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話突然蘇醒,這個世界的造物主渡鴉那布滿青苔的臉正俯視著我。
在大約一萬八年前,北美大陸與歐亞大陸還是連著的。印第安人的第一批祖先穿越干涸的白令海,從北亞來到了阿拉斯加。那正是末次冰期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伴隨著悠久的歲月,他們順著北美大陸緩緩南下,不斷開拓版圖,但其中有一部分停在了美國阿拉斯加東南部的海岸線。他們就是后來構(gòu)筑起圖騰柱文化的特里吉特族和海達族。
渡鴉、白頭海雕、鯨魚、灰熊……刻在圖騰柱上的奇妙圖案,訴說著他們的遠古祖先與傳說的記憶。然而,那并不是能世代傳承的石文化,而是會在歲月中消亡的木文化。
在21世紀的現(xiàn)代,我們還有沒有可能見到安靜地沉睡在森林中的古老圖騰柱呢?我真正想要觸摸的,是與他們共同度過神話時代的圖騰柱,即便這些圖騰柱已腐朽殆盡也無妨——這幾年里,這個念頭在我游覽阿拉斯加的森林時變得愈發(fā)強烈了。
到如今的印第安村莊,是可以看到一如擺設(shè)的圖騰柱。可人們的生活變得太多太多了。圖騰柱的外形跟以前一樣,卻再也不會向我們訴說了。因為故事已經(jīng)從篆刻圖騰柱的人們的心中消失了。鯨魚也好,熊也好,海雕也好,都消失在了萬里之遙。
去年夏天,我聽到了一條難以置信的消息。在阿拉斯加與加拿大國境附近的海域,坐落著夏洛特皇后群島。據(jù)說那里還留有曾經(jīng)的圖騰柱。進入20世紀后,強國的博物館開始積極搜羅全世界的歷史文物。夏洛特皇后群島也沒能幸免。許多圖騰柱被搬走了,好在幸存的海達族后裔一個接一個站了起來。他們希望讓這些神圣的物品自然而然地朽爛,就連想方設(shè)法要將人類史的瑰寶圖騰柱保存下來的外界壓力都遭到了他們的頑強抵抗。
那天,夏洛特皇后群島的海面波濤洶涌,小小的橡膠船好似在風雨中飄搖的樹葉。夏洛特皇后群島由許多小島組成,每一座島都有逼近水邊的茂密森林,島上的大自然與人們和圖騰柱共生共存的那個時代別無二致。陰沉的天空,下個不停的雨,如活物般不斷變形、穿行于樹木間的霧氣……不湊巧的天氣,反而讓我的心情回到了更遙遠的往昔。
在波浪散盡的海濱石灘,有一處很容易被錯過的入口。海面長滿了海藻,會把螺旋槳纏住,所以我關(guān)了馬達,改用手劃槳。穿過像門一樣凸出的石灘,深入海灣之中,便是難以置信的靜謐。
只見巴掌大的海濱深處,有一排光禿禿的大樹,顯然不同于其他郁蔥的樹木。它們就是將人們的夢想和喜怒哀樂封存在時光的潮水中,至今矗立在寂靜的水邊,已在歲月里風化了的圖騰柱。太平洋的驚濤駭浪隱隱傳來。
劃完最后一槳,船兒乘著小浪登上沙地。雨變小了。按捺住迫切的心情,從沙灘上了土堤,我一步步走近圖騰柱。許多圖騰柱已經(jīng)歪了,甚至有好幾根躺倒在地。它們布滿苔蘚,甚至長出了新的植物,一點點消失的圖案仿佛在訴說著什么。熊用雙手捧著的人類嬰孩、從鯨魚鰭間探出腦袋的青蛙、刻在柱子頂端的白頭海雕注視著整座村子……
片刻后,我來到其中一根圖騰柱跟前,久久不愿離去。因為從聳立的柱子頂端長出了一棵大樹,而且它的根順著柱子一路延伸到了地面。根據(jù)上段的外形,不難推測出這是一根埋葬了逝者的圖騰柱。曾幾何時,海達族會將圖騰柱的上端挖空,用作棺材。魚鱗云杉的種子碰巧落在這樣一根圖騰柱上,一邊吸收來自人體的營養(yǎng),一邊生根發(fā)芽。歷經(jīng)漫長的歲月,它以圖騰柱為基木,長成了今天的模樣。
雨徹底停了,陽光遍灑大地。我坐在海邊的石灘,只見海面在夕陽下閃閃發(fā)光。在那一刻,一幕近乎確信的想象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在很久很久以前,肯定也有人坐在這塊石頭上,跟我一樣望著夕陽下的大海。女人抱著哇哇大哭的孩子,在海邊行走。打魚歸來的男人們將獨木舟拉上沙灘。年輕男女嬉笑打鬧著朝石灘走來……這樣的風景接連出現(xiàn)在腦海中,又接連消失遠去。
據(jù)說這座島上的居住遺跡的歷史可以追溯到7000前。而現(xiàn)在,再過50年,經(jīng)歷過神話時代的最后一批圖騰柱可能在森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雕刻在圖騰柱上的民間傳說如夢似幻,不知道哪里到哪里是人類的故事,哪里到哪里又是動物的故事。但那也許是他們在與自然打交道的過程中,憑本能一手締造的,能長久保持活力的智慧。人類的歷史在沒有剎車的狀態(tài)下,在看不見終點的迷霧中一路狂奔。但人類今后若想繼續(xù)存在下去,也許會再一次迎來必須拼命締造屬于我們自己的神話的時代。
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了敲打樹木的聲響。“咚、咚、咚……”我環(huán)視四周,卻沒見到一個人影。下意識抬頭一看,只見一只啄木鳥停在圖騰柱上,正啄著已經(jīng)風化了的灰熊的臉。不知不覺中,一只白尾鹿走出森林,彷徨于圖騰柱間。神話突然蘇醒,這個世界的造物主渡鴉那布滿青苔的臉正俯視著我。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旅行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