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但是在那所房子里,曾經住著和我們完全一樣的、內心火熱的人。如果我們能夠鼓起勇氣,再往前走一步,走進房屋里,說不定就能發現墻壁上掛著的家庭合照。
“在清理死人的房間時,曾經遇到過鬼嗎?”
當一名經濟雜志的記者公開問我這個問題時,我感到特別震驚——“訂閱報紙的人真會好奇這樣的問題嗎?”
當有人死去,家屬在緊急情況下,會找來很業余的人收拾房間。然而尸體腐爛的氣味卻沒有消失,建筑物里到處爬滿了蛆蟲,讓人頭疼。這時候才會后知后覺地想起專業人士,然后就找到了我們。在人口數量比較少的小城市、面、邑、洞和里(韓國行政區域劃分),通常是這種情況。
我們接受他們這遲來的召喚,來到吹著暖風的南方,或者晴朗又寒冷的江原道鄉下開展業務。在這些地方,我們可以看到為了去除氣味而燃燒的五谷的痕跡,看到為了驅邪而被打碎的瓢,它們散落在庭院的各個角落。窗邊在焚香,玄關門前撒滿了粗鹽,這都是很常見的場景。有的時候,我們還沒聽到委托人的介紹,就能猜測出死者是由于酒精中毒而亡。
就像每個地方的喪宴都不相同,人死之后的處理方式也有差異。在南海一個漁村,為了撫慰人死之后的魂靈,人們會將羊棲菜、馬尾藻之類的海草曬干后點燃。而在山腳下,被肥沃而又寬廣的耕地圍繞著的農家,常常會選擇點燃艾草。這和在首爾為了遮蓋惡臭,把咖啡渣裝進紙杯放在單人間的樓梯處,有著不一樣的感覺。這些小村莊的處理方式,雖然從健康和衛生的角度來說并不怎么有效,但是相較于大城市的處理方式,更能感受到“這里真的富有生機”——一種淳樸的能量,雖然成群的蒼蠅和蛆蟲讓人覺得不適……
韓國依然保留著和死亡相關的民俗。而且人生來對超自然和死后的世界,具有強烈的好奇心和敬畏心。“不會有鬼神出現嗎?”“在房間里自殺的人的魂靈,會不會因為自己的東西都被清空而心懷怨恨,跟到人的住處,或者加害于人呢?”“您開始做這項工作之后,沒覺得周邊有什么變化嗎?”這些迷信的問題,在韓國還很常見。
如果對一個懷疑論者回答說,一次都沒看到過超自然現象,我總是想再加上一句:“可以去打聽一下,那些成為兇宅的房子。”難道在死人的房間里兜兜轉轉,就會開了天眼看到鬼神嗎?怎么可能呢?雖然這個答案不符合大家的期待,會讓人失望。但我依然想要傳達給大家偏僻村莊的現實情況,孤單的農家住宅的沒落,以及逐漸消失的凄涼景象。
無論隔壁住的是誰,如果沒有給自己帶來不便,就不會相互干預——這是居住在城市“考試院”(韓國的一種廉價出租房)、單人公寓、商住兩用綜合住宅里的人們,需要遵守的美德和禮儀規范。單獨居住在城市里的人,之所以在社會上處于一種孤立的狀態,與其說是一種結果,不如說是考慮了實際利益之后主動作出的選擇。比起生活在農村所遇到的現實問題,可能生活在城市里的問題的嚴重程度要更輕一些。
現在韓國農村的人口過于稀少,等到了晚上,只有幾戶人家的房子里會升起炊煙,從院墻內飄出說話的聲音。“人口懸崖”是目前城市普遍存在的問題,而在農村,連這個懸崖都已經倒塌很久了,只剩下黃土堆起來的一個又一個墳墓。或許連老鼠為了能夠生存下去,都接二連三地準備離開鄉村,前往城市生活了吧。
有一次,我接到一個電話,拜托我們前往一個孤零零的小村莊做清理工作。為了能夠尋到隱藏在彎曲纏繞的農間小路和高大的玉米地之間的低矮農舍,導航一直在帶我們兜圈兒。沒辦法,我們只能從車上下來,靠著詢問路人來尋找目的地。
我們途經十多所空房子,才有一兩位老人打開房門探出頭來,詢問我們為什么要找那家人。我沒有告訴他們,因為那家有人去世一個多月才被發現。估計那家人的孩子也覺得羞愧,所以沒有通知這些已經斷絕來往的同村人出席葬禮。而我也擔心,如果從我嘴里透露出這個消息,可能對面前的老人而言,是在暗示他的未來,所以我也閉口不提。
失去了在偏僻鄉村獨自生活的父母,兒女們對我們清理工作的要求也很簡單。
“因為不會再有人過去居住了,能夠大概保持原樣就可以。請幫忙把現場看起來有些恐怖的東西清理掉。來年祭祀的時候我們會過去。之后如果遇到臺風,我們會進行滅失申告。”
這種情況在偏僻的村莊很常見。
等我們清理房間之后離開,這所房子就會被廢棄,不久的將來就會變成所謂的兇宅。想到這一點,我的內心變得沉重起來。在鄉下,如果是農業發達、風景優美的地方,即便是破舊的住宅,也能馬上賣掉,我就沒有必要擔心了。但是像這種偏僻的小村莊,如果房子沒有人住,過不了多久,墻壁就會頹壞,房梁會露出來,屋檐的一邊也會慢慢斜著掉下來。即便是在城市里建造得很牢固的公寓,如果空置半年,房間里的燈、水管,也會不斷地出故障,這是為什么呢?是因為如果房子的主人離開,就無人守護這房子了嗎?
偶爾會有一些信奉神靈的人,會以“在山中學習”的由頭,潛藏到廢棄的房子里,根據自己的意愿在墻壁上掛上神像,擺上祭壇,把房間布置成神堂。在矮小的佛像前面,散落著不知道是用雞血還是墨水的紅色液體,潦草地畫著咒語和符文的紙,還有占卜用的大米。如果地面上還有鐵制的“搖鈴”等工具,那么這就是蹩腳的巫婆所為。等到連這些人也離開,在冬夜就會有無法忍受饑餓的野豬和獐子從山上下來,為了尋找食物破門而入,從地面往下挖。倒塌的廢宅會逐漸顯示出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至此造就了兇宅的外觀條件。
在偏僻的村莊,山坡下幽靜的地方,有一處長久無人居住的破舊房屋。有人掃墓時經過,會覺得房屋看起來像是恐怖的兇宅,不禁打了個寒噤。
但是在那所房子里,曾經住著和我們完全一樣的、內心火熱的人。如果我們能夠鼓起勇氣,再往前走一步,走進房屋里,說不定就能發現墻壁上掛著的照片。穿著韓服的父母和圍繞在他們周圍的孩子開心地笑著的家庭合照、褪色的獎狀、帶著學士帽的女兒的稚嫩面孔、穿著傳統服飾戴著帽子的老人的黑白照片、剛入伍時敬禮還很別扭的兒子的表情、難得去海邊旅行的上了年齡的夫婦別扭地牽手笑著的照片……
房屋的主人孤獨地生活著,經歷了希望和挫折,把孩子送到大城市之后,獨自面對在漫長歲月中積累下來的思念。在堅持活下來的歲月里,得到了簡單的快樂和幸福。在這里居住的人的真實面貌,似乎都可以看到。
看到這些,誤會就會一點一點消失。
城市的孤獨和鄉村的孤獨,只有地理上的距離,本質上并沒有區別。如果現在的我站在這里是孤獨的,那么在某個地方有個人,也是在一個人消化孤獨。
不管在哪里,無論我們是誰,只要經常見面就好了。
我想要相信,當太陽出來,雪就會消融;當我們手牽著手,孤獨就蕩然無存。
在這個相遇的時刻,充滿了光明和溫暖。
(摘自百花洲文藝出版社《遺物整理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