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的醫大進修一年,回到單位,推開醫生辦公室的門,發現多了一張辦公桌,桌子后面坐著胖胖的、長得像活菩薩一樣的老呂大夫。我很驚詫地望著他,老呂大夫本是我們單位X光室的醫生,怎么到醫療科室上班了?
迎著我懷疑的目光,老呂大夫多少有些不自在。他支支吾吾地告訴我,他在X光室工作了大半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穿著白大褂,坐在診室里,拿著聽診器,給患者看病,過一場醫生的癮,此生就無憾了。這不,眼看要到五十歲了,他坐不住了,找到和他關系鐵的業務院長,特別不好意思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沒想到業務院長樂了,一拍他的肩膀,說:“這不是啥大事,這樣吧,我先送你到市級醫院學習幾個月,你先熟悉熟悉業務?!睅讉€月以后,老呂大夫帶著抄得滿滿的筆記回來上班了,院里把他分到我們科室。我們科原有哈醫大畢業的科主任和我、黑龍江中醫藥大學畢業的老趙大夫、佳木斯醫學院畢業的小王大夫,我們都是科班出身,領導的意思很明確,讓我們帶帶他。
這個事撂在別的地方肯定不中。醫院是啥地方?救死扶傷,人命關天啊!但我們單位不同,我們是療養院,來的都是療養員,我們的職責就是每天給療養員量量血壓、聽聽心肺,領著他們打打太極拳、做做廣播體操,有時間再“話療”。有些療養員是勞模,年輕時拼命干,老了落下一身毛病,在我們這兒休養,還可以做按摩、針灸等理療,療效很好。對這些療養員,工廠是很重視的,每年都送他們來療養。我們療養院在美麗的太陽島上,四季風景如畫,這也是療養員喜歡來這里的原因之一。所以一來二去,很多療養員和醫生都是朋友了。簡單來說,療養院對醫生的水平要求不是太高,能應付日常就行,療養員如有了急病,救護車隨時拉到大醫院。
記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剛大學畢業被分到這兒時,療養院還沒有正規院校畢業的大學生。聽說我們院長為了要個應屆畢業生,跑了好幾趟衛生局才得了一個指標。上班的第一天,我正在衛生間,就聽見外面走進來的兩位女同志議論說,這新來的大學生不知咋想的,學了五年醫學,上咱這地方不是白瞎了嗎?聽了她們的談話,我心里偷偷地樂,在學校時用人單位通知一貼出來,我第一眼看到“療養院”幾個字就相中了。為啥?因為我上學時不愿意學醫,我喜歡文科,考高中時我就想報考哈一中的文科班,可我爸不同意。高考報志愿,他毫不猶豫地給我報了醫學院校。上大學時,同學們都捧著醫學書苦讀,我則跑到圖書館津津有味地看世界名著,脫離了我爸我媽的視線,我像小鳥一樣自由??荚嚦煽冏匀徊粫硐耄业淖非笫橇秩f歲。深知自己有幾斤幾兩的我,理智地認為,療養院這個名額簡直就是給我配的,工作輕松,技術含量不高,有時間讀書,工作環境優美,所以搶著把這個名額拿了下來。
單位挺重視我,不久送我去哈工大讀了一年的英語,接著又派我去哈醫大進修了神經內科。
就這樣,不愿意當醫生的我和特愿意當醫生的老呂大夫在一起共事了。
老呂大夫性格隨和,與人無爭,總是笑呵呵的,但不代表沒個性、沒想法。有個剛分到療養院不久的大學生,有一天在路上遇到他,大喊了一聲:“老呂頭,我這個周末結婚,你一定要來啊。”老呂大夫看了看他,不置可否地走了過去?;氐睫k公室,他生氣地對我說:“他這個婚禮我不能參加,而且也不隨禮,盡管我不差錢。為啥呢?一是他平時遇到我就像沒看見我這個人似的,連招呼都不打;二是這老呂頭,是他叫的嗎?沒大沒小的?!?/p>
沒兩年,我被院里提拔為科主任。別看我不喜歡學醫,但并不意味著我不喜歡當領導,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嘛,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當科主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呂大夫聘到科里。我欣賞老呂大夫的忠厚樸實,而且他靠譜,珍惜這份工作,即便是值了夜班也不愿意休息。我覺得“愛崗如家”這四個字就是對他最貼切的概括。有老呂大夫為我們兢兢業業值守,隨時解決科里的問題,大家都輕松。但是他老伴見到我就抱怨,說他心里只有單位,也不在家多陪陪她。
老呂大夫有兩個女兒,一個在國外,一個在稅務局,老伴也是醫生,家境優越。老呂大夫最喜好吃肉,飯盒里離不開紅燒肉、排骨、燒雞,從來不去食堂吃飯。他的生活理念是,活一天就高興一天,不想明天的事。
科里的中醫老趙是個大忙人,經常下病房,和患者打成一片,辦公室常常只有我和老呂大夫兩個人。我喜歡看書,平時除了工作就是捧本書,和老呂大夫交流的自然比較多。老呂大夫之前在縣醫院工作,那里的故事多啊,他講起來云遮霧罩、神神叨叨的,有時候聽得我毛骨悚然。
后來有段時間老呂大夫迷上了測字,也叫拆字,就是用字卜算。那時候我已經是院醫務科副科長了,上面沒有科長,由我主持工作。聽說組織部馬上要研究工作調動,我是個上進心強的人,這點老呂大夫了解。有一天趁我到科室,他對我說:“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你給我寫個字,我幫你看看吧?!蔽也恢每煞竦爻虺蛩?,順手寫了個“正”字,我想轉成正科長的愿望太強烈了。老呂大夫歪著腦袋端詳著這個“正”字,嘴里嘟嘟囔囔地說,“這個字,不上不下的,不好斷?!焙鋈?,他一拍腦袋說,“你去找姓王的人吧,這個人能幫你辦成事。”我一臉懵地看著他。他對我解釋說:“你看這個‘正’字,左邊那個‘|’你把它放平,不就是個‘王’字嗎?姓王的是你的貴人,一準能給你轉正?!蔽覍⑿艑⒁桑g盡腦汁想我周圍姓王的都有誰。突然靈光一現,我們新來的院長姓王啊!既然有仙人指路了,那我就照辦吧。去找院長談話不能貿然進行,我晚上回到家里,拿出紙和筆,把我們療養院現在存在的問題,以及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都寫了下來。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曾經有一位老領導意味深長地對我說過:“小于啊,到領導這來,不能光喊困難、擺難題,還要有思路,要想出辦法來解決這些問題,要當好領導的參謀,否則,要你們在基層做領導干什么?”領導的話讓我受用一輩子。第二天,我拿著寫的材料,署上名字,趁王院長還沒上班,悄悄地放在他辦公桌上。我和院長還不熟悉,院長要是看了動心,自然會找我的。大約第五天,院長給我打了電話,親切地說:“小于啊,到我辦公室來一趟?!痹谠洪L的辦公室,我敞開心扉,大膽地把心中的宏圖統統講了出來。院長只是笑瞇瞇地看著我,我在院長的目光里看到了鼓勵。不久,我的職務任命下來了,不是“醫務科科長”,而是“院長助理”。那天在公布干部任用的會上,我和臺下的老呂大夫交換了心領神會的目光。
研究測字的老呂大夫乘勝追擊,同時琢磨奇門遁甲。大家都覺得好玩,有點事就找他,他也樂此不疲。有一天,有個護士對他說:“咱科小喬懷孕了,你給測測是男孩還是女孩唄。”老呂輕松地說:“這都不是事?!弊o士趕緊去叫小喬,我那時恰好也在。老呂大夫把手中的筆和紙推到小喬面前,小喬寫了一個字。老呂大夫心不在焉地瞄了一眼,告訴她,回去好好養著吧,是個大胖小子。小喬樂得滿地轉圈。她們走了以后,我問:“那個字你也沒好好琢磨,咋就斷定是小子呢?”老呂大夫哈哈大笑說:“小同志啊,那字我根本沒看,你沒看見她倆一前一后進來,后面的那個手里拿著一炷香嗎?帶著香火來的,還能是啥?”原來,我們的辦公室地板下面是空的,里面耗子泛濫,因為下藥,經常有死耗子難聞的腐敗味道傳上來,所以大家就經常燒燒香去去味。幾個月后,小喬真的生了個大胖小子。滿月那天我們去喝喜酒,小喬把老呂大夫讓到主位置,說,自從老呂大夫說完以后,她心情非常好,達到了優生優育的狀態。老呂大夫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幾年以后老呂大夫退休了,愛吃肉、愛吸煙的他血脂超高,不久就得了腦梗。話說不清,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在大街上遇到老同事,未及敘舊,先落淚了。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