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據報道,英國前王妃戴安娜在她短暫生命結束前最后一次接受報紙采訪時,曾對一些媒體多有指責。她抨擊那些小報熱衷挖掘名人隱私,它們最希望看到的不是名人的成就,而是他們的錯誤,并且對于錯誤抓住不放。之后,戴安娜很快就以她令全世界震驚的死證明了小報記者的殘酷和唯利是圖。
人們震驚和傷感之余,矛頭自然指向了媒體——而且在大多數情況下,是通過媒體指向了媒體。這起事件所引發的有關新聞業者的行業倫理和法律責任的思考超越了事件本身,成為一個更具反省意義的話題。
世上沒有完美的自由
言論、新聞以及出版自由(這幾種自由實際上具有內在的一致性,新聞和出版自由是言論自由的延伸)已經成為當今世界多國憲法加以宣布的法則。對于權利,我們似乎有一種相當固定的看法,即權利表示著一種正當性,流行的說法是某某權利神圣不可侵犯。既然是神圣的,當然也就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仔細想來,言論自由的種種優點或價值總是針對言論控制或言論鉗制的。假如我們生活在一個沒有言論自由的國度,公民無從自由地對于政府的所作所為加以監督和批評,而沒有有效的監督,任何權力都會走向腐敗。人類繽紛多彩的思想由于缺乏交流因而必然趨向單一,不同的觀念失去了相互競爭的市場,一個民族的創造性的活力便不可能得以激發,久而久之會窒息民族本身的生機。此外,言論自由還是維持社會的一種“閥門”——我們的古人便認識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這樣的道理。
但是,言論自由也有其弊端。不受新聞檢查制度控制的各種媒體各唱各的調,注定會帶來信息的混亂。盡管可以通過相關法律規定對構成侵權乃至犯罪的媒體加以處罰,然而事后追訴制度肯定無法保證所有的違法行為均無例外地受到懲罰,同時訴訟過程的成本也往往使一些遭受言論或媒體侵犯的人們裹足不前。對于特定的言論究竟是否構成侵權的判斷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判斷標準的含混不清使得媒體可以“打擦邊球”。與新聞自由以及言論自由相伴隨的這些弊端是難以克服的。假如硬要加以克服,勢必走向另外一個極端。按照法國歷史學家、政治家阿列克西·德·托克維爾的說法,“給新聞以自由乃是極端的民主,而限制這種自由便會迅速地滑入極端的屈從;本以為兩者之間會有漫長的路途,殊不知連歇腳片刻的方寸之地都找不到”。于是,結論只能是,“為了能夠享受出版自由提供的莫大好處,必須忍受它所造成的不可避免的痛苦。想得到好處而又要逃避痛苦,這是國家患病時常有的幻想之一”。
戴安娜所指責的媒體正是新聞自由制度下的那些小報。按照“人咬狗才是新聞”的定律,小報對于名人的不那么光彩的事情更津津樂道,因為這類消息會給報紙帶來更大的發行量。既然小報經常表現得“不嚴肅”,把它們全部取締,整個社會不就“耳根子清凈”,名人們也不會遭受這類報道給他們帶來的無妄之災了么?這種想法只是上面所說的那種只想要好處、不想要壞處的幻想。就小報言,在許多時候,名人們也常常從中獲得平頭百姓以及無名之士所難以獲得的益處。此外,在有關誹謗以及名譽權的法制較為完善和有效的國家,小報也需要顧及侵權所導致的法律責任,大多數報道并非空穴來風,而是根據確鑿的。對于名人的自律,對于社會的民主秩序和安全,這些無孔不入、善于制造新聞的小報的作用是大報所不可替代的。
不過,無論如何,人們的隱私權受到小報更大的威脅仍是一個必須被正視的問題。
隱私權的保護及其例外
隱私權是一種出現相對晚近的“權種”。雖然我們每個人都會有一些不愿為他人知道的隱私,不過,把什么事項作為隱私,是否將隱私作為法律意義上的權利加以維護,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時代往往有不同的見解和處理方法。
當今社會,政府官員、社會賢達名流以及演藝界、體育界明星可以算是名人或曰公眾人物,容易受到媒體的關注和侵犯。通常人們會想,按照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則,無論有名與否,每個人的隱私權都該受到同等的保護。實則不然,名人恰恰由于其為名人的緣故,隱私權的完整性受到限制。
基于新聞自由,媒體常常會揭露公眾人物不甚光彩的一面。應該說,媒體的這種監督對于維護公眾人物操守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但是,媒體上的這類文章有時不免在細節方面失實,導致被揭發者訴諸法律途徑,指控作者和媒體犯有誹謗罪或損害其名譽權。受理訴訟的法院有時也會以一些細節失實而判決作者及媒體敗訴。經年累月的訴訟過程,一旦敗訴后必須付出的賠償,相關文章的作者、編輯所需要面對的巨大風險,都使得媒體在刊發對公眾人物的批評文章時不得不謹慎小心,如履薄冰。結果當然是挑刺不如栽花,批評少發為佳。這種狀況持續下去,社會便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美國法院處理這類問題的做法或許對我們不無參考價值。1960年,《紐約時報》曾刊登整版宣傳廣告,揭露亞拉巴馬州警察虐待黑人,煽動“恐怖浪潮”,所舉例證有若干失實之處。警察當局負責人以誹謗罪起訴《紐約時報》,該州最高法院維持地方法院判決,命令《紐約時報》賠償50萬美元。報社不服,訴至聯邦最高法院。最高法院推翻原判,并宣布了涉及誹謗公職人員的一項重要原則,那就是:當公職人員受到不實批評并遭受傷害時,不得提起誹謗罪訴訟,也不得要求賠償,除非原告能夠舉出確鑿證據證明批評是出于“真實的惡意”。這項判決幾乎封死了公職人員在誹謗罪方面的起訴之路。
到了1988年,聯邦最高法院又將媒體所刊登諷刺作品包括在保護范圍內,規定媒體刊登對于公眾人物的諷刺作品,無論作品多么具有傷害性,即便是其中包含著令公眾人物難堪的色情描寫,受到諷刺的公眾人物也不能夠請求損害賠償。對于法院而言,誹謗罪訴訟的目的在于確保新聞的監督功能,維持社會健康而正常地運作。
有人或許會覺得這樣的制度對于公眾人物一方有些不公平。個別情況下,批評失實,公眾人物確實受到傷害,無從得到法律救濟,誠然是不公平。不過,我們在考慮這一問題時,更需要注意制度設計的可操作性,注意個人公平與社會公平之間的平衡,注重新聞自由對于整個社會更高的價值。況且公眾人物也應當意識到他從媒體所可能導致的傷害與可能獲得的利益之間的平衡。
(摘自法律出版社《法邊馀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