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互聯網經濟是消費社會下的一種體驗經濟,而傳統的農村社會則是一種封閉運行、規模有限的習俗經濟。體驗經濟的生力軍是年輕人,而農村老齡化嚴重。所以,在2017年以前,“大腳超市”里沒有移動支付。
2017年7月下旬,我帶著上海財經大學的10名學生,組成遼寧省K縣千村調查小組,調研主題是“農村互聯網應用”。在白山黑水之間、深山老林之中的遼東K縣農村,會有互聯網生根落地的可能性嗎?農村也能像城市一樣實現“無現金社會”嗎?
有一部已經成為大眾經典的電視劇叫《鄉村愛情》,在這部跨越十余年的電視劇中,有一個貫穿始終的重要公共空間——“大腳超市”。
有一個問題與農村互聯網應用這個主題密切相關:為什么從2006年到2017年,《鄉村愛情》中沒有出現過一次移動支付的場景?因為大型網絡公司沒有投資這部電視劇嗎?
鄉村的政治經濟中心:“大腳超市”
在計劃經濟時期,特別是1953年統購統銷制度全面施行后,國家完全控制了大宗物資的購銷鏈條。在城市的黃金地段,人們憑各種票證去購買封閉式貨柜中擺放的米、面、油、布等有限的生活用品。
類似于城市的國營百貨系統,在農村則出現了供銷合作社這樣一個上下連接、縱橫交錯的全國性流通網絡,供銷社成為滿足農民日常生產生活需要、組織農村商品流通的“百貨商店”。
盡管到了市場經濟時代,供銷社體系仍然存在,但在它的最基層,不少農村供銷社早已破敗不堪甚至因資不抵債而解體倒閉。然而,很多農民特別是一些上了歲數的老年農民,潛意識里還保留著對供銷社全盛時期的印象。他們會習慣性地把去商店買東西,說成“上供銷社去”,一如“生產隊”這個詞匯,在理論和邏輯層面已經消失,但在生活和實踐層面仍然“活著”。
再偏僻的農村,也會有一個空間布局上的中心。一般而言,村“兩委”(村黨支部委員會、村民委員會)或簡稱“村部”所在地,是一個村子的政治中心。而在村部之外,供銷社則是另一個潛在的中心。從功能上說,它也必須被安放在人員熙來攘往、交往頻密的區域。
所以,當農村基層供銷社面臨經營困難被變賣給接盤者時,除了供銷社的名字變成“商店”“超市”之外,其區位優勢并未有絲毫損減。
“大腳超市”如何“跟上時代”
我們早已習慣了城市超市的電商化,看上去,互聯網時代“無現金社會”的小目標已經近在咫尺。可是到農村去看,還有不少距離。
“大腳超市”這類脫胎于農村供銷社的鄉村商店,承接的是一個小而全的基本盤。從農藥、種子、化肥等生產資料,到米、面、油、純凈水、衛生紙這類生活物資,鄉村商店無一不有。這樣一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格局,注定了其經營模式的變革和創新,必定要高度依賴于供應鏈上端,借助于外力。
一方面,農產品銷售需要大的電商企業送平臺下鄉。雖然一些大型電商平臺也確實設有“特色館”“地方館”之類的項目,促銷農產品,但其全國性布點的條件往往比較苛刻。一位鄉鎮農技中心主任告訴我,他曾多方打聽到某電商特色館項目駐省負責人的電話,打過去咨詢,對方無奈地說,項目只在高鐵沿線選點,而像K縣這種交通不便的山區,根本沒有納入其考慮范圍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農資采購需要農業物流商貿企業主動把服務向農村延伸,實現縱向一體化。K縣一位農村干部介紹,前幾年,省內一家做農村便民服務的企業注意到,遼東農村紅白喜事需求很大,要大規模采買物資,光靠“大腳超市”顯然不夠。企業從中看到商機,送設備和網絡下鄉,免費安裝調試,在全省布點。K縣119個行政村,每村的中心超市都配備了一塊觸摸屏。村民可以通過相關操作交水電費和充值話費,超市老板可以實時傳輸進貨需求。
農村超市電商化后,確實可以降低不少成本。原來一袋100斤的復合肥經過幾層中間商倒手加價,到農民手里的價格是135元,現在農民直接從廠家采購,每袋價格可以降低8~10元。生活物資采購成本也有明顯下降。但互聯網的介入也對實體農資商店產生了沖擊,一位嘗試網絡采購農資的超市老板說,當他這樣做以后,周圍很多實體農資店的老板一面紛紛在朋友圈發布各種“善意提示”,勸告農民網購農資有風險,一面又不得不降低批發價以挽回局面。
看來,“大腳超市”電商化的發展前景是很可觀的。那又為什么普遍沒有實現呢?
當慢生活的節奏被時代打破
實現電商化最大的障礙是農村的老齡化。K縣是典型的山區,交通不便再疊加農村老齡化、空心化,就使這里的問題更為嚴峻。
我們幸運地遇到一位思想非常前衛,也很有學習意識的資深村支書——老姜。老姜60歲出頭,當別的村子要花費200元請人起草和打印各種材料的時候,老姜就已經一力承擔起應對上級各種報表的文案工作了。我問他為什么沒有配個大學生村官幫忙,老姜苦笑說,我們這山旮旯哪留得住年輕人呢?村里1400多口人,將近一半的人常年去外省甚至外國務工,留下來的都是“老弱病殘”,只能靠自己。
從2018年開始,老姜嘗試網購農資農具和日用物品,他比量和擺弄著養蜂的蜂箱,對我說:“這都是直接從網上發貨過來的,根本不用自己費二遍事再安裝。”
但老姜畢竟是個案,不具有代表性。
農民是風險厭惡型的生產者和消費者,對于新技術的應用一般是慎之又慎,因為農業是一個帶有周期性的產業,未必有付出就一定有回報,有回報也并不能立竿見影。這中間存在巨大的風險和不確定性。
互聯網也是一種技術,農民對互聯網的應用同樣有一個漫長的觀望和接受過程。對長期生活在經驗世界中,通過生產生活的常識和直覺來作出日常判斷和經濟決策的農民來說,讓他們突然改變習慣,在觸摸屏上指指點點就完成影響整個來年農業生產的農藥化肥采購,其中的風險確實大了點。
不少農村超市老板說,信息平臺是不錯,但大部分老百姓主要采購的類別仍然限于糧、油、純凈水和衛生紙這“四大件”。而我們看到,許多60歲以上的老年農民倒是每天樂于來超市。除了如“趙四”“劉能”一樣在這個鄉村信息站交換情報、對本村的地方性政治“參政議政”之外,他們就是坐在板凳上,津津有味地看屏幕上滾動播放的商業廣告或公益短片;更多的情形則是到此打打麻將,在東北漫長的農閑時節消遣生活。所以,幾乎每個農村超市都會擺幾張麻將桌,那甚至是店主的主營收入。
互聯網經濟是消費社會下的一種體驗經濟,而傳統的農村社會則是一種封閉運行、規模有限的習俗經濟。體驗經濟的生力軍是年輕人,老年人少有體驗的欲望,也提不起體驗的興趣。互聯網本身是節省時間、壓縮空間,為社會提速的重要媒介。而本次調查的山區農村的生活節奏則是,早上4點多起床上山種參,在田林之中徜徉,夕陽西下回到家中,洗洗睡了是再自然不過的選擇,他們常常沒有消費的時空安排。所以農村需要集市,山里人每隔10天要出山趕集,這并非是饑餓營銷,而是一種極有必要的社會交往活動。走街串巷,逛逛親戚,理個發,泡個澡,再買點東西,“山人自有妙計”。
農村本是天然的慢生活,一朝卷入現代化的渦輪,被裹挾著滾滾向前。農村是老年農業、婦女農業,外出務工的年輕人一批批留在城市,不再歸來。青年人主導的城市轉向了后現代,回過頭來又向農村要效率、要速度、要質量、要安全,還要鄉愁。青年人指揮著老年人,要求他們盡快學習新技術,并適應這種以新技術作為載體的互聯網時代。我總懷疑這種“我都是為了你好”的可行性,它難道不是一種資源稟賦的錯配、錯置嗎?
老年人跟不上時代的步伐,技術落后、厭惡風險,你要改造他們,因為你自己不會回去,你又嫌他們太慢。這個改造會成功嗎?有必要嗎?也許需要整整一代人的徹底換血。
擺脫了老人,又須臾離不開老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年輕的城市對年老的鄉村、青春創業對老齡農業繼續保持著某種“啃老”狀態。
“大腳超市”和鄉村的出路
強行改造老年人的生活習慣,將城市化場景移植于農村,既不現實,也有點殘忍。
那希望在哪?
我們此行也發現了一個時髦的男性“謝大腳”。這位超市店主40歲出頭,年輕時曾有過外出打工的經歷,2008年金融危機前后,城市經濟開始不景氣,工廠裁員,他選擇返鄉創業,盤下了鄉村超市做小買賣。
那幾年網絡購物剛剛興起,但移動互聯網還不見蹤跡,只能通過電腦操作。作為村里最早安裝互聯網設備的家庭,他幫助村民網購,這種代購行為是無償的,但也給自家超市積攢了人氣。人們愿意來這里坐坐,一傳十、十傳百,口耳相傳,招攬了遠近不少顧客。
前幾年,村里興建了一個大型的養牛場,建筑施工人員都是外來的,這些人見多識廣,用慣了微信、支付寶等無現金移動支付方式,店主遂順水推舟,領風氣之先,成了遠近聞名的較早實行掃碼支付的農村超市。外來建筑工人的消費示范效應,又影響到本村的村民,后者開始從觀望轉向嘗試,對互聯網購物也從不敢接觸、假手他人代購轉向親身體驗,逐漸改變了購買習慣。
好事接踵而至,企業也看中了他,想要找到撬動農村消費、進入農村社區的支點。店里安裝了完備的收付賬系統、“郵掌柜”一體機系統,實現了從超市監控、進出貨數據記錄,到賬款結清的實時聯網和數字化。店主還建了自己的微信群,定期發布商品推薦信息和代購信息。
要知道,K縣的很多村子,通信還是基本靠吼,微信的使用都并不普及,更不用說建群。而一個村莊以超市而不是村“兩委”為中心,建立起一個微型的社交網絡,溝通上下,這本身就是很值得觀察的一樁新事。
在遼東K縣這樣老齡化較為嚴重的山區農村,要實現互聯網技術的下鄉并與鄉村經濟形態、社會結構和文化傳統充分耦合,要有足夠的耐心和充分的心理準備。從根本上說,需要時間完成農村的代際更替,需要外部力量的注入和職業農民的興起,這與近年來在農村基本經營制度改革完善過程中普遍發生的、以家庭農場為代表性的新型農業經營主體,通過土地流轉,漸進地達到適度規模,逐步地改變小農經營的結構,是同一個道理,非如此很難激發鄉村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