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邊是自己的領導,另一邊是自己的師父,兩邊的面子都抹不開。觥籌交錯間,王記者醉倒在桌子下面。
春節剛過,我奉命在市殯儀館“看守”一具遺體。
彼時,我和派出所的同事守著冰柜,死者親屬正在殯儀館院子里鬧得不可開交,殯儀館工作人員被堵在人群之外。我看看冰柜又看看從治安支隊抽來的同事,嘆口氣說,大過年的在殯儀館蹲著還真是不太好受。
同事也嘆了口氣,說自己當年在派出所工作時,這種事兒一年一次,“年年到這里過年”。我問他這回又是咋回事兒,他無奈地說:“還能咋地,又是喝酒喝出人命了唄。”
中午,外面同事送來兩盒速凍水餃,說今天“破五”,在哪兒過都是過。我問他外面處理得怎么樣了,他搖搖頭,說死者單位來人了,正在和家屬談判,但勢頭不太好,雙方各不相讓,估計下午還得守著。
傍晚,我們還在冰柜旁邊。外面同事又送來兩盒速凍水餃,我心中暗自叫苦,問他外面談得怎么樣了,他說依舊談不攏,要做好今晚在殯儀館加班的準備。
“這次到底又是啥事兒?”早上我被上級一個電話叫到了殯儀館,只知道家屬要把遺體搶出去擺到死者單位,其他情況一無所知。大概是覺得當晚下班的可能性不大,治安支隊的同事便給我詳細講述了這件事情。
一
死者姓王,是本市報社的記者。歿年不到三十歲,風華正茂的年齡,父母俱在,本人新婚,妻子剛剛懷孕。
半個月前,王記者接到了一項采訪任務,去外地一處建筑工地采訪跨年,要表現出當地工人新年期間放棄休假、加班趕工期的勞動熱情。
眼看年關將至,王記者本不太想去。但這次任務是報社的一位主要領導帶隊,加上自己還是新人,沒有拒絕的資本,只能硬著頭皮去了。
采訪非常成功,報道以“新年特刊”的形式刊出后,收到了良好的社會反響。承建工程的建筑公司總部就在本市,公司老總為答謝報社,在采訪組返回當晚,就接了帶隊領導和采訪記者一起吃飯。
建筑公司老總這邊4個人,報社方面是帶隊領導、社辦公室主任、同去采訪的一位老同志和王記者。宴席上,賓主雙方開懷暢飲,8個人一晚喝了8瓶高度白酒。
“一人一斤高度酒,確實有點兒過,王記者就這么……”我問同事。
“這倒不是最嚇人的。”同事繼續說,“主要是報社這邊,帶隊領導說自己晚上回去還要‘趕二場’,只喝了一杯;辦公室主任說這幾天自己‘不在狀態’,喝了3兩,老同志說自己年紀大了不太能喝酒,被勸了半斤。”
“王記者呢?”我追問。他想了想,說:“3斤。”我吃了一驚。同事解釋說,王記者平時至多喝3瓶啤酒的量,那天喝了3斤白酒,純屬無奈——社長要求王記者幫他“代酒”,以答謝建筑公司老總的熱情款待;辦公室主任也不斷勸王記者,“多搞點,有前途”;而那位老同志是王記者在報社的“師父”,更是覺得讓年輕徒弟擋酒無可厚非。
結果一來二去,王記者在飯桌上便只剩喝酒。
“自己不愿喝,猛勸別人喝!后來法醫做尸檢,那孩子胃里什么都沒有,全是酒!”同事忍不住罵了一句。
二
如果當時,同席的人能及時將王記者送到醫院救治,可能遠不至于落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可惜,當時同席的人只是招呼服務員把王記者抬到隔壁包間里休息一下,便繼續吃飯,等晚宴結束準備離開時,才想起王記者來。建筑公司老總殷勤地派自己的跟班去叫醒王記者,準備去搞“二場”,結果兩個跟班跑到隔壁包房,發現躺在3個并排椅子上“睡覺”的王記者臉色發青,怎么也叫不醒了。
在場的人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慌忙撥打了120,王記者被送到醫院搶救。一個小時后,醫生說送來太遲了,腦血管破裂,人已經沒了。
“那孩子也是‘造業’,聽他家里說當時報社分房,價格很低,員工們按照工作表現排號入住,他們單位內部搶得厲害。他結婚之后一直沒房子,也看上了那棟‘福利房’,按說他業績蠻好,但不知什么原因排名卻蠻靠后,可能是想在酒宴上給領導留個好印象吧,所以拼了命地喝。”同事說。
“喝酒也算‘工作表現’嗎?”
“嗨,‘表現’這兩個字博大精深,好與不好,還不是他領導一句話的事情!”
三
年前,王記者的父母妻子送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年輕人,大年初三接回家的,卻是一紙醫院的《死亡通知書》。
新年的喜慶戛然而止,他們跑到報社要討個“說法”。
喝酒喝死了人,報社緊急成立了“應急處理小組”,給出的善后措施是“一次性補償款”。王記者的家人顯然不能接受,報社的帶隊領導又說以個人名義給王家人補償,息事寧人。
“報社的意思很明確,王記者是成年人,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喝酒喝死了,和報社沒有關系,給補償已經是‘本著人道主義’了。”
“那位領導也是害怕,現在上面查得那么緊,他竟然喝酒喝死下屬,查下來他肯定吃不了兜著走。”同事說。
“那王家人的意思呢?”我問同事。
“他們家的意思很明確,王記者是出公差的過程中出的事,必須按照‘工傷死亡’條例辦。這樣的話,日后孤兒寡母每月也有一定的生活補貼保障。”同事說。
但這一要求是報社絕對不能接受的——因為一旦給王記者報備工傷死亡,就意味著他的死因被公之于眾。這樣一來,不但那位同桌喝酒的帶隊領導跑不脫,連報社的黨政主管都得受處分。
“那我們現在這是干啥?‘助紂為虐’嗎?”我跟同事開玩笑。
同事瞪了我一眼,說現在家屬要把王記者的遺體搶出來,放到報社大廳里去,報社則要求馬上火化,這兩樣都是我們不允許的。現在的任務是,保證在紀委調查結果出來之前,哪一方都不能碰王記者的遺體。
“今天中午,公安局已經通知了紀委,估計現在上面已經來人了……”
四
我和同事一共在市殯儀館守了三天三夜,直到市紀委全盤接手調查。
最終,王記者的家人通過司法途徑獲得了66萬元賠償,這筆錢由那天與他同席的其余7個人分攤賠付。
那位帶隊吃飯喝酒的報社領導被開除黨籍公職,數名報社主管和分管領導被撤職并受到紀律處分。
但王家人所期望的“工傷死亡”并沒有被認定下來,也就意味著孤兒寡母今后不會有每月的生活補貼。
消息確認后,王記者的遺孀不顧公婆哀求,執意打掉了腹中胎兒,在一個雨夜離開了王家,從此不知去向。
(摘自新星出版社《深藍的故事2:局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