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小說家中島敦善于“重塑”經典故事,他的短篇小說集《山月記》取材于中國古代典籍,重新演繹李征、子路、李陵、蘇武、悟凈等人物的故事。我正是因為看了《山月記》,才會想聊一聊悟凈。
悟凈的自縛與自救
流沙河底住著的約一萬三千個妖怪里,只有悟凈最心神不寧。那時,河底的活物都相信他是由天上的卷簾大將轉世,只有悟凈自己深表懷疑。他想不通自己與卷簾大將有什么身體或靈魂上的聯系,想不通為什么自己沒有相關記憶,想不通靈魂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他不能像其他妖怪一樣直接相信轉世投胎說,又自苦于解釋不了自己提出的眾多問題。他意氣消沉且自我厭惡,甚至不知道“到底明白了什么,自己才能從不安中解脫出來”。
在妖怪的世界里,心病會直接轉化為肉體痛苦。悟凈已疼痛難忍,必須立刻上路尋醫。
他花了五年多的時間遍訪河底的賢者、名醫、占星師,在千奇百怪的世界觀里遨游。他遇到過招搖撞騙的道人,遇到過將幸福等同于萬事皆空的隱士,遇到過以個人感受定義時間的禪修者,遇到過宣揚慈悲為懷卻食子充饑的圣人,遇到過以極盡偶然之生追求“無上法悅”的女妖……五年多過去,他才意識到重復奔波于不同“醫生”之間并不會治好自己的心病。如果說以往的自己想不通許多問題是愚蠢,那現在的自己就是看似見識廣闊,實則愚蠢且內心空洞了。他意識到,“除了通過思考來探索意義外,也應該有更為直接的解答”。
與此同時,他來到了女偊氏的居所。
女偊氏是個極其平凡的仙人,她在悟凈開始感覺到僅僅依靠思考只會在泥沼中越陷越深的節點出現,用幾句話就點通了悟凈。她講道:
非要將所有的事情全都浸在意識的毒汁之中,其實是可憐且痛苦的。因為所有決定我們命運的重大變化,全都是無關乎我們的意識而進行的。
溪流流到斷崖附近,打一個漩渦而后化作一道瀑布掉落下去。你膽戰心驚、無限憐憫地在一旁望著如同溪流一般打著旋、飛流直下的人們,自己卻為跳與不跳而躊躇不前,你明明知道自己遲早也會掉落谷底的,你明明知道不被卷入漩渦也絕非什么幸福。即便這樣你還是戀戀不舍于旁觀者的地位嗎?
在生之漩渦中喘息的人們,事實上并不如旁觀者所以為的那般不幸,至少要比持懷疑論的旁觀者幸福得多啊。
其實故事并沒有多么不凡,只是終究還是人貴自救,他人不過是恰到好處的助力罷了。
悟凈突然明白自己無意探尋世界的意義,而所謂的追尋因果不過是自己逃避現實的一個幌子。因為被卑劣的功利主義傾向影響,害怕歷盡艱險后一無所得而不敢上路,又必須找些什么充實自己,所以假裝自己是個持續思考的哲學家。他有點想不論結局地去追尋一下世俗定義里的某些幸福了。正如在某個似夢非夢的情境里,觀音菩薩在青白色的月光下告訴他:“正觀得而凈業立成,而你因心相羸劣如今才陷入了三途無量之苦惱。想來,你已不能由觀想而得救,只能靠勤勉勞作而自救。”
這年秋天,悟凈遇到了大唐的玄奘法師,便隨他取經去了。
悟凈西行
唐三藏、悟空、八戒和悟凈都是截然不同的人。在悟凈心里,三藏法師非常不可思議。他柔弱得毫無自衛能力,卻“忍受著此種悲劇性,勇敢地追求著正確、美好的東西”。悟空是個魅力無限的天才。他聰慧又熾熱,對命運滿懷信心,一世神通廣大,永遠游戲人生。八戒熱衷享樂。他總跟悟凈列數這個現世的種種賞心樂事,譬如月夜吹笛、在溪流中洗澡、冬夜圍爐暢談。在悟凈看來,八戒好吃懶做的背后,其實是懷揣著一種如履薄冰的絕望感在西行,他也因為某種原因將取經看作唯一的救贖,他也懷疑那個極力奔赴的“極樂世界”是否真的“極樂”。
于悟凈而言,此次西行不過是試圖在某個新角色里尋找自己,試圖通過接近悟空那團火,理解八戒的享樂主義,或是在團隊中發揮作用,以一種實踐的、不假裝自己是個哲學家的方式。
矛盾或均衡
我想起幼時看《西游記》,覺得悟空威風凜凜,八戒好吃懶做,唐僧堅定又刻板,唯獨會忽略沙僧的人物特征。
一種感覺變得刻板,主要原因在于人從不主動思考如何推翻一種已經存在的感覺。近來我翻《西游記》原文,想到如果取經是一條必經路,沙僧的特征也許就在于不顯。
唐僧,個性顯著卻難以評判。盲目慈悲到不能自控,常一葉障目好壞不分,他迂腐。取經路上,悟空沖動、八戒懶惰、沙僧缺少主見,大家對這條路都有過動搖,似乎只有唐僧始終如一,他堅定得近乎刻板。我欣賞堅定這種具有磅礴力量的品質,通常也欣賞具備這種品質的人。可對于唐僧我是矛盾的,因為他的堅定來得太過盲目,他一心要走的是菩薩早就安排好過程和結果的取經路,可敬也可笑。
悟空,汲取天地靈氣生于石中,天賦異稟又了無牽掛。世俗里任何一種遙不可及的成就,對他來說都太易于達成了。什么金丹蟠桃定海神針,大圣想要的東西哪樣不是手到擒來;什么取經大業,不過一個筋斗云的距離。可對于一出生就在羅馬的人而言羅馬是沒有吸引力的,脫離某些界限引起的快樂,在世人持續艷羨或嫉妒的眼光里變得無趣。我想悟空若一直是大圣,當然會因為不可控而被拍死。讓他戴上緊箍咒保護唐僧取經聽來可惜,后來我想,那些人為的敲打與設限,在借用他神力的同時說不定也在幫他找到一些生存意義。
凡事確有兩面性,不論這兩面看起來多么的不平等。
八戒,懶惰放縱總想半途而廢的個性相當顯著,但他境遇不差且常遇貴人。他深知“自小生來心性拙,貪閑愛懶無休歇。不曾養性與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即便如此,他還能有緣拜師真仙,得傳九轉大還丹后飛升成仙;即便他在蟠桃宴調戲嫦娥依律當斬,卻有太白金星殿上求情使其免死,還有觀音勸善給他還得正果的機會。轉意修行是他與混沌迷心抗爭的起點,被封為享八方香火的凈壇使者,似乎也暗示了他在修行與貪閑的博弈中達到了相對均衡的狀態。
沙僧,特征不顯著。比起八戒來,沙僧的路走得曲折太多。他“自小生來神氣壯,乾坤萬里曾游蕩”,比起八戒的偶遇真仙,沙僧的尋師之路是“沿地云游數十遭,到處閑行百余趟”;比起八戒得傳九轉大還丹,他是“明堂腎水入華池,重樓肝火投心臟”,三千功滿才得以拜天顏,曲折得近乎真實,這才是眾生常態啊。沙僧的命運轉折點也發生在蟠桃宴,他因失手打破玉玻璃遭貶至流沙河,同時被罰每七日承一次飛劍穿刺胸脅之苦,直至被觀音點化取經。
到這里,我在想是不是沙僧的性格里也有一點不被看好的執拗,即便曾云游多年無果,即便修行漫長且曲折,即便長期苦刑加身,當遇觀音點化時,他還是即刻道出一句“愿皈正果”,他還是相信自己可以修得正果的吧。
是不是所有像沙僧一樣特征不那么顯著又不那么幸運的眾生,心里都有些不顯的執拗;要是有選擇的余地,是不是大家都更愿意走那條不那么舒服的路。我們總是忽略沙僧,是不是因為我們都不愿意承認如果真的去取經,自己也是個沙僧。
我們費盡心思地評價他人,卻想不到,唯一該被評判的只有自己。
(本刊原創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