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尼格買提·熱合曼,1983年生于新疆烏魯木齊,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綜藝頻道節目主持人。他主持的《開心詞典》《開門大吉》《星光大道》等節目在全國擁有大量觀眾。自2015年起,尼格買提連續8年主持央視春晚。
作為“80后”,我是認認真真看著春晚長大的。甚至為了春晚,我曾“大義滅親”。
說來非常愧疚,這也是多年來我一旦想起就深深自責的事。它會長久地停留在我的記憶里,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反而變得越發清晰,可能是在提醒我兩件事,第一件:好好愛家人;第二件:繼續愛春晚。
哪一年我忘記了,但依然有線索可循。大年三十夜里,我在醫院的病房里——姥姥身體抱恙住院有一段時間了,子女輪番照顧,我們這些孫子輩兒的自然也要擔起照顧好她的責任。我媽這邊,孫輩有七八個,數我比較聽話,姥姥讓我們給揉揉肩,其他孩子三兩下就喊累撤退,我能給她按得舒服了、過癮了,時間長了姥姥也就只讓我幫她揉了,但也總客客氣氣地說:“夠了不按了,心疼你的手。”我不會罷休,繼續按到她真的站起身來。她既享受又心疼,總讓我在墻上拍幾下,帶點迷信地說:“拍掉勞頓,一生免受窮困。”
就是這么個乖外孫,那年春節,掉鏈子了。
不知怎么的,偏偏看春晚的點兒輪到我在醫院值守。那天大人們輪流看望過后,就留了我和姥姥在醫院里。走廊盡頭的護士站,有一臺小小的電視機,我坐在姥姥身邊兒,心全在那臺電視里,姥姥看出我的心思:“去看看吧。”
徑直沖過去,我到現在還記得那臺令人心塞的電視機,那么小一點兒,顯像管估計壞了,畫面是綠色的。其實黑白都沒事,你大不了穩定點兒唄,也沒有,信號也時斷時續,一會兒沒了,一會兒綠色的主持人又蹦出來。我唯一看完整的節目是那英演唱《青春世界》。
寫到這兒我順手查了這首歌上春晚的時間,也就確認了那是1997年的春節,原來那時我也不小了,即將14歲。將春晚節目和童年記憶聯系起來的好處就是,能準確查出成長中每一個準確年份。
我仍未放棄希望,幾乎是抱著那臺電視機,調了又調,直到最后連綠色畫面都沒了。我沮喪地回到病房,姥姥知道后摸摸我的頭說:“回家去吧。”
我抬眼看看她,經表情鑒定,她是認真的,帶著一點暖暖的笑,可能也是無奈的笑。我不敢說好,只能假裝沒事說:“沒關系,我不看了。”我的不情愿大概過于明顯了,姥姥還是堅持讓我回了家,換了舅舅來替我的班。醫院離家不遠,我帶著沉重而自責的步伐慢慢走出病房,離開醫院,并且離家越近,腳步越快,一到家便貼在屏幕前,心滿意足,又惴惴不安。
這么多年來,我沒落過一年春晚,連有幾年春晚結束后固定播放的喜劇《家和萬事興》我都會饒有興致地看到深夜。每一年,我都沉浸在它給我帶來的歡樂里,唯獨1997年,帶著滿滿的虧欠。
每年到了臨近春節一兩個月的時候,總會有無數種版本的“春晚節目單”流出,我也時常接到親朋好友發來的祝賀信息和一些天馬行空的節目單。每每仔細閱覽,我都不由對背后的“創作者”由衷贊嘆,有的從歷年春晚移花接木,東拼西湊;有的大膽創新設計出一系列全新的節目類型和組合形式;有的也能嗅得出背后有一雙專業的手,客觀分析無限接近真相。
對于這些求證,我只好告訴親友:別說這些節目了,連我,都不一定能上。
這種時候就要開始猛灌自己各種毒雞湯了。別人夢寐以求的舞臺,你已經連續擁抱了多年,何德何能?這一站的珍珠你已經攢到了,去看下一站的風景吧。早晚都得走,何不在最青春的時候?之所以要猛灌,是因為虛榮心已經不允許我只滿足于當初理想的實現,對于一個想要不斷進步的人,這種野心是必要的,但也是有害的。
生命中總有一些交集,無論感恩與否,你在遇見它的一瞬間就看到了你終將有失去它的一天。凡事均有兩面,在獲得春晚給予的光環的同時,我就需要面對未來有一天失去這光環時的落寞。向我熱愛的春晚說聲再見是或早或晚的事,但野心時常敲門,治愈我的唯一良藥,就是找回那顆被燈光和虛名淹沒已久的初心。
我想起1997年姥姥的病房,想起那個為看清一個春晚畫面而守在電視機前的傻孩子,從“看春晚”的渴望,到成為春晚畫面里的一個像素,還有比這更美妙的人生嗎?維吾爾族人有一個習慣,每當好事來臨,幸福敲門時,總會說一聲“xukri”,姑且翻譯成感恩、知足,老人也會常常提醒你,要說一聲“xukri”,若不感恩,終將失去。
成為春晚主持人是絕大多數文藝節目主持人的至高理想,無論在央視還是各地方衛視,只要有春晚的地方,無論體量大小,它都長久地誘惑著這個行業里的人。拋開每個主持人對舞臺最本真的熱愛,獲此殊榮似乎是體制內主持人獲得某種認可的象征。
這是我逐漸變得世故之后,對這份工作在某個角度的理解。當然,這一點悖離了本心。
我在最好的年紀遇到了春晚,但也在電視行業于新媒體的群雄并起中收斂了鋒芒的時代里才站在了它的頂峰。此時看到的風景是復雜的。身為一個電視節目主持人,我所體驗的,和數年前身在廣播電臺的前輩們所經歷的頗為相似。時代在變遷,境遇卻重疊。
其實在很多人眼中,春晚早已不是過去的那個紫禁之巔,而更像是層巒疊嶂中的一處高原。它也許沒有過去那么明顯地“冒尖兒”了,但比以往更加廣闊。
廣闊就意味著可以容納更多的新與變了,并非單純的迎合,而是帶著年輕與創新去高原上撒開了跑。坦白說春晚明明可以再好玩一點,再貼合年輕人一點,但它畢竟無法做到像日本一年一度的《紅白歌會》那樣聚焦流行,像B站春晚那樣專注網絡,別忘了,它要面對的終究是14億人。
春晚于我,是一位只可遠觀卻又親切無比的女神。對她,我從不膜拜,只有陪伴成長的感激,和相行相惜的眷戀。我和春晚同歲,都是一年一年地悄悄改變,都是一歲一歲地默默成長。我和其他孩子有些不同,大年三十不是歡天喜地地放鞭炮,盡情玩樂,而是從晚上8點開始雷打不動地坐在電視機前,把春晚從頭看到尾。每一段歌舞,每一個節目,歌手演員主持人,無論怎么排列組合,只要一字排開,款款走向觀眾,就能讓人感受到濃濃的年味兒。給我足夠的版面,我能把腦海當中這些春晚記憶寫滿整本書。
當我真的登上了那方舞臺,姥姥成了最忠實的觀眾,從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在電視機前,她一遍遍地看重播,樂此不疲。老人家記不記得當年我棄她而去的過往,如今已無從知曉了。我想她看到我分享的故事,一定會在天上咯咯笑起來:“孩子,要xukri,要xuk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