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這里離上海雖然不過一天的路程，但我們卻以為上海是遠(yuǎn)了，很遠(yuǎn)了;每日不再聽見隆隆的機(jī)器聲，不再有一堆一堆的稿子待閱，不再有一束一束來往的信件。這里有的是白云，是竹林，是青山，如果鎮(zhèn)日地靠在紅欄桿上，看看山，看看田野，看看書，那么，便可以完全與外面的世界隔絕。

妻子箴沒有和我同來，我?guī)状螌懶湃ィ偞咚煨┥仙絹怼Ｉ虾Ｌ珶幔瞧湟灰颍€有……別離，那真不是輕易說的。如果你偶然孤身作客在外，如果你不是怕見你那母夜叉似的妻，如果你沒有在外眷戀了另一個女郎，你必定會時時地相思家中的她，必定會有一種說不出的離情別緒縈掛在心頭的，必定會時時地因事，因了極小極小的事，而感到一種思鄉(xiāng)或思家之情懷。每個人都是這個樣子的，毋庸其諱言。即使你和她向來并不怎么和睦，常常要口角幾聲，隔了幾天，且要大鬧一次的，然而到了別離之后，你卻在心頭翻騰著對于她的好感。別離使你忘了她的壞處，而只想到了她，特別是她的好處。也許你們一見面，仍然再要口角，再要拍桌子、摔東西地大鬧，然而這時卻有一根極堅固極大的無形的情線把你和她牽住，要使你們互相接近。你到了快歸家時，你心里必定是“歸心似箭”，你到了有機(jī)會時，必定要立刻地接了她出來同住。有幾個朋友，在外面當(dāng)教員的，一到暑假，經(jīng)過上海回家時，必定是極匆忙地回去，多留一天也不肯。“他是急于想要和他夫人見面呢。”大家都嘲笑似的談著。那不必笑，換了你，也是要如此的。

這也毋庸諱言，我在這里，當(dāng)然的，時時要想念到她。我寫了好幾封信給她，去邀她來。“如果路上沒有伴，可叫江媽同來。”但她回了信，都說不能來。我們大約每天總有一封信來往，有時是兩封信，然而寫了信，讀了信，卻更引起了離別之感。偶然她有一天沒有信來，那當(dāng)然是要整天地不安逸的。

“鐸，你不在，我怎么都不舒服，常常地?zé)o端生氣，還哭了幾次呢。你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這是她在我走了第二日寫來的信。

凄然的離情，彌漫了我全個心頭，眼眶中似乎有些潮潤，良久，良久，還覺得不大舒適。

聽心南先生說，有兩位女同事寫信告訴她，要到山上來住。那是很好的機(jī)會，可以與箴結(jié)伴同行。我興沖沖地寫了信去約她。但她們卻終于沒有成行，當(dāng)然她也不來了。我每天匆匆地工作著，預(yù)備早幾天把要做的工作做完。她既不能來，還是我早些回去吧。有一次，我寫信叫她寄些我愛吃的東西來。她回信道：“明后天有兩位你所想不到的人上山來，我當(dāng)把那些東西托他們帶上。”

這兩位我所想不到的人是誰呢？也許是那兩位女同事也要來了吧？也許是別的親友們吧？我也曾寫信去約圣陶、予同他們來游玩幾天，也許竟是他們吧？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這兩位還沒有到，我?guī)缀跻诉@事。

第三夜，十點鐘的光景，我已經(jīng)脫了衣，躺在床上看書。倦意漸漸迫上眼睫，正要吹滅了油燈，樓梯上突然有一陣匆促的雜亂的足步聲;這足步到了房門口，停止了。是茶房的聲音叫道：

“鄭先生睡了沒有？樓下有兩位女客要找你。”

“是找我嗎？”

“她說的是要找你。”

我心頭撲撲地跳著。女客？那兩位女同事竟來了么？匆匆地穿上了睡衣，黑漆漆地摸到樓梯邊，卻看不出站在門外的是誰。

“鐸，你想得到是我來了么？”這是箴的聲音，她由轎夫執(zhí)的燈籠光中先看見了我，“是江媽伴了我來的。”

這真是一位完全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在山中，我的情緒沒有比這一時更激動得厲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