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需要錢,得找設備,買票。沒有錢不可能完成去南太平洋庫克群島的探險。
歷經寫信融資的全面失敗后,懷著半絕望的心情,我決定使用麥哲倫模式。他高瞻遠矚但有條不紊,先建立起了自己的關系網,然后自下而上建立起了他的探險隊。看來我得效仿一下。
現在我站在挪威特隆赫姆的一所高中門口,等著打鈴放學。我調查到某個集團大佬的女兒在這里上學。她還挺可愛的。我已經在遠處觀察她好些日子了。她的父親是某個總部在挪威的跨國集團的總經理。關鍵詞是——跟其他挪威相關的公司一樣——離岸,這個集團就是個錢倉。
我等的女孩叫愛娃,19歲,比我小10歲。我還沒有向她做自我介紹,現在就去做。打鈴了。我要讓她喜歡上我,做我女朋友,然后嫁給我。這就是計劃。禮物將從她父母那里源源不斷地涌來,但我都會拒絕。我會請他資助我的探險計劃。
學生們下樓走向我守著的大門。愛娃就在其中。她經過的時候,我喊:“愛娃!”她轉身停下腳
步,以充滿疑惑的口氣說:“是我。”我自我介紹一番后說,這聽上去可能有些奇怪,但我迷上了她,想認識她。幸好我的外形并不可怕。恰恰相反,我長得還可以。一個膚淺的19歲女孩很可能只因為我的長相就對我著迷。
她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她的,我扯了個很爛的謊,幸好她吃我這套。我時不時會去她常去的那個騎術中心騎馬。我見過她幾次,我說,心里很清楚她喜歡騎馬。
她有些受寵若驚。她的朋友們羨慕地偷笑起來,遲疑著走開了。愛娃正要去騎術中心。我提出開車送她,并向她保證我的動機是真誠可靠的。她看著我的眼睛相信了我說的話。
英國純種、阿拉伯、漢諾威、匈牙利基特蘭、比利時阿登、利皮扎、多勒馬,愛娃目瞪口呆地看著我細數自己騎過的馬的品種。我從沒騎過野馬,但家馬——我喜歡叫它們埃庫烏斯·卡巴魯斯——我還是挺有經驗的。我愛死馬了,我說,有點兒擔心我表現得過分夸張。想控制一下自己,但沒有成功。馬原產于北美洲,我繼續信口開河,但很早就遷徙到了亞洲,然后到歐洲和非洲。也不知道是為什么。美洲那時候可能就已經美洲化了,感性、商業而混賬。第四紀的時候馬就在美洲滅絕了,可惜又可恥。但幸好很多馬已經到了其他洲,它們在那些地方幸福地生活下去。我覺得自己很像馬,所以我經常騎馬。
愛娃已經動心了。她怎么會不動心。對她來說,我肯定是個完美的男人,比她大好多,生活經驗豐富,還跟她一樣深愛騎馬。我們是天作之合。
我們來到騎術中心,我竭力裝出自己是這里的常客。那兒的經理覺得我是個跳梁小丑,那也沒辦法。我們在馬廄里轉了轉,每人選了匹馬。我的眼睛開始癢癢,流鼻涕。過敏真是件天殺的事。我時不時就出去轉一圈擤個鼻涕,透透新鮮空氣。把馬牽出去以后肯定會好一點兒。對愛娃,我就說我有點兒感冒,因為幾個星期前我光著膀子騎過一次,雖然天還很冷。我太投入了,我解釋說。愛娃說她從來沒有遇到過我這樣的馬癡。
我們選好了各自的馬,然后給馬裝上馬鞍。我偷偷看著愛娃熟練地裝馬鞍,自己也盡量照做。她沒看出來我之前沒干過這事。她瞎了。愛情讓人盲目。她肯定是愛上我了。
現在我們開始騎馬。我靠著兩天里積累的經驗駕馭,就一會兒,愛娃就想撒開腿跑。這難度級別我跟馬農還沒學到。我依樣畫葫蘆地模仿她的動作,忽然之間我的馬就飛奔起來。真的好快!這種速度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這些該死的馬,還有第四紀,居然沒能把它們趕盡殺絕。我的前方傳來愛娃的笑聲。少女的笑聲歡樂莫名。她很愉快。她生機盎然。我咬牙跟上。前面跑著的可是錢呀,我告訴自己。成千上萬克朗(當地貨幣),能把我打造成探險家和科學家的錢。我使勁擠出跟她一樣高亢的笑聲,好讓她聽到并覺得我們是在同甘共苦。我的笑聲極不自然。假笑。我想這是邁向世界必須付出的代價。我吼著全世界最假的笑聲超過愛娃,彎下腰躲一根樹枝,將將躲過,但亂了節奏。騎手最怕的就是亂了節奏。愛娃注意到了,并作出了反應。又來了一根樹枝,我已經無計可施。樹枝擊中我的肩膀。砰。我摔下馬背,該死的馬繼續沖進樹林,躲進黑暗的樹干之間,消失了,跑得還挺自在。自得其樂,蠢貨,頭腦簡單。我卻躺在這里,苔蘚都進了內褲。愛娃掉轉馬頭回來的時候,我試圖躲避她的視線。她下馬彎下腰擔憂地看著我。
我背疼。那兒疼可是最可怕的。但我說只是擦傷,一點點皮肉傷,不致命。
“你到底騎過幾次?”愛娃問。
真相時刻突如其來。
“那個啥……”我尷尬地笑。
“你是不是在騙我?”
直擊靈魂的拷問。我開始回顧人生。我看到自己的童年、少年、成年。成年?我從來就沒成年。
我躺在這兒,沒有為祖國添過一塊磚,加過一片瓦。我像劇情片里那樣握住愛娃的手,平靜而毫不做作地呼出一口氣。
我在醫院醒過來的時候,先是為自己還活著松了一口氣。但是我環顧了一下四周,殘酷的現實在那里等著。愛娃坐在我身邊,還有我的父母、愛娃的父母。羞恥一瞬間涌上心頭,但所幸稍縱即逝。這場面是不會讓我屈服的,我心想,不管是我還是探險隊都不會屈服。
“你在那匹馬上干什么?”我父親問我。
“你大概并沒有像你自己說的那樣經常騎馬吧。”愛娃說。
“不多,”我說,“我騎得并不多。”
來了個醫生,說我走了狗屎運,只是有一點兒小小的脫臼,一點點無傷大雅的良性腰椎間盤突出,并無大恙,幾天就可以出院了。多虧了我良好的身體素質,他說,然后就走開了。我竟然那么僥幸,我問愛娃“你愿意嫁給我嗎?”我真這么做了,直奔主題,像男人該做的那樣。愛娃吃了一驚,她不想嫁給我。她問我是不是瘋了,然后跑出了房間。我想追著她跑出去,但是我的腰椎間盤還突出著,我只好躺著。我看到我父母在看我,還有愛娃的父母,他們起身要走。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轉向愛娃的父親——總經理先生,問他有沒有幾分鐘時間。他眼神有些飄忽,但大約覺得自己不應該拒絕給予我這個剛撿回一條命的人一丁點兒他的時間。我為他講解了我的理論并快速草擬了一份預算需求。他笑了。他喜歡我這種毫無畏懼、直言不諱的精神。他要握我的手。他說現在就需要我這樣的人,剛剛在一場冒險中生還就開始全情投入策劃下一場。他問我是不是因為這個才對愛娃感興趣的,他讓我不由得揣測他是不是也會使用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段。我就是因此才對她感興趣的,我說,但同時我也覺得她很可愛并且心地善良等等。的確,總經理說,她就是這樣的。
這時候,他的夫人拽著他離開了。她認為他不應該關心并接近一個剛向他們19歲的女兒求婚并遭拒絕的人。
幾天以后,愛娃的父親來看看我恢復得怎么樣。他說愛娃和她媽媽都不知道他來的事,也不需要知道。
他穿著一套看上去很昂貴的西裝,還有一件好像含駝毛的大衣。還是駱駝最管用,我問他的時候他說。
他想聽我再說說探險的事。我說了每個細節,當然不會放過大功告成之后歡呼的人群和軍樂隊已經在隧道的另一頭夾道等待的場景。
他覺得這聽上去很精彩,無與倫比。
我說我需要個幾十萬克朗,他說聽上去不多。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他簽了一張25萬克朗的支票。
“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他說。無論何時,他都不需要沾這件事的光。他不會干預,不需要任何形式的感謝,哪怕我們發現了什么基礎元素。他讓我明白他這么做是為了向我表示一下,因為我讓他回憶起年輕時滿懷理想的那個自己。錢對他來說沒多大意義,他說,他有的是錢。他喜歡我那小小的“假動作”,他是這么叫它的。他覺得這輪操作很舒服。我騙的是他女兒,我假動作晃掉的是她,這件事他只字不提。
“對不起,我騙了愛娃。”我說。
“沒事,別去想了。”他說,“她還年輕,以后機會有的是,男孩們排長隊呢。還有馬……”
“不管怎么說,她的心地是善良的。”
“那還用說。”
(摘自花城出版社《我的人生空虛,我想干票大的》)