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市的顏色——這個題目是對想象力的一個誘惑。如果我是一個中學生,也許我會調動全部溫情和幻想,給我所生活的城市涂上一種詩意的顏色。可是,我畢竟離那個年齡太遠了。
17歲的法國詩人蘭波,年紀夠輕了吧,他卻看不出巴黎的顏色,所看見的只是:“所有的情趣都躲進了室內裝潢和室外裝飾”“數百萬人并不需要相認,他們受著同樣的教育,從事相同的職業,也同樣衰老”。那是一個多世紀以前的巴黎,那時巴黎已是世界藝術之都了,但這個早熟的孩子仍嫌巴黎沒有個性。
我到過今日的巴黎,在我這個俗人眼里,巴黎的個性足以登上世界大都市之榜首。不過,我認為蘭波的標準是正確的:城市的顏色在于城市的個性,城市沒有個性,顏色就無從談起。
我們來到一個城市,感官首先接觸的是那里的建筑和環境。某些自然環境的色彩是鮮明的,例如海洋的藍、森林的綠、沙漠的黃。但是,如果用這些自然環境特征代表城市的顏色,仍不免雷同。城市的個性更多地體現在建筑的個性上,當然,建筑的個性不限于建筑的風格,其中還凝聚著一個城市的歷史、傳統和風俗,因而是獨特的人文環境的物化形式。
我出生在上海,童年是在城隍廟附近的老城區度過的。在20世紀前半葉,上海成為中國最西方化的都市,一塊塊租界內興建了成片的高樓大廈和小洋房。可是,老城區仍保留了下來。低矮的木結構房屋,狹小的天井,沒有大馬路,只有縱橫交錯的一條條鋪著蠟黃色大鵝卵石的窄巷,這一切會讓你覺得不像在大上海,而像在某個江南小鎮。你可以說那里是上海的貧民區,但一個開埠以前的上海可能就保藏在那里。
20世紀60年代,我在北京上大學。那時候,城墻已經殘破,但所有的城門還在,城里的民居基本上是胡同和四合院。在我的印象里,當年的北京城是秋風落葉下一大片肅穆的青灰色,環抱著中心紫禁城的金黃色琉璃瓦和暗紅色宮墻。現在,城墻已經所剩無幾,城門也屈指可數,大多數城門成了一個抽象的地名。紫禁城雖然安然無恙,但也失去了和諧的襯托。
我不是在懷舊,也絲毫不反對城市的發展。我想說的是,一個城市無論怎樣繁華,都不能丟失自己的個性。城市的顏色——這是一個有趣的想象力游戲。我相信,即使同一個有鮮明特色的城市,不同的人對它的顏色也一定會有不同的判斷,在其中交織進了自己的經歷、性格和心情。但是,前提是這個城市有個性。
巴黎的一個普通黃昏,我和一位朋友沿著塞納河散步,信步走到河面的一座橋上。這座橋叫藝術橋,和塞納河上的其他許多橋一樣古老。橋面用原色的木板鋪成,兩邊是綠色的鐵欄桿。我們靠著欄桿,席地而坐,背后波光閃爍,暮靄中屹立著巴黎圣母院的巨大身影。橋的南端通往著名的法蘭西學院。朋友翻看著剛剛買回的畫冊,突然高興地指給我看法國畫家畢沙羅的一幅風景畫,畫的正是從我們這個位置看到的北岸的景物。在我們近旁,一個姑娘也席地而坐,正在畫素描;在我們面前,幾個年輕人坐在木條凳上,自得其樂地敲著手鼓。
倘若當時有人問我,巴黎是什么顏色,我未必能答出來,但是我知道,巴黎是有顏色的,一種非常美麗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