棄拾一的他們沒有變,什么都沒變。
三
上大學后,父母分別給拾一打一半的錢。對拾一來說,足矣。在大學里,拾一一心撲在學習和實習上,曾經參加二十多個綜藝節目的錄制。由于長時間錄節目,加上舟車勞頓,拾一終于累倒了,倒在回宿舍的路上。
拾一不死心,抓著醫生的白色大褂問:“必須得做手術嗎?不做會死嗎?”醫生瞥了一眼這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說:“不做現在不會死,但以后可能會死。聯系一下家里人吧,得住院。”
拾一愣愣地拿著病歷本走出就診室,癱坐在醫院的藍色塑料椅子上,想了很久,撥通了手機里那個所謂父親的號碼。對方接起電話,手機里傳來弟弟的聲音:“老爸,你就給我買一個手機吧!”拾一長出一口氣,又鼓足勇氣,說:“喂,爸!我胃里長了個東西,不嚴重但得住院切除,醫生說得有人看護。”父親自覺分身乏術,說:“行,我知道了。我這里也挺忙的,你要我們去照顧就再說吧,我先掛了……”
拾一低下頭,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下來,鼻子紅了,手腳也麻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站起來,一個人簽下手術同意書,交了手術費,回宿舍取來洗漱用品住進醫院,準備接受第二天的手術。
局部麻醉是醫學技術給膽小鬼的最大的敵意,拾一如臨大敵一般戰戰兢兢。他能夠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皮膚被一寸一寸割開,感覺到那團東西在體內被割離。麻藥的藥效退去,他被不斷加深的疼痛感侵蝕著。怕也就算了,難的是沒有人陪。護士一再要求:“你得住院,得有人照顧你,你家人呢?”
那位白衣天使很詫異,眼前這位剛做完腫瘤切除手術的小伙子竟站在護士站的柜臺前問她哪里能辦出院手續。雖然做了手術,但沒人照顧,躺在哪兒都一樣。
按理說,一周就能痊愈的傷口,前前后后拖了幾個月才完全恢復好。痊愈后的拾一重新投入工作,憑借自己的努力和漂亮的履歷,被當地一家衛視錄用。爺爺聽說后,不斷給他打電話,要求他參加研究生考試。當時,距離考研已不足一百天,拾一卻賭氣參加了考試,沒想到就那樣考上了武漢體育學院的新聞系。
更令拾一意外的是,考上研究生的那一刻是新的噩夢的開始。因為讀研,他放棄了夢寐以求的工作,和曾經的經歷割裂開來。看著老同學在崗位上發光發熱,他自己感到很難過。家里還頻頻拋來壓力,要求他畢業后必須到體制內單位工作。
拾一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盯著宿舍的天花板,想過從宿舍樓跳下去。
心理醫生給出診斷結果:重度抑郁和重度焦慮。
畢業后,拾一也想回到曾經的行業,可每進入一家公司沒多久,不是節目停播,就是合伙人出走,要不就是公司倒閉。
是不是自己的選擇錯了?他屈服了,進入一家國企,一干就是兩年,反倒平淡自在了。
父親不再干涉拾一的生活,只是常常打電話要拾一回去,和那個患了抑郁癥的弟弟談一談。拾一看著弟弟,用網上學來的安慰自己的話語和他交流。他多么羨慕弟弟,有人關心,有人開導。
四
30歲了,拾一依舊沒有逃脫原生家庭的陰影,連抽煙的動作,甚至彈煙灰的動作都和父親一模一樣。拾一害怕了,害怕自己成為像父親那樣的人,更害怕變回那個只能寄居的自己。
拾一在朋友的眼里是個好好先生。敏感的他很會察言觀色,懂得看人臉色,學會寄人籬下。在任何場合,他能一眼斷定誰是主角,誰在阿諛奉承,身邊的人對他的評價不外乎會照顧人、懂得照顧旁人情緒。
拾一曾經思考了很久:人活一輩子是為了什么?
愛情?拾一談過幾段戀愛,可他更愿意一個人待著。如果結局都是失去的話,那么不如沒有開始。成年人對待快樂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快樂一不高興就溜走了。
拾一選擇在北京工作、定居,盡量離家遠一點兒。從寫字樓的落地窗向下望去,半夜12點的燈火依然很亮,照亮了整座北京城,也照亮了拾一的面龐。
所有人都有治愈自己的能力,在下一次遇到困境時,要么有了免疫不會重蹈覆轍,要么再陷進去卻不如往昔那般痛苦。以后,拾一可能會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也可能再一次面臨似曾相識的不順。但是心境不同了,總歸能應對吧,拾一這樣想著。
2020年年底,拾一在北京安定醫院復診,相比較之前的重度抑郁,病癥緩解了很多,藥量也減少了很多。拾一回到住所,昏暗冰冷的房間被他帶回的煙火氣瞬間盈滿了。爐灶被打開,煤氣被點燃,紅紅的火苗與平底鍋底纏綿,鍋里的菜咕嘟咕嘟冒著小泡。房間逐漸回暖,他笑了一笑,心想——
今天不賴,明天又是最好的一天。
(摘自上海文化出版社《依然熱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