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紐約的窮人來說,縉紳化不是一種社區特質無形的改變,而是他們真切面對的群體驅逐、金權暴力,還有悠久在地文化的消失。
當我大學畢業回到紐約,我發現自己同時屬于兩種族群:被驅逐的弱勢人群,以及驅逐別人的中上階層精英。我在紐約西村長大,離著名的加拿大記者和社會運動者簡·雅各布斯在1961年寫下城市巨著——《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的地方,只有幾街之遙。簡·雅各布斯在400頁的篇幅里,探討紐約西村的魅力從何而來——那小而有變化的街道景觀,多樣化職業、階級與種族的居民,文化上的多樣流派。簡·雅各布斯認為,美國的每個城市都應該借鑒西村,借由創造小店家而非大賣場,以小型街道取代大條馬路,鼓勵多種尺度的公寓和住宅形態,而非大型的集合建案。
但當我從大學畢業,西村跟簡·雅各布斯筆下自由平等的樂園已大不相同。過去我家至少每周會訂一次外賣的中國餐廳已經關門,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銀行。我哥哥高中打工的錄像帶店,變成了每次只展售幾件昂貴單品的精品服飾店。周邊街廓原本中等人家的住屋,變成了高昂的房產。布里克街一度沿街都是古董小店,現在已經被一些大的連鎖品牌商店取代。
如今,那些充滿我兒時回憶的建筑中,矗立的是我們聞所未聞的財富象征。與我父母家一街之隔、美國明星建筑師理查德·邁爾設計的3棟玻璃大樓拔地而起,高不可攀。在我舊居的對面,一個原本由藝術家經營的舊倉庫工作室,上面加建了一棟粉紅色的公寓,被重新命名為“朱壁宮”,2008年開放出售時,每間公寓的售價高達2500萬美元。
我父母住的大樓也不一樣了。人們進出不再為彼此拉住大門,在電梯里不再互相打招呼。我不再認識我們的鄰居,開始對大樓里經過的每個人面無表情。那種社區感——西村之所以讓我和父母覺得有家的感覺,50年前給簡·雅各布斯帶來靈感的魅力,已經消失了。
從1961年到現在,或者說,從1980年代我父母開始搬到這個小區到現在,到底發生了什么?簡·雅各布斯所描述的西村已不復存在,而新的西村看起來像是舊西村的游樂園版。好多人都走了,因為負擔不起漲到天價的房租而被迫搬走。現在西村一間普通單間公寓的月租大約是4000美元。簡·雅各布斯原本的小屋子現在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辦公室。西村也不再像以往那么族裔多元了——現在有90%的居民是白人。在曼哈頓地區,西村在居民族群多元性上只比上東區好一點。
對于像西村這樣的改變,紐約人一般會抱怨這樣的小區“不酷”了。但對簡·雅各布斯來說,像西村這樣的地方不只是酷而已,它們的存在證明城市可以不需政府干預而自我運轉,無須太多外力幫助就可以達到平衡。
簡·雅各布斯提出:這些小店家、吸引藝術家和作家的便宜租金、長短不一的街廓,以及多用途混合的分區政策,讓西村的街道成為觀看人來人往的好地方,也讓社區成為一個親密的系統。多樣性的建筑,從高級華廈到舊出租屋,意味著一群多樣的人可以負擔不同的租金從而入住同一個社區,不會因為收入多寡、族裔背景而被區隔。
一度昭示著多元平等最佳楷模的西村,如今變成全美最昂貴、紐約族群最單一的社區,這對美國城市的未來來說意味著什么?而那些被迫離開這個新的西村的人們,他們又怎樣了呢?
當我決定搬回紐約時,我知道西村已經貴到無法入住,我開始在別處尋找住處。很快我就發現,對于一個年輕記者來說,曼哈頓的單間公寓還是太貴,所以我開始往外圍的市鎮找。有一年的時間,我跟我的男友住在皇后區的艾斯托利亞,然后是布魯克林區的貝德福德-斯泰弗森特,然后是威廉斯堡和布什維克。
每一處我都感覺到類似的事情正在發生,只不過我身處的是角色的另一方。同一個小區里,好像有兩個世界在彼此推擠——一邊是我和朋友會去的商店、酒吧、餐廳,另外一邊是當地更早的老居民會去的店。我看到我的新鄰居們臉上皺眉的表情,我想象他們的感覺,和我父母在西村看到新面孔時一定很像。
一開始這些變化看起來新奇而古怪,我難以判斷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事物在改變,關系在緊張,但卻難以具體描述。往布魯克林區深處搬遷的白人朋友盡管略感不安,卻也沒有其他選擇。我知道發生在紐約的事只是冰山一角,只要看看路邊街廓每年的變化你就能感覺到它無所不在。但這些事卻沒有言語可描述。漸漸地,當人們抱怨新紐約的改變時,有個詞開始在報章雜志、社交網站、酒吧閑談里流傳:縉紳化。
到了2010年,每個人都聽過這個詞,沒有人有辦法精準地定義它,但這個詞卻足以描述所發生的事:老居民搬走、在地文化消失、財富和白人開始涌入紐約小區。我看到的景象和聽到的一手、二手故事開始形成一個完整的畫面:朋友們離開紐約,搬到奧斯汀、費城或洛杉磯;小區里的雜貨店和洗衣店倒閉,取而代之的是銀行、搬入的新鄰居;在募款平臺上人們尋找租屋的法律協助、租金協助,這都是縉紳化這個詞所描述的現象。
某種程度上,我也是這種變化的受害者,我從小長大的小區貴得讓我必須搬走,但我知道自己的處境也還算不錯,在布什維克或者貝德福德-斯泰弗森特走一圈就知道,從一個街廓到另一個,看到那些正在翻新的老舊殘破的公寓樓,看到它們封死的窗戶和門前售出的招牌,我知道這意味著老居民被逐出了。對紐約的窮人來說,縉紳化不是一種社區特質無形的改變,而是他們真切面對的群體驅逐、金權暴力,還有悠久在地文化的消失。
但我看到所有縉紳化的報道都在關注社區里的新興事物——高級的比薩店、咖啡店、嬉皮士的潮店。就某方面來說這很合理,你很難報道一些空洞、已經消失的事物。報道新的比報道那些被移除的東西容易多了。但終歸來說,這就是縉紳化:一個社區、城市、文化上的空洞。某方面來說,縉紳化像一個傷口,一個由流入城市的大量資本所引發的破壞而造成的創傷。
縉紳化不是由個人的行動造成,它基于美國數十年來種族歧視房屋政策下的系統性暴力,否定有色人種,特別是黑人跟美國白人一樣取得房屋、獲得同等財富地位的權利。如果不是因為根深蒂固的不平等,縉紳化無法發生,如果我們都是平等的,就不會有驅逐別人的精英,也不會有被驅逐的弱勢群體,不會有壞人和受害者。
美國關注財富創造與擴張更勝于人民福祉的政治系統(我稱此為新自由主義),也無可避免地導致了縉紳化。當聯邦政府對于房屋、交通、各種公共服務的投入減少,美國城市被迫依賴本身稅收去負擔基礎服務,而城市的稅基越高,就越容易支付這些服務,這意味著城市會積極吸引有錢人,將窮人推開(這是城市的財政缺口),而這些年來大多數城市似乎更加傾向于后者。
縉紳化是20世紀后期席卷并改變美國城市最重要的現象,但我們往往只是在細節層面去討論它。每個星期都有一些關于“下一個布魯克林”“下一個威廉斯堡”的文章,“嬉皮士”成為描述美國城市重大改變的縮寫。2011年,“美國的嬉皮士化”登上了國家公共廣播頻道的頭條標題。《紐約時報》旗下的T雜志有一篇《布魯克林:一個時尚品牌》,詳細描述了世界各地“布魯克林化”的現象。因為太過濫用“布魯克林化”這樣的描述,編輯菲利普·科比特甚至在2010年懲處了新聞室對“嬉皮士”一詞的過度使用,并且在2014年禁止將“布魯克林化”隨意套用在各處。
如果我們希望逆轉這個過程——希望在美國城市改變的過程中,低收入的人能留下來,建造我們城市的勞工不用被迫遷移到城市的邊緣,被推向交通不便、設施不足的地區,我們就必須了解實際發生了什么。
當我們把縉紳化想成是某種神秘的過程,我們只能接受它的結果:無數個家庭被迫搬走,文化被摧毀,每個人的經濟生活更加窘迫。
(摘自山西教育出版社《殺死一座城市:縉紳化、不平等與街區中的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