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水箱換好水行進1小時后,王彥鵬下車透過小窗對“后福”進行觀察。瞬間,讓他幾乎驚掉下巴的一幕出現了——“后福”竟然掉轉身體,把原本和車頭方向一致的頭部朝向了車尾!
一位長江所的專家不由得感慨道:它是壯志未酬,舍不得離開長江呀!
1995年10月,一尾懷著已經成熟的四十多萬粒魚卵的雌性中華鱘,跟隨大批同伴歷經艱難,從2000公里外耗時1年7個多月,游到了長江上游——金沙江,在一片大小不一的鵝卵石地帶產下了魚卵。
野生中華鱘的生育能力很強,在湍急水流的刺激下,一粒粒晶瑩剔亮如黑珍珠般的魚卵順著江水,黏附于沙礫上、石縫間。魚卵產下后,銅魚、黃顙魚等立刻展開一場饕餮盛宴,9成魚卵成為這些魚類的腹中物,僅有夾在石縫里的魚卵能逃過一劫。
逃過了天敵的屠殺,經過五六天的孵化,石縫中的受精卵掙扎著從卵中破膜而出。一尾幸運的鱘寶寶誕生了。延續千萬年的基因記憶告訴它,向著光亮處前進。
剛出生的鱘寶寶像小蝌蚪一樣搖動著微弱的小尾巴,努力向水面游動,和它的小伙伴們在水面上形成一朵朵小水花,順著江水向下游漂去。身上帶著的卵黃囊是最初幫助鱘寶寶們活下去的營養袋,十三四天后,它們開始在水底的泥沙中尋找食物——紅色的水蚯蚓。對于剛剛降生的鱘寶寶來說,生存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鱘寶寶順著江水漂流到了宜昌石首江段,這里食物豐富,水流舒緩,它與同伴們決定在這里棲息,準備略為長大后再繼續順江而下。5個月后,水溫漸漸升高,鱘寶寶長到了9厘米。它決定繼續順江而下,延續千萬年的傳承,找到大海。
除了覓食與躲避人類的漁網,鱘寶寶要晝夜不停地趕路,以每天6至8公里的速度奔向長江出海口。第二年6月,鱘寶寶來到了長江出海口崇明島。此時它已經成長到了20厘米,同批誕生的伙伴在旅途中歷經大魚的捕食、人類的漁獵等天災人禍,最終能到達的不足3%。鱘寶寶憑借著活下去的信念,來到崇明島水域,跨出了成長環節的第一步。
經過兩個多月的時間,鱘寶寶在崇明島水域完成了從淡水向咸水的生理適應性調節過程。周邊的伙伴們已經陸續游向大海,鱘寶寶也隨著伙伴們離開了它的誕生地——長江,準備開啟新的旅程。
來到大海后,鱘寶寶被廣闊的空間所震撼!依據傳承記憶的引導,它來到了在大海中的第一站——舟山海域。在這個有大量魚蝦貝聚集的漁場,它不斷地覓食,與海流拼斗并躲避人類漁船的捕撈。數年之后,鱘寶寶在此成長為一尾強壯的少女中華鱘。
2006年,少女中華鱘長成了1.76米的大姑娘。它認識的一些年齡相仿的雄性中華鱘,正在蠢蠢欲動想游回誕生之地,為繁衍下一代作出貢獻。鱘姑娘也想去繁衍,但是它的性腺還沒有發育,還需繼續成長。中華鱘雄性12歲開始成熟,雌性14歲成熟,而鱘姑娘當時年僅11歲。于是,鱘姑娘無奈地看著雄性伙伴們興沖沖地離開,為了延續中華鱘的生命,去接受逆游長江的挑戰。
鱘姑娘誕生在長江,但傳承記憶告訴它,除了長江以外,古時候中華鱘活動的區域還包含了珠江、岷江、錢塘江和黃河。它沿著近海大陸架水域游動,一面探索,一面找尋其他江河的中華鱘。但是,它失望了。587e71d82e23c6c4500815036ec8ef46除了看到長江的中華鱘外,其他江河的中華鱘早就不存在了。就這樣在大海中尋尋覓覓了3年,鱘姑娘14歲了。在旅途中,它見過中華白海豚,見過直徑一米多的玳瑁,見過千奇百怪的各種海洋生物。
當鱘姑娘性腺發育接近成熟時,于夏秋時節,與長江中華鱘成群結隊齊聚長江口,逆江而行近一萬公里,開始其戀愛和婚配旅程。鱘姑娘漸漸感覺到自己身體發生著明顯的變化,它的性腺終于開始發育了!
啊,我要當媽媽啦!強烈的延續生命的使命感不斷地告訴鱘媽媽:回家,返回它的誕生地——長江上游金沙江。
鱘媽媽準備踏上第一次回家繁衍之路。傳承記憶告訴它,這是一段充滿艱難困苦的旅程。其間,它要逆江而上、溯河洄游,要頂著巨大水流,在不攝取食物的情況下,完全依靠自己的體能到達歷史的誕生地。鱘媽媽開始積極地準備第一次回家之路,性腺也隨之發育,從一期、二期直到三期。它不斷覓食,增加蛋白質的獲取與體內脂肪的累積。終于,它感覺身體已經儲存了大量的脂肪與能量,腹部的魚卵也開始漸漸成熟,回家的時機到了。
2010年初,鱘媽媽開始向著長江出海口游去。這時,它的身長已長到2.2米,體重達到了200公斤。4月,它到達了長江出海口。經過短暫的咸水轉淡水的生理調控過程,6月,它正式開始了逆江而上、溯河洄游的第一次回家繁衍之旅。
鱘媽媽懷著興奮又忐忑的心情,跟著眾多的青壯年與老年的中華鱘種群一起逆流而上。江面吹著溫暖的南風,水流漸漸平穩。鱘媽媽跟伙伴們歷經巨大的長江水流,于8月底來到了江西九江江段。這時,南風漸漸退去,北風刮起。正值長江的豐水期,有經驗的中華鱘帶著年輕的鱘媽媽暫停了上溯。在深水區尋找有泥沙、沙礫或卵石的灘沱和磧壩進行短期的休整,等待著北風退去。
北風斂收,南風又徐徐襲來。鱘媽媽跟著伙伴們再度踏上旅程,向著湖北江段逆流而上。這時,鱘媽媽經過大量的運動,腹中燃燒的脂肪轉化為魚卵的營養。水溫的變化,讓它的性腺逐步發育到四期。但是它的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預感,因為身體的疲勞與體能的下降,能供給魚卵的營養越來越少。魚卵能順利催熟達到四期嗎?鱘媽媽懷著忐忑的心情繼續它的旅程,終于來到了武漢至荊州江段。老中華鱘帶領著年輕的鱘媽媽在這里作最后的繁育準備,等待性腺成熟到四期末,完成世代傳承使命。
鱘媽媽心中產生了很大的疑問,基因里的古老記憶告訴它,還應該向上游才對:可是,嚴峻的現實深深打擊了它。它發現自己的性腺發育停滯了,這代表著它沒能完成這次繁衍之旅的最后階段。之后,隨著時間的延長,鱘媽媽的性腺開始退化,它無奈地告別團隊,順著江水返回大海。
又是3年過去,2013年,18歲的鱘媽媽步入中年,個頭長到了3.1米。終于,它的性腺再次發育。看到中華鱘的種群數量日益減少,鱘媽媽再次與同伴逆江而上,踏上了繁衍之路。
這次陪伴鱘媽媽一起踏上繁衍之路的伙伴只剩10尾,讓它不由得心生感慨:以往數千上萬尾的中華鱘繁衍大軍已經不復存在。
經過一年的時間,鱘媽媽再次來到了大水壩下,找到了熟悉的產卵場,可是它感覺并不舒服,因為太熱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水溫還是太高。以往10月就可以產卵,現在已經11月初了,鱘媽媽開始著急。溫度不降下來,魚卵就沒辦法最后催熟,急得它在大壩附近來回游動,不知如何是好。一籌莫展之際,它想先游到水面上換一口氣,同時調整一下魚鰾的浮力。
當鱘媽媽剛剛把頭探出江面,突然,一張粗糙的漁網遮天蔽日從天而降,一下子將它緊緊裹住了。鱘媽媽拼命掙扎,然而漁網越裹越緊,深深地嵌入它的身體表面。它感覺身體里的力氣快速消散,意識也慢慢變得模糊。鱘媽媽放棄了掙扎,漸漸進入昏睡狀態,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念頭是,不甘腹中的魚卵還沒有產出。
幾位漁民在新洲陽邏附近捕魚收網時,發現里面居然有一條誤入的巨型中華鱘,把漁網的主人于江艄嚇了一大跳!他趕忙將兩頭的漁網剪破,并拼盡全力收網。不料這尾幾百公斤重的家伙非常不配合,繼續死命掙扎。其余兩位漁民見狀也過來幫忙,因為沒有其他辦法把體形巨大的中華鱘拉到船上。他們直接在它的尾柄綁上繩索拖回到岸邊,由于拖的過程中過度拉扯,中華鱘的尾柄嚴重受傷。把中華鱘拖到岸邊之后,于江艄立即給武漢漁政部門打電話求救。
得知中華鱘誤入漁網被困、漁民無法解救的消息后,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長江水產研究所的科研人員攜帶救助設備,和船檢、港監等部門工作人員火速趕往現場。由于中華鱘不能在淺水區域待太長時間,長江所的工作人員努力用最短時間剪斷了纏在鱘媽媽身上的漁網。
長江所工作人員發現,中華鱘因身體多處受傷,已呈現失衡狀態。于是,長江所當即成立救護小組,經過長達6個小時的運輸,將它運送到荊州太湖中華鱘實驗基地進行全面救治。
經專家初步檢查,這尾獲救的野生中華鱘年紀在19歲左右,按照魚的生物年齡相當于人的48歲,全長3.41米,體重340公斤,是近20年來發現的個體最大的雌性野生中華鱘,而且懷卵量可觀。通過科學養殖與悉心護理,在人工環境下保護好這尾野生親本,日后其性成熟并最終實現人工繁殖是完全有可能的。
由于此前受到的傷害,鱘媽媽的體質極度虛弱。工作人員通宵達旦地努力,翌日凌晨終于暫時保住了它的生命,但是,身體的嚴重傷勢與體能的惡劣情況,導致鱘媽媽性腺退化了,腹中的魚卵重新轉化成能量,逐漸消失。
兩個半月后,經過一系列的后續醫療,鱘媽媽終于恢復了正常的運動姿態,除了體能狀況較差,體表傷口已逐漸愈合。工作人員邵今取“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之意,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后福”(后改名“厚福”)。
“后福”身體的創傷雖然好了,但是內心的傷口卻難以愈合,終日郁郁寡歡,一直不肯開口進食。鑒于北京海洋館自2005年起就與長江水產研究所合作開展了科企聯合保護中華鱘的嘗試,成功使人工養馴的“鱘女王”康復,海洋館總經理胡維勇接受了時任長江所淡水魚類種質資源與生物技術研究室主任危起偉的提議,決定把“后福”也送到北京養護。
2015年11月15日上午9時,“后福”從湖北荊州出發,乘坐特制的運輸車陸運前往北京。
一路上,海洋館水族部鱘魚組主管王彥鵬與長江所專家隨時觀察“后福”的情況。中途,技術人員為水箱換了一次水,水是用專車提前從沙市區運來潛江服務區的。換好水行進1小時后,王彥鵬下車透過小窗對“后福”進行觀察。瞬間,讓他幾乎驚掉下巴的一幕出現了——“后福”竟然掉轉身體,把原本和車頭方向一致的頭部朝向了車尾!
擔心“后福”頭部沖后在運輸中會出現眩暈等不適,王彥鵬招呼幾個人下水,將它頭的朝向掉轉了過來。傍晚,當王彥鵬再次對“后福”進行檢測時驚奇地發現,倔脾氣的它居然又把頭轉向車尾了。
身長3.41米的大魚在長4.8米、寬2米的箱體內掉轉身體顯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它又是傷痕累累。
聯想到“后福”在性腺退化后連日來的消極頹喪,一位長江所的專家不由得感慨道:它是壯志未酬,舍不得離開長江呀!
專家的話一下戳中了王彥鵬的淚腺。瞬間,兩股熱流沖破眼眶奔涌而出……
接下來,王彥鵬沒有和一行人再去掉轉“后福”頭的朝向,讓它繼續對長江的眷戀與不舍吧!
經過22小時的長途運輸,11月16日早7時,“后福”終于被運至北京。
(摘自作家出版社《厚福:人與中華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