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我們在病房中盤桓良久。臨走前,林青霞忽然提出,想握握季老的手,討討文氣。
2007年10月9日,北京秋高氣爽,下午的陽光照得人心頭暖洋洋的,我們一行人,林青霞、我與丈夫Alan,還有譯林出版社前社長李景端,高高興興地坐上了汽車,整裝出發。
此行的目的地是301醫院,當然不是去看病,而是探望如今在醫院療養的學界翹楚季羨林教授。在車上,林青霞好比武術迷要去少林寺拜師似的,顯得特別興奮。
到了醫院,門禁森嚴,若不是李景端在場,預先打點一切,到達后再用電話跟季老秘書確認,我們還不得其門而入呢!
回想2002年冬,香港中文大學決定頒授榮譽文學博士學位予季羨林教授,該年10月,我奉命前往北京專訪季教授,為撰寫贊詞作準備。那時候,季老的府邸坐落在北京大學朗潤園。走進大門,只見季老精神抖擻,步履穩健,滿室溫暖如春,墻上掛了醒目的“壽”字,滿屋都是飾物,有畫像、盆栽、燈籠、葫蘆、佛珠、觀音像、象牙福祿壽、3座季老的半身雕像,還有滿柜子的線裝書。窗外垂柳成蔭,窗里杜鵑盛開。那天的專訪,我聽季老一席話,解答了許多疑問,填補了不少對大師認知的空缺。季老當然知道自己涉獵太廣,學問淵博,要為他寫任何東西,都很難寫得周全,事后他看了我寫的贊詞,說了一句暖心的話:“難為她了!”
懷著感激的心情,我走進醫院的病房,探望闊別5年的季老。抬眼一望,季老已經端坐在小桌前的木椅上等待了。李景端是他的老朋友,一進門就指著林青霞跟季老打趣說:“知道她是誰嗎?”
季老頭一抬,眉一揚:“全世界都知道!”說得那么利落,帶點豪氣,帶點俏皮,一下子把大家都逗笑了。
李景端哪里曉得,那年季老8月生日前夕,我們早已買了生日卡,一起簽了名,自香港寄上祝福了。接著,我奉上自己的作品《認識翻譯真面目》,林青霞捧出帶來的禮物,一條米色的開司米圍巾,一張她所主演的《東方不敗》的光盤,上面寫著:“您才是世界的東方不敗”。季老笑著摸摸那條圍巾,感受它的溫暖,讓林青霞親手替他圍上,然后叫助理楊銳拿出他一早準備好的回禮,一大摞親筆簽名的書籍,分贈給我們幾人。
季老住院后,病房再怎么寬敞,比起朗潤園,畢竟面積小了,擺設少了,然而室雅何須大,志高傲天下,區區病房困不住他那勃發如噴泉的才思和創意,也許,掛在他身后墻上的那副對聯,最能表現出他當時創作旺盛的現狀:“二度花甲再增卅年歲月,半日光景又添一篇妙文。”
交談中,我發現林青霞和季老雖然初次見面,但是特別投契。老人說,最不喜歡虛銜,要摘掉3頂帽子:“學術泰斗、國學大師、國寶”;林青霞也從來不以為自己是“大美人、大明星、演藝天才”。
季老說,人貴有自知之明,他提到了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的神諭。老人在《病榻雜記》中寫道:“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自我,自我當然離自己最近,應該最容易認識。可事實證明正相反,自我最不容易認識。所以古希臘人才發出了Know thyself(認識自我)的驚呼。”
林青霞是我認識的人之中,最常反躬自省的一個,老是覺得自己這里那里不足,演了一百部電影,還嫌沒有一部代表作。自從告訴她蘇格拉底去神廟求得的神諭,是Know thyself之后,她就把這句話一直牢記不忘,那天在大師口中再次聽到這句名言,簡直讓她心有戚戚焉!
那天,我們在病房中盤桓良久。臨走前,林青霞忽然提出,想握握季老的手,討討文氣。原來,她一進門,就注意到季老擱在桌上的雙手,認為這雙手潔白細致,寫過上千萬字好文章,飽經劫難,居然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既沒傷疤,也無老斑。老人欣然同意,于是,她握著他的手,兩人相視而笑,留下了溫馨感人的畫面。當時,我們并不知道,季老的這雙手,原來曾歷盡滄桑啊!這雙手曾經飽受濕疹之苦,充水灌膿,屢醫無效,使他不敢伸手同人握手,也不敢與人合照。“因此,我一聽照相就觳觫不安,趕快把雙手藏在背后,還得勉強‘笑一笑’哩。”(《病榻雜記》)所幸301醫院的醫生對癥下藥,治好頑疾,使老人終于康復。“我伸出了自己的雙手,看到細潤光澤,心中如飲醍醐。”(《病榻雜記》)這就是那天林青霞握著季老的手討文氣,季老笑得不勝欣慰的背后故事。
由于那次經歷,青霞寫出《完美的手》一文,使她的寫作生涯又跨進一步。那篇文章寫得文情并茂,應該刊載在文化期刊,而非一般報章上。于是我介紹她與《明報月刊》的總編輯潘耀明相識,自此,她與《明月》(簡稱)結下不解之緣,至今成為該刊備受重視的作者之一。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談心:與林青霞一起走過的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